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雲霞 她的嘴角抽了抽,心想,幼稚鬼

沈姝想了想:“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講故事啊,溫桓的面上露出幾分不易覺察的失望。

沈姝偏頭思考了一會兒,給他講了莴苣姑娘的故事。

昏黃的鬥室中,她的嗓音不自覺便輕軟了幾分:“莴苣姑娘說,我願意和你一起走,以後每次給我帶來一根絲線吧...”

溫桓忽然開口:“她并不想和王子一起走。”

沈姝被他打斷,停下來問:“為什麽?”

“她每次只讓王子帶來一根絲線,”溫桓頓了頓,“若王子哪日不來了,這梯子再不會編成,她永遠都不會從塔上離開。”

沈姝聽得哭笑不得:“這只是個故事,而且,後來王子沒有失約。”

“沒有失約嗎?”溫桓挑眉,輕聲重複了一遍。

若是他失約了,等在塔上的姑娘該有多難過啊。

他認真地問:“為什麽不把王子永遠地留在塔上呢,這樣,他再也不會離開了。”

他的語氣和緩,仿佛這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沈姝想,這少年的想法着實有幾分危險。

她斟酌道:“或許她想和王子一起去塔外看看。”

溫桓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

見他沒再糾結于這個話題,沈姝十分欣慰地擡起手,準備拍一拍少年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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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伸到半空,她正對上溫桓的目光,他看着她,漆黑的眸中隐隐帶着幾分光亮。

這目光看得沈姝有幾分心慌,她從善如流地縮回手,幹幹笑了笑。

溫桓有些遺憾地垂下眼眸。

沈姝繼續講了下去,等把故事講完,倒是把自己講出了幾分睡意。她沒忍住打了個哈欠,擡手揉了揉眼尾,眸中浮起層濕漉漉的霧氣。

溫桓往床榻的方向指了指:“困了就去睡吧。”

沈姝輕輕搖頭:“你傷得重,床榻留給你吧,我等會兒打個地鋪。”

溫桓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來。

沈姝問:“你去做什麽?”

溫桓将書案上歪倒的青瓷瓶扶好,目光在牆沿的角落處停了片刻:“将這裏收拾一下,雖說要死了,總要認認真真的死。”

他偏着頭,目光清澈地瞧着她,奇怪道:“你那時不是這麽說的嗎?”

沈姝:“...”

她的意思似乎是既然還沒死,總得認認真真地活着。

好吧,是她跟不上溫桓的思路。

困意湧上來,她索性不管溫桓了,拿手撐着額角,沒多時便睡了過去。

桌案上的紅燭已經快要燃到盡頭,燭火微晃,似乎随時都會熄滅。溫桓轉過身來,安靜地看着睡得沉沉的姑娘。

沈姝的面容恬淡,長睫垂下來,落下道淺淺的剪影。

她的袖口寬大,不可避免地垂落了一截,露出了腕上那串細細的赤玉佛珠。

溫桓看了片刻,蹲下身去,半晌,輕輕在角落處敲了兩下。

他側耳細聽,皺了皺眉,又旁側移了一分,繼續曲手輕叩。

等他将四面牆壁敲遍時,桌案上的燭火也終于熄滅,石室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溫桓站起身來,适應了片刻,拾步走回桌邊。

沈姝睡得很沉了,溫桓微微俯身,石室中寂靜無聲,她綿長的呼吸聲就在他的耳畔。

他安靜地聽了一會,忽然起了興致,調整了自己的呼吸。

黑逡逡的石室中,只有兩道幾乎一般無二的呼吸聲。

半晌,溫桓無聲地笑了笑,仿佛惡作劇得逞的孩童。

沈姝睡得其實并不安穩,她做了個噩夢,夢中,她推開一道門,裏頭躺着兩具幹巴巴的屍體,下頭還鋪着方鮮豔的紅帳。

她起初被吓了一跳,後來定睛一瞧,也不知怎麽就認出了這兩具幾乎只剩骨架的幹屍,一個是自己,一個是溫桓。

之後...她更害怕了。

雖然死在這方世界不是真正意義的死亡,但瀕死的痛苦卻是切切實實要經歷的。

沈姝的額角沁出一層冷汗,撐着額角的手臂微微一晃,身子也随着往旁側一倒。

突如其來的墜落感讓她的眼皮顫了顫,半夢半醒之際,沈姝覺得自己似乎被人扶了一把。

她有些被魇住了,張不開眼,又睡意昏沉,索性便繼續睡了下去。

快要失去意識時,身子忽然一輕,有道聲音貼在她的耳邊:“你想活下去嗎?”

那聲音飄飄渺渺的,如同山間缭繞的雲霧,這雲霧弄得她的耳垂有些發癢。

沈姝無意識地往旁側偏了偏頭,心想這是個什麽問題,誰不想好好活下去。

大抵是她太久沒有回答,那道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更輕了些,微微上揚,帶着疏懶的尾音:“嗯?”

沈姝被擾得失了幾分睡意,只是眼皮仍舊沉沉,她微皺了眉,帶着睡意應了一聲。

那道聲音又不依不饒地響了起來:“很想看雲霞嗎?”

饒是好脾氣,沈姝也有些不耐了,她的頭微微一偏,帶着些氣惱哼了一聲。

溫桓的睫毛微顫,垂頭瞧着沈姝。

睡得可真沉啊。

沈姝的手垂落下來,正壓在他受傷的左手上。他的傷處被不輕不重地壓了一下,已經麻木的痛又鮮活起來。

溫桓沒有移開手,就着這個姿勢,從袖中取出把小刻刀。

他把玩着手中的小刻刀,忽然極輕地笑了一聲。

“雲霞有那麽好看嗎?”

石室靜寂,無人答他。

半晌,他将沈姝的手腕移開,緩緩站了起來,自烏木的桌案上削下一截木料,緩緩刻了起來。

屋室中沒有燭火,他僅憑感覺,刻得便慢了些。左手的傷口受了力,重新滲出血來,有些發顫。

溫桓換了個姿勢,讓左手借了些力,只是這樣一來,傷處的情況便更糟了些。

他頓了頓,想,說不得明日她瞧見,會生出幾分心疼。

刀刃刮過木料的悶響回蕩在狹小的石室中,沒多久,榻上之人有些不安穩地動了動。

溫桓的眉心微皺。

方才不是還睡得安安穩穩的,連他的話都懶得回答。

小姑娘可真是麻煩。

雖然這樣想着,他手下的動作還是放得輕緩了些。

然而,沈姝睡得依舊不安穩,石室陰冷,她方才又被夢魇了一回,現在正是将醒未醒之際。

聽着她的呼吸亂了起來,溫桓的心中也生出幾分煩躁。

他遲疑了一會兒,走到榻前,脫下外袍,兜頭罩了下去,頓了頓,又把袍子往上挑了挑,留下個氣孔。

她的睡相似乎不怎麽好,蓋在身上的被子被蹬落了一半。

少年站了一會,俯下身,把垂落的被子往上拽了拽。

他從四五歲時就沒蹬過被子了,溫桓有些嫌棄地想。

周遭安靜下來,也沒有那麽冷了,沈姝終于安穩地睡了過去。

溫桓心頭的煩躁總算平複下來。

他重新坐回桌邊,繼續雕琢起那塊木料。

石室中沒有日夜之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将那塊木料雕好,雙臂發僵,左手的傷處已經痛得失去知覺。

等一切結束,他拍了拍那木雕小鼠,朝一方牆角指了指。小鼠利落地自他手心跳下來,自往那處角落去了。

溫桓起身走到榻前,沈姝仍在睡夢之中,不出所料,被子又被蹬掉了一半。

她睡得安靜乖巧,溫桓忽然便生出了些捉弄之心。他靠得近了些,拿走蓋在她耳畔的外袍,小聲道:“下雨了。”

沈姝蹙起眉來,眼皮輕顫。

不過,她似乎睡得很沉,沒了聲音,很快又要陷入昏睡。

溫桓又輕聲重複了一遍:“下雨了,很大的。”

這一次,沈姝終于被驚醒,茫然地坐了起來:“下雨了嗎?”

溫桓無聲地笑了笑。

沈姝按了按額角,意識到溫桓是在戲弄自己,她的嘴角抽了抽,心想,幼稚鬼。

溫桓直起身來,一本正經同她道:“你昨日不是說要把床榻讓給我,結果我回來時,便瞧見這裏被你占了。”

沈姝認真地回憶了一下,似乎确然有這麽回事,于是小聲道:“不好意思。”

石室中響起愉悅的低笑聲。

沈姝這才反應過來,她分明睡着了,怎麽會自己走到榻上。

“你夢游了。”溫桓篤定道。

沈姝懶得理他,自榻上坐了起來:“你的母親當年當真沒留什麽暗門嗎?”

問完這話,她有些沮喪。畢竟昨日系統都确認過了,看來這次當真是沒有什麽轉機了。

可昨晚,她做完噩夢之後,不知怎的,接着便夢到了雲霞萬頃。

或許是這夢讓她生出了些許期冀。

她嘆了口氣,摸出火折子吹亮,如今只剩一個火折子了,也不知還能燃上多久。

擡頭之時,她被溫桓的形容吓了一跳。少年的面色比昨日還要蒼白上幾分,頰邊卻染上些不正常的紅暈,沈姝将手貼在他的額頭,果然觸到一片滾燙。

她皺眉:“你發燒了。”

溫桓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想了想,把左手伸到她面前:“這裏也滲了血。”

沈姝不禁倒吸了口涼氣,他昨晚怕不是砸牆去了,原本好些的傷口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很疼,”這次沒等她問,溫桓自己先答了,“你昨晚講的故事似乎不太管用。”

沈姝:“...”這大概不能怪人家故事吧。

她繃着臉給溫桓上藥:“你昨晚做什麽去了?”

溫桓挑眉:“你不是想看雲霞嗎?”

沈姝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沒明白這二者之間有什麽關聯。

溫桓繼續問:“為什麽那麽喜歡雲霞?”

沈姝頓了一會:“我小時候,每次去祖母家,她總張羅着帶我去看日出,她很喜歡被染紅的雲霞,還時常講羲和娘娘的故事。”

“不過那時候我不常和她去,”她垂下眼眸,“因為要起得很早,小孩子本就貪睡些,碰上冬日裏,天冷,有時候祖母來喊我,我還有些不耐煩。”

她頓了頓:“後來她再不能陪我看了,祖母曾經說過,人死後便會化成雲霞,她還說,每次看到我就會開心,所以自那時起,我便喜歡上看雲霞。”

她垂着眼睫,是難過的模樣。

火折子終于熄滅,屋室中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溫桓想。

他沉默了一會兒,向一處角落指了指。

“你往那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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