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長樂調 尾巴像兔子的貓嗎
回到小和山後,溫桓的傷勢又重了幾分,足足将養了六七日,才恢複了大半。
沈姝推門進去時,青衣的少年正倚在窗邊,信手雕着手中的一截木料。
他的面上仍是副漫不經心的神色,偏着頭,午後的日光從窗縫淌進來,落在他有些蒼白的面頰上。他微垂着眼眸,手上的動作娴熟極了。
沈姝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那裏仍纏着繃帶,不過已然結了痂,想必再過些時日便能好轉了。
在這方夢境中,溫桓的左手算是保住了。
沈姝嘆了口氣,心中生出幾分惋惜,據書中所說,溫桓的左手無法使力後,便鮮少雕刻過機偃了。
他原本是可以好起來的。
少年手中的那截木料已經有了大致的雛形,瞧上去像是一只蜷成一團的小貓。
他停下手中動作,擡頭看向沈姝。
沈姝放下手中的小藥瓶,指了指被他托在掌心的小木雕:“你雕的小貓很可愛,能摸一摸嗎?”
聽了這話,溫桓微微一怔,眉心蹙了起來。
小貓?
他垂頭去看,掌心那截木料果然被雕成了貓的形狀。
他原本只是有些無聊,信手亂刻的,并沒有想着要雕成什麽模樣。
沈姝已經走近了些,微俯下身去瞧那只小木雕。
溫桓的雕工極好,小貓被雕得栩栩如生,頭頂的兩只小耳朵尖尖的,沈姝笑盈盈地擡起手,輕輕地摸了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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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忽然退了半步。
沈姝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對不起,是不是還沒雕好?”
溫桓頓了頓,将小貓放到一旁的桌案上:“無妨,只是閑來無事,随手一刻罷了。”
沈姝“哦”了一聲,由衷地稱贊:“你随手雕的,便比市集上賣的好看許多。”
她有些惋惜地說:“小時候,我想養只小貓,母親不許,又怕我哭鼻子,就買了只木雕的小貓回來。”
溫桓垂頭看着面前的姑娘,每次講故事時,她的表情都生動極了。
他很是捧場地問:“後來呢?”
“後來,我發現那只貓的尾巴被雕的跟只兔子似的,感覺受到了欺騙,最後還是哭了鼻子,好半天才被哄好。”
尾巴像兔子的貓嗎,她總是能講出一些新奇的事。
溫桓愉悅地笑了起來。
不過,他其實更想知道她哭鼻子時是什麽樣子,乖乖巧巧的小團子,抱着個木雕的小貓哭,一定有趣極了。
他把那只小木雕塞進她懷中,認真道:“哭一個,這小木雕便送你了。”
沈姝瞪大眼睛看着他,眸中露出幾分茫然。她的睫毛很長,仰起頭時染上金燦燦的日光。
比她懷中那只小貓還要可愛上幾分。
溫桓挑眉。
沈姝終于反應過來,面上憋得有些紅,氣鼓鼓地将懷中的小木雕丢了回去。
她顯然很是愛惜這小木雕,就算是丢,也只不過擺了個樣子,最終小木雕是被輕輕放在桌案上的。
不肯啊,溫桓有些遺憾地看着被她惱羞成怒丢回來的小貓。
沈姝坐到桌邊,自碟中拿了塊桂花糕吃。桂花糕甜甜糯糯,她吃到一半,有些狐疑地看了溫桓一眼:“你不是不喜歡這些甜膩之物嗎?”
溫桓也在桌邊坐下,漫不經心道:“拿錯了。”
沈姝點頭,想了想,放下手中糕點:“溫桓,我想和你說件事。”
少年靜靜看向她。
沈姝有些不知該怎麽開口,但方才系統說,溫桓的手好了,她也該要離開了。
她頓了頓,放輕了語調:“我要離開了。”
少年漂亮的眉眼冷了下來,他重複:“離開?”
“還會回來的,只是...”
她不能告訴少年入夢之事,只能換了個說法:“我還有些其他的事要做,但是等下次你需要的時候,我會回來的。”
溫桓垂下眼眸,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當初他的乳母顧氏離開時,也是這般說的。她憐惜地瞧着他,說:“小公子,以後我會回來看你的。”
可其後近十載,顧氏再也沒有回來。
溫桓忽然想起了沈姝講的那個故事,其實她說得不對,并不是所有結局都會那般圓滿。
他的衣擺忽然一沉,小姑娘的手綿綿軟軟,握着他的一截衣袖拉了拉。
“我不騙你的。”沈姝的眼睛亮晶晶的,神色認真極了,末了,還像模像樣地立了個誓,“騙人是小狗。”
溫桓的眸光一閃,站起身來,那截衣袖便從她的手中滑落了。
他看着空蕩蕩的袖擺,抿唇不語。
沈姝也随着他站了起來,瞧着依舊冷着臉的少年,心想,還真是有些難哄。
她想了想,擡起手來,少年比她高出大半個頭,她得踮着腳,才能碰到他的發頂。
“溫桓,不要不開心,憂思過甚,會提早變成小老頭的。”
溫桓僵了僵,偏開了頭。
沈姝收回手,眸中忽然一亮:“對了,你等等。”
說罷,她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折了回來,把桌上的那碟桂花糕也帶走了。
她說:“一會兒給你帶些胡餅來,裏頭什麽都沒有,一定不會膩的。”
門推開又阖上,屋中寂靜下來,溫桓站在原地,半晌,俯身撈起快要做好的木雕小貓。
他合上手,緩緩收緊,掌心被硌得生疼,他卻渾然不覺。
半晌,他将小木雕丢去了角落,小木雕滾了幾遭,上頭沾了許多塵灰,狼狽極了。
溫桓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沒耐心的小騙子。
他坐回桌邊,直到日落西山,最後一道天光消失在天際。
溫桓沒有點燈,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長睫微垂。
沈姝推開門時着實愣了愣,屋中黑逡逡一片,她提着燈照了照,這才瞧見坐在桌邊的少年。
溫桓擡起頭,漆黑眸中映出幾點燭火。
沈姝走過去,将桌邊的燭臺燃亮:“怎麽不點燈?”
溫桓抿唇瞧着她,眸中有些意味不明的情緒。
沈姝自食盒中拿出碟熱氣騰騰的胡餅:“我方才熱了胡餅。”
她剛要收回手,手腕忽然被人握住。溫桓的手依舊冰冷,如冬日裏的一團雪,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些許寒意。
少年的眸光沉沉,指節蒼白,一動不動地僵持着。
沈姝垂頭看向溫桓,沒有掙開,坐到了他身旁,任他握着。
她拿另一只手遞了塊胡餅過去:“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溫桓接過胡餅,望着她的眸子,半晌,低頭咬了一口。
“人總是要分別的,我現在也沒有同父母在一起,可這不妨礙我惦念他們。”沈姝的語調放得輕輕軟軟,“溫桓,我會回來的,不在的時候,也會惦念你。”
溫桓沉默了一會兒:“什麽時候走?”
“就在這一兩日吧,不過具體時間還不知道。”
她的手臂上有道細銀線,等銀線徹底消失,她便要離開夢境了。如今,銀線只剩下個短短的尾巴。
溫桓頓了頓,輕輕摩挲着手中的胡餅:“那何時回來?”
“下月十五,”記起現實中的時間與此處不太一樣,她又補充,“就是一個月後。”
溫桓擡頭瞧着她,半晌,陡然松開手。
沈姝得了自由,又從食盒中端了碟小菜出來,腕上的赤玉佛珠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搖晃。
溫桓移開視線,心頭有些煩亂。
若是她再在他面前晃一會兒,他就未必會放手了。她是當真不知道嗎,竟然還傻乎乎地回來。
他将吃了一半的胡餅放下,側臉繃得緊緊的:“我吃好了。”
沈姝瞧着幾乎沒怎麽動的飯菜,不由失笑。
她從袖中取出把竹笛,在溫桓面前晃了晃:“我今日下山時帶了個有趣的東西來。”
溫桓答:“嗯。”
沈姝眨了眨眼,哦,又是興致缺缺的模樣。
她說:“要不我教你首曲子吧。”
說罷,她沒容溫桓表态,直接将竹笛橫在唇邊,吹了首歡快的小調。
末了,她問溫桓:“你覺得如何?”
少年偏開頭,依舊惜字如金:“不錯。”
嗯,雖然生着氣,但是很誠實。
沈姝沒忍住笑意,起身繞到他面前:“那我教你吹好不好?這首曲子叫長樂調,我不開心的時候就喜歡吹這首曲子,真的會讓人歡喜起來。”
她把竹笛塞進溫桓的手中:“不信你試試。”
笛身溫潤,上面還殘留着些許蘇合香的氣息。溫桓接了過來,握在掌心。
長樂調嗎?長樂未央,倒是個好寓意。
溫桓先前也學過一段時間的竹笛,加之這是個易學難精的樂器,入門并不算難,他很快便學了三四成。
夜色深了,沈姝着實有些困倦,收拾好食盒準備回去。想了想,她留了一碟胡餅在桌案上。
少年立在窗邊,披了一身月色。他垂頭吹着笛子,似乎對這邊的動靜無知無覺。
沈姝想了想,決定還是不打擾他了,拎着食盒悄悄走了出去。
行至門邊時,笛聲突然停了下來,溫桓的嗓音淡淡:“走之前同我說一聲。”
沈姝回頭,笑吟吟地答:“好。”
想了想,她認真道:“溫桓,憂思過甚真的會提前變成小老頭的,這個我也不騙你。”
“太過唠叨也會提前變成小老太的,”溫桓要笑不笑地擡起頭,學着她的語氣,“這個我也不騙你。”
沈姝離開後,溫桓放下竹笛,走到角落,将那只木雕的小貓拾了起來。
漂亮的小木雕上沾滿塵灰,溫桓自懷中取出方帕子,仔仔細細地将塵灰拭淨。
屋中一片寂靜,入了秋,連蟬鳴聲都沒了,只有陰風刮過枯葉的碎響,死氣沉沉的。
溫桓認真地修繕了下那只木雕小貓,握在指尖看了一會兒,又将刻刀轉向它的尾巴。
小半個時辰後,他收回刻刀,将小木雕揣進懷中。
案上的燭火筚撥一聲,溫桓抽出只銀簽,将燭芯撥散了些。他瞧着搖搖晃晃的燭火,片刻後,起身推開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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