37
黃酒與清酒的分別并不算大, 但凡釀制時間偏長、色澤偏深的酒水,都能稱為黃酒。
此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酒水長時間存放,與空氣中的穢物接觸, 很容易導致酸變, 到時候做不出品相極佳的美酒, 反而會釀出來一甕又澀又酸的老醋;且投料時必須牢牢把握好曲餅的分量,曲力足則味濃, 但過重則味苦, 要不是卓琏釀了近二十年的酒, 恐怕都摸不準合适的比例。
因此, 她最在意的東西并不是方子,而是多年以來形成的投料準度, 以及時不時噴湧而發的靈感。
早在釀造第一批清無底時,卓琏就留了個心眼, 就算店裏生意極佳, 仍有一批酒水沒有拿到前堂,繼續放在甕中,未曾經過收酒、煮酒等步驟,每日不斷發酵,三不五時往裏面投料。如此精心地伺候着,在酒庫最深處藏了将近半年,若是再釀不出黃酒的話, 只能說明她的手藝退步了。
甄琳手裏端着油燈,亦步亦趨跟在女人身後,小手微微顫抖,卻竭力鎮定下來,免得将油燈打翻了,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卓姐姐,琳兒記得你先前說過,最裏面的酒不能動,難道現在釀好了?”小姑娘眯眼觑着前方的陶甕,有些好奇地問。
“等看過後才能知曉。”
站在大甕邊上,卓琏伸手将封口的蓋子掀開,秀挺鼻尖湊上前,一抽一抽的輕輕嗅聞,有股濃郁辛辣的酒香往鼻子裏鑽,不帶半點酸意,讓她不由松了口氣。
“去把福叔他們喊過來,咱們一起收酒。”
一個人根本擡不動沉甸甸地陶甕,卓琏很清楚自己的力氣有多大,她雖不願麻煩旁人,卻也不會自找麻煩。
甄琳不斷點頭,一溜煙似的跑了出去,大概是有些着急的緣故,她連油燈都給帶走了,酒庫裏霎時間陷入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什麽也看不清。
細致脊背抵着陶甕,淡淡涼意透過小襖往皮肉裏鑽,卓琏下意識環抱雙臂,略微瑟縮了下,忽聽身畔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冷嗎?”
卓琏猛地回過頭,發現有個人影就站在不遠處,她怔愣片刻,不清楚桓慎是何時進到酒庫的,緩了緩神才開口:“小叔向來對釀酒沒什麽興趣,今日怎麽一反常态,來到庫房了?”
桓慎雙眼早就适應了黑暗,他五感比常人敏銳許多,如同山林中矯健的猛獸,信步走到近前,近到什麽程度呢?只要他一低頭,下颚就能碰到女子的發頂。
半晌沒有得到回答,卓琏只覺得周遭的氣息漸漸變得詭異,不知為何,她心跳突然加快不少,輕咳兩下,剛準備找個話頭以掩飾自己的尴尬,便聽到陣陣腳步聲接近庫房,顯然是福叔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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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板被人從外推開,積雪反射的光線湧入房中,她這才發現桓慎站在自己身側,怪不得剛才湧起陣陣心悸之感,她這小叔可是真刀真槍上過戰場,殺過人、沾過血,氣勢自然與普通百姓不同。
福叔看到桓慎,憨厚面龐上露出一絲詫異,笑呵呵道:“二少爺也在,那再好不過了,這陶甕極重,兩個人擡都吃力的很,你天生神力,正好能幫我們一把。”
趁着交談的檔口,卓琏走到門外,暖融陽光照在身上,驅散了庫房中的陰冷寒意。此時桓芸也走到邊上,小腦袋埋在她懷裏,胳膊摟住女人的腰肢,可勁兒蹭着。
“嫂嫂,反正鋪子還沒開張,你能帶我出去逛逛嗎?”
一旁的甄琳聽到這話,眼底露出幾分羨慕,卻不敢提出同樣的要求。雖然赫連老爺得了馬上風,暴斃身亡,但甄家就住在汴州城附近,若是讓以前的親戚鄰居認出了自己,甄父肯定會強行闖到酒坊中,把她帶回去。
想到自己要被送到一個年歲頗大、舉止龌龊的老男人手中,甄琳胃裏就一陣翻湧,不止是害怕,更多的是濃到化不開的厭惡。
卓琏哪能猜不出甄琳的想法?小姑娘年紀輕輕就非常懂事,每天住在酒坊,力所能及的活計她全都做了,因為識字的緣故,閑暇時還會帶着芸娘一同念書,卓琏全都看在眼裏,哪有不心疼她的道理?
“你們倆換上衣裳,等收酒過後,咱們一起去。”
甄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顫顫問:“卓姐姐,我能出門嗎?”
“無妨,只要戴着帷帽,再用巾子掩住面頰即可,就算面紗被冷風吹開,也看不真切,若有人問起,便說生瘡了不能吹風,想必也沒人會多問。”
周朝的風氣雖不算嚴苛,卻也有那等講究規矩的閨秀,每逢出門,必定要用面紗遮擋容貌,卓琏在汴州城看到過不少,因此也沒什麽奇怪之處。
福叔好歹也在店裏呆了數十年,收酒的步驟并不算難,他自己便能處理好,豈料剛将酒水倒在壓槽中,他渾身僵硬,忍不住低叫一聲。
“怎麽了?”桓慎皺眉發問。
嘩嘩的水流聲響起,伴随着濃郁的酒香,比先前的清無底還要醇厚,不必親自嘗到滋味兒,只憑聯想,都能猜到這酒水的品質究竟有多上乘。
桓慎雖不會釀酒,但他跟在三皇子身邊,也是有見識的,霎時間反應過來,喃喃道:“這酒的顏色……”
壓槽中的酒水并不像清無底那般,是竹葉似的淺綠,而呈現出琥珀一般的金黃,極為耀目,極為晃眼。福叔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将陶甕放穩,方才回過神去,看着站在門口的女子,嘶聲問:“琏娘,釀酒的時候,我記得裏面沒加藥材啊?且投料的方子跟清無底一模一樣,為何會變成這樣?”
卓琏站在壓槽旁邊,緋紅唇瓣勾起一抹笑,“煨開琥珀明黃色,散作薔薇細軟香,這黃酒的配方雖與清無底相近,但投料的比例、發酵的時間卻不太相似,如此才會産生兩種不同的酒水,就叫它琥珀光,如何?”
衆人自然不會提出異議,最初的驚訝褪去後,福叔也不敢耽擱,急忙将壓板放到槽箱上,再以搗衣石碾壓。
收酒是力氣活兒,卓琏也插不上手,她将兩個小姑娘帶到卧房中,換上了年前裁制的新衣,每人都戴起帷帽,這樣一來,甄琳便不那麽顯眼了。
習武之人血氣旺盛,即便半空中有細碎雪花飄落,桓慎也不覺得寒涼,他站在院裏默默等待,隔着一層窗板,都能清晰地聽到屋中傳來的歡聲笑語,女人嗓音偏柔,但說話時卻爽脆利落。
很特別。
卓琏邁過門檻,甫一看見站在前頭的青年,杏眸中透出淺淡疑惑,“小叔為何不回房?這裏忒冷了些,過幾日你就要啓程了,若是染上風寒,哪裏能熬得住旅途奔波?”
感受到女子疏離的态度,桓慎沒來由地有些發堵,低聲道,“年節正是最熱鬧的時候,街上賊人亦不在少數,我跟你們一同出去,免得遇到危險。”
聞得此言,卓琏緩緩颔首,将面紗放下,倒是擋住了部分寒風,桓芸甄琳一左一右站在她兩側,桓慎則落後幾步,跟着她們往前走。
沒等邁過門檻,桓芸還回過頭來,小聲叮咛着,“待會兒二哥可別跟我們走散了,嫂嫂帶了不少銀兩,能買好多吃食……”
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傳入耳中,卓琏神情越發溫和。
今天正是初七,道路兩側的店鋪都已經開張,按說酒坊也該如此,偏偏桓母覺得兒媳太過辛苦,便拍板決定,等到十五再營業。
許多被饞蟲勾動的老客隔三岔五便會來到酒坊外瞧上一眼,發現門板上貼了這樣的告示,一個兩個捶胸頓足,悔得腸子都青了,若早知道桓家酒會休息這麽長時日,當初就該多買些金波和清無底,放在家中存着,也好過現在饞得心慌。
數月未曾在外走動,甄琳心底升起恍如隔世之感,那些叫賣的小販雖普普通通,但看在她眼裏卻別有幾分趣味,有時還會駐足在原地愣神,若不是卓姐姐一直拉着她的胳膊,怕早就被人群沖開了。
卓家世代釀酒,家大業大,手下除了酒坊、酒樓以外,還在汴州開了數家酒肆。由于分布頗廣的緣故,很容易就能碰上。
經過挂着青色酒旗的店家時,桓芸眼尖,看到裏面的場景,小嘴兒微張,吶吶道:“嫂子,那些女子的腹部、胳膊全都露出來了,不冷嗎?咦,她們長得也不太一樣,輪廓略深、”
話音未落,便有一只大掌從後而來,隔着帷帽捂住了妹妹的口鼻,不讓她再胡言亂語。
“那些都是胡姬,離着她們遠些,可記住了?”
酒肆中的胡姬明面上是侍者,但暗地裏卻與不少客人燕好,與勾欄中做皮肉生意的妓.女沒有任何區別。她們吸引的客人越多,老板給的賞錢就越豐厚,這些背井離鄉的女子無依無靠,生活不易,便只能似散着濃烈香氣的肉骨頭一般,以美色做為誘餌,吸引魚兒上鈎。
作者有話要說: 煨開琥珀明黃色,散作薔薇細軟香——劉秉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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