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疼 這觸感使他微微戰栗

溫桓被這笑容晃了眼,愣了片刻,才淡淡移開視線。

“太甜膩了,小孩子才會喜歡。”

沈姝忍住笑,一本正經道:“哦,我還買了椒鹽的酥餅,一點都不甜膩,你要不要嘗一嘗?”

她方才是瞧見溫桓盯着那桂花糕看了半晌,這才給他也塞了一個,不過看樣子他似乎不是很喜歡。

那他兇巴巴地吓唬人家小團子做什麽!

沈姝剛要說些什麽,就見溫桓的目光倏而一冷。

“你的好心似乎白費了。”他的目光越過沈姝,看向客棧的方向。

沈姝轉過身,瞧見客棧的老板擡手指着他們的方向,正同一群人說着什麽。

她的眉心皺了皺,看來這多半是南巫的人了,小和山上的一片焦土便是他們所為。

溫桓的銀針脫手而出,與此同時,一只袖箭破空朝他們的方向射來。

溫桓側身避開袖箭,自袖中抽出木扇,在扇柄處輕輕一按,九節鋼鋒自扇骨上穿出。他猱身而上,與那群人戰在一處。

溫桓的身手固然是好,可寡不敵衆這四字也不無道理。

他的眸中染上血色,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不躲不避,招招狠辣。那群人沒能在他手下讨得什麽好處,他的青衣上也浸出幾處血跡。

僵持之際,一枚袖箭朝他的方向射來。那袖箭的角度頗為刁鑽,溫桓正要側身避開,餘光瞥見立在一旁的沈姝。

那箭去勢淩厲,他避開尚且有些吃力,沈姝恐怕避不開了。

溫桓的目中露出些遺憾之色,他的字典中向來沒有舍己為人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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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要提氣邁步,忽然聽到沈姝焦急的聲音:“快避開。”

溫桓眉心微蹙,面上浮出些複雜神色。沈姝的身手雖不佳,可到底也有些根基,看得出眼下局勢。

她竟叫他避開。

真是有意思。

溫桓的身形一滞,木扇脫手而出,那袖箭削斷兩根扇骨,去勢稍緩,被他揚手接住。

他的面色陡然一白,方才結痂的掌心再一次血肉模糊。

南巫人要的是他的命,今日脫身只怕是難了。

少年擡頭看向縮在客棧中的掌櫃,面上浮出個冷淡笑意:“既然這麽喜歡說話,以後就不要再說了。”

說罷,數枚銀針脫手而出,其中一枚直取掌櫃的喉管,餘下的悉數射向對面的那群人。

小和山除了擅機偃之術,于毒術上也不差,南巫人顯然深谙此點,紛紛閃避。

溫桓淡淡:“走。”

兩人一路朝北而去,南巫族人緊跟再後頭,跑到小和山腳下,溫桓繞了幾圈,帶着沈姝進了方幽深的山洞。

山洞中有道石門,他擡手再洞壁撥弄幾下,石門緩緩開了道縫,兩人閃身入內,那縫隙又重新合上。

很快,外面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接着便是箭矢破空聲和數聲凄厲慘叫,聽得人骨縫生寒。

看來山洞中設有機關,南巫人此行怕是要有去無回了。

果然,不多時,外面歸于一片死寂,淡淡的血腥氣透過石門的縫隙漫了進來,

石門內一片漆黑,半晌,溫桓極輕地笑了一聲:“怕了?”

他扶着石壁,站立都有些不穩的模樣,極度虛弱,卻像只豎起渾身尖刺的刺猬,話語中帶了幾分譏諷。

這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沈姝嘆口氣,放緩了語氣:“你受傷了,疼嗎?”

溫桓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戾氣消散了許多。

“以後別亂送糕餅了。”

這世間,并不是每個人都配得上這份善意,包括他自己。

不過,似乎沒有以後了。

沈姝沒接話,自袖中摸了一遭,取出只火折子來,送到唇邊吹亮。微弱的火光下,她終于看清了溫桓的模樣。

他着實有些狼狽,一身青衣被劃破了四五處,上頭遍布斑駁血跡,有他自己的,也有那些人的。

少年的面色本就比尋常人蒼白幾分,如今因失血過多,已經接近慘白,眉梢濺了幾點殷紅血跡,眸光幽深冰冷,如地獄中不見天光的妖鬼。

他斜倚在石壁上,還沒習慣這陡然出現的光亮,偏開頭去,伸手擋了一擋。

擡手之際,血肉模糊的左掌露了出來。

沈姝皺了皺眉,上前扶他:“你傷得太重,得先找個地方歇息包紮。”

她的手很暖,她的手臂卻因失血過多而發冷,冷熱相貼,溫桓陡然一僵。

他垂眸,正瞧見沈姝腕上那串赤玉佛珠,佛珠上染了層淡淡的火光,看上去很是溫潤和暖。

溫桓有片刻出神。

沈姝沒留意到他的舉動,兀自握着火折子往裏照去,不由一怔。

石室雖小,卻布置得頗為周全,桌案床榻等面面俱全,榻前懸着大紅羅紗制成的雙層鬥帳,四角懸着香袋,榻前的桌案上擺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龍鳳喜燭,上頭落了層厚厚的塵灰。

這是喜房的布置,可牆壁上貼的大紅喜字只有一半,喜燭也只有一支,這不是成親時慣讨的好兆頭。

她皺了皺眉:“這是...”

溫桓擡起手,緩緩撫過牆壁上喜字的輪廓,半晌,輕飄飄開口:“我母親給我父親準備的喜房。”

他頓了頓,似笑非笑地補充:“原本也是她選中的收骨之處。”

他的語調堪稱溫和,沈姝卻聽得後脊一涼。

她斟酌半晌,才遲疑着開口:“你是說,你母親...”你母親要同你父親在此處同歸于盡?

後半句她最終沒能說出來。

溫桓眉眼柔和地瞧着她,鼓勵道:“繼續說下去,你應該是猜對了。”

說完這話,他微微斂眉。

沈姝攙扶他的手冷了下來。

她似乎在害怕。

溫桓清晰地記得,那一年,他才滿五歲,杜煙破天荒地地親手給他換了件新做的小襖,那小襖是大紅色的,上頭拿金線繡着個栩栩如生的小虎頭,瞧着頗為喜氣。

換完之後,他便被抱來了此處。

這一日的杜煙溫和耐心極了,她坐在喜床上,眉目間噙着笑,聽到他喊餓,還抓了把棗子和花生給他。

他咬着幹巴巴的棗子,不知過了多久,一名婢女走了進來,吞吞吐吐地回話:“夫人,族長說,說...”

她戰戰兢兢地瞧了杜煙一眼。

杜煙面上的笑意還沒褪盡,聲音卻沉了下來:“他說什麽?”

“他說,小公子若是病得無力回天,就聽天由命吧,他還有事,喪儀便交給夫人處理。”

小溫桓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棗子,有些茫然地看過來。他早慧,懵懂地聽出小公子說的便是自己。

後來的事溫桓便記不清了,只知道其後他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便鮮少瞧見杜煙了。

杜煙修了無情道。

想到此處,他的目中露出冷淡笑意:“說起來,母親當年修建這間石室,本就沒打算出去,石門阖上,便再不會打開了。”

他來這裏,本就是走投無路。左右都是死,他不懼死,也決不會叫南巫族的人好過。

沈姝:“?”

所以,溫桓是在通知她,他們将會一同葬身此處?

她難以置信地跟系統确認了一遍:“溫桓說的是真的嗎?”

系統不無遺憾:“是的,準備準備,從頭收拾舊山河吧。”

沈姝:“...”

她的掌心沁出了冷汗,溫桓顯然是覺察到了,面上露出些疑惑神色:“死很可怕嗎?活着很辛苦,人一降世,便有八苦。倘若死了,無憂無痛,任憑肉身腐爛成灰,有何不好?”

沈姝嘆口氣:“活着固然很辛苦,可是也很好。”

說到此處,她手中的火折子陡然熄滅。沈姝試着打了幾次,始終沒能打着,只得放棄。

在一片漆黑中,她故作老成地想要拍一拍溫桓的肩。不料溫桓方才坐下了,她沒留神,手落在了他的發頂。

收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她只得佯裝鎮定,摸了摸溫桓的頭。

不得不說,手感還挺不錯的。

沈姝默默感嘆,反正此番教化失敗,一切都得重新來過了。于是,懷着不摸白不摸的心态,她又揉了兩把,順便拍了拍。

溫桓的瞳孔一縮,她的手溫溫軟軟,撫在他的發頂,帶着些微癢和說不出來的意味。

這觸感使他微微戰栗。

片刻後,沈姝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清了清嗓子,繼續上一個話題:“譬如說,桂花糕就很好吃。”

想起溫桓不喜食甜,她又補充了一句,“椒鹽胡餅也不錯。”

“還有日出時分,天光萬頃,霞蔚千裏,很好看的。”

“是嗎?”少年的嗓音有些喑啞。

沈姝認真點頭:“是啊溫桓,這世間美好的事物很多的。”

說着,她繼續去找火折子,幸得上午在市集買的沒有在混亂中丢掉,她将新的火折子吹亮,點燃了一旁的紅燭。

在搖曳燭火中,她找出早上自醫館拿的藥膏,拉過溫桓的手給他上藥。

溫桓怔了怔:“都要死了,還管傷口做什麽?”

沈姝不甚贊同地看了他一眼:“可現在你還會疼。”

溫桓移開視線,倒是沒再抗拒。

上完藥,沈姝替他吹了吹:“還疼嗎?”

溫桓垂眸,片刻後,從善如流地答:“疼。”

這答案有些出乎沈姝的意料了,她怔了怔:“那...”

溫桓靜靜地瞧着她,面上依舊沒半分血色,眸中黑漆漆的,倒映着一抹燭火。

此時此刻,他瞧上去當真像個溫良無害的少年。

見沈姝半晌沒有反應,少年疑惑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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