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燕雀 溫桓讨厭被人憐惜,此時,又有些……

寺廟位置偏僻,白日裏有攤販,街市上自然便熱鬧些,入了夜,人潮散盡,只剩下座孤廟,便安靜極了。

沈姝的披風松開了些,露出一段白皙纖長的脖頸,寒風灌進去,她輕微地抖了抖。

溫桓的手指輕輕擡起,片刻後,不知想到什麽,又重新垂落,安安靜靜地搭在鴉青的袍袖上。

沈姝的睫毛顫了顫,無意識地攏了攏披風。

她睡得迷迷糊糊,反而将那道縫拉得更大了些。

溫桓垂着眸,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袍角。

沒過多久,沈姝的頭偏了偏,她是坐着睡着的,坐得端端正正,只虛虛靠着後頭的牆壁,乖巧安靜。

這一動,便有些失了重心,往旁側倒去。

失重感下,她的眼皮輕顫,這失重感沒持續太久,她枕到了個軟綿綿的小枕頭。

不過這枕頭的裏面似乎有些硌,她調整了下姿勢,皺了皺眉,又重新睡了過去。

溫桓的肩上放着只小小的碎花兔子,上頭枕着個小姑娘,看上去頗有幾分滑稽。

他卻不以為意,端端正正地坐着,彎了彎唇角。

片刻後,他擡起手,将她的披風拉了拉。

他沒有擡頭去看,披風上那道縫卻被嚴嚴實實地拉上了。周身暖過來,沈姝偏頭蹭了蹭那只兔子。

溫桓的肩上有些細細的癢,這讓他想起了曾經的那只小白貓。

他垂着眼眸,有些遺憾地想,其實他是能留住那只小白貓的。只要出門時把門鎖上,它就不會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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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溫桓沒有鎖門,小白貓也走了。

他也說不上後不後悔,那時他自己過得都不好,溫虛對他們母子不聞不問,杜芷又對他不聞不問,他頂着個尴尬的身份,過得不像小和山的小公子,倒是有了小公子的那份孤獨。

快到年關時,他的乳母被準許下山探親了,院中的侍女也躲懶,反正一個沒人疼的小孩子,即便哭鬧,也是沒有人理會的。

溫桓得自己添炭火,他還不太會做這件事,手上被燙了個小小的疤。

他不哭也不鬧,眉頭都沒皺一皺,張着黑漆漆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手上的傷口,蹬着小凳子去拿藥膏。

後來炭火用盡了,屋中跟外面一樣冰天雪地,他多裹了一件披風,也給了小白貓一件小披風。

小白貓團在披風裏,哀哀地叫。

溫桓自己都過得不太好,縱然再努力,也不能讓小白貓過得多好。

所以春天一到,它就離開了。

小溫桓站在院中,擡起有些蒼白的小手,接了一捧春光。

春光多明媚啊,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他也是喜歡的。

只是到了現在,他還是沒怎麽瞧見過春光。

身側的姑娘呼吸清淺,額角細小的絨毛輕輕晃着。

她一定見過很多春天,也很喜歡這個世間。

溫桓的指尖顫了顫,他伸出手,觸了下石階角落的一團堅冰。

她對誰都很好,對楚行之很好,對他也很好,甚至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團子都很好。

她對這個世間都充滿善意和憐惜。

溫桓讨厭被人憐惜,此時,又有些貪戀。

他緩緩将手收回袖中,看着天邊那輪圓圓的月,第一次生出些遲疑。

他偏了偏頭,暫且将這件事放下了,從袖中取出包藥粉。

這藥粉是周氏給的,她說,南巫族确實用了蠱,這藥粉能破解蠱毒的幻象。

溫桓的長指撥開小玉盒,挑了一點藥粉出來,混在糕餅中碾碎,極輕地打了個呼哨。

不多時,有雀鳥撲棱着翅膀飛下來,垂着小腦袋,一顫一顫地啄食着地上的糕餅屑。

很快,糕餅屑被啄得幹幹淨淨,這些鳥雀大概時常被寺院中的僧人們喂,并不畏人,有大膽些的,跳上前來蹭了蹭溫桓的手指。

溫桓彎了彎唇角,将小玉盒收回袖中,擡手摸了摸一只燕雀的小腦袋。

下一瞬,那只燕雀被他籠在手心,其他雀鳥受了驚,紛紛拍着翅膀,很快就散盡了。

那只燕雀轉着烏溜溜的小眼睛,瞧上去怪可愛的。溫桓用一根紅繩系住它的腳爪,另一頭系在沈姝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細白,那截紅繩松松垮垮纏在她的皓腕上,有一種眣麗的美。

溫桓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眉眼彎了彎。

他俯下身,朝紅繩那頭的小燕雀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仰着頭,眉目疏懶地瞧着那顆光禿禿的老樹。

過了許久,頭頂的月亮往西移了些,遠處隐隐傳來枯枝斷折的輕響。

溫桓皺了皺眉,偏頭看過去。

遠處樹影幢幢,黑逡逡一片,看起來什麽都沒有。

他扶着沈姝的肩,帶着她往後靠了靠。因着這番動作,那只碎花兔子搖搖晃晃,溫桓将它拿在手中,垂頭看了一會兒。

最終,他自袖口扯了塊布料,将它包得嚴嚴實實,放到了一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角落灰撲撲的,不過隔着層布料,那灰沾不到兔子身上。

做完這些,溫桓半阖着眼眸,漫不經心地摩挲着袖中那柄木扇。

雙方幾乎是同時動起手來的,在這方漆黑夜幕,鮮血緩緩淌開,濡進結了冰的凍土中,殘忍而安靜。

沈姝被寒鐵碰撞聲驚醒時,這場殺戮已經接近尾聲。

事發突然,周氏來不及找什麽好手,咬牙點了府中的家丁,想要放手一搏。

這群家丁之于南巫族精心挑選的殺手,稱得上烏合之衆四字。不過勝在人多,周氏幾乎帶上府中所有揮得動刀劍之人,想要以多取勝。

溫桓手中的木扇九截鋼刃出鞘,他面無表情地握着木扇,衣擺濺上層層疊疊的血。

血腥氣彌散在這方冰天雪地,遮住了寺廟中安靜寧和的香火氣。

最後,數十名家丁橫七豎八地躺在血泊之中,只剩下周氏和溫桓遙遙對峙。

周氏今夜換了件大紅衣袍,衣擺那金線繡着開到極致的荼蘼,月光照下來,有一種詭異的妖冶。

她的右臂和前胸都有傷口,面色有些白,不過她并不在意,只是朝溫桓彎了彎唇角。

“我都快要救回他了,你們為什麽偏要過來,”她凄凄地笑,“現在,他要死了。”

溫桓的神色淡漠:“替惡鬼賣命,無異與虎謀皮,你早該有這個準備。”

周氏的目中淬着潑天恨意,她忽然轉過頭,提着手中的劍往沈姝的方向撲去。

她今晚并沒有打算活着回去。

溫桓轉過頭,有血濺在他蒼白的側臉上,他的目中染着層淡淡血色,蒼涼月色下,像極了地獄深處的妖鬼。

目光所至,他對上雙幹淨清澈的眼眸,沈姝張開眼,靜靜看着他。

溫桓的動作倏爾頓住,方才他的唇邊一直噙着溫和的笑意,哪怕鮮血濺上去,這笑意都沒有半分消減,此時,這笑陡然一僵。

他扯下外袍,不偏不倚地丢到沈姝的頭頂,遮住了她的視線。

因為這多餘的舉動,他的動作慢了一步,周氏的刀劃上他的左臂,他的木扇将周氏的右掌刺了個對穿。

溫桓渾不在意左臂上的傷口,眉梢都沒動一下,極快地抽出木扇,搭在周氏的心口。

周氏見大勢已去,也不掙紮,擡頭看着他,眉眼間噙着譏诮之色。

沈姝想要掀開頭頂的外袍,溫桓瞧見,眸光一頓,擡手按住她的手腕,冷聲道:“別動。”

周氏忽然笑了起來,她朝溫桓比了個口型:“你在怕啊。”

她也有過這樣的恐懼,彼時陳至是商賈世家中幹幹淨淨的小公子,而她則是南巫族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他的妹妹就死在她們手中,小姑娘臨終之時,牽着她夫婿的手,冷笑着問她:“你是不是喜歡我阿兄,可阿兄不會喜歡你這樣的惡鬼。”

小姑娘的面上帶着天真的恨意,周氏蹲下身,輕輕地朝她笑。

不是誰都能擁有這份天真,她其實很羨慕這小姑娘。

溫桓這神情,她再熟悉不過了,他想要試着回人間,可人間哪兒有這麽好回。

現在,她的苦痛要結束了,可溫桓的,看起來卻要繼續下去。

溫桓的眸光沉沉,他原本沒打算讓周氏死得如此痛快,但想到一旁的沈姝,他皺了皺眉,決定給周氏一個痛快。

“你有點吵鬧。”他唏噓地說。

臨終時聽到這樣一句話,任誰都不會死得太瞑目。

周氏頗有些不瞑目地咽了氣。

血腥氣蔓延開來,溫桓的眸中染着一片血色,左手始終按在那件外袍上。

沈姝輕聲道:“溫桓?”

溫桓的指尖顫了顫,他沉默着,沒有帕子,拿手拭去快要蔓延到她衣擺的血跡。

他說:“嗯,他們都死了。”

沈姝的面色有些白,黑暗中,她垂下眼睫:“你受傷了嗎?”

溫桓答:“無礙。”

沈姝不太相信,方才她聽到利刃割開皮肉的聲音,溫桓擋在她前面,方才周氏的那一劍他只怕沒能躲過去。

但溫桓一直按着那件衣袍,不許她拿下來。

沈姝想了想,拉起他的右手,從懷中取出方帕子,仔仔細細地擦去上面的血跡。

溫桓一僵,卻沒有抽回手,任她握着。

他的袍袖上沾滿鮮血,手上卻被擦得幹幹淨淨。

臨走時,他小心地拿起那只兔子。

沈姝身上幹幹淨淨的,那兔子身上也幹幹淨淨的,溫桓的身上卻沾了許多血。

他将那只兔子拿得遠了些。

回到客棧時,天都快要亮了。一名小二坐在一樓打着瞌睡,遠遠瞧見溫桓,他揉了揉眼睛,面色一變,仿佛見了鬼。

溫桓從袖中取出牙牌,漫不經心地擡手給他看。

小二一愣,忙行禮:“大...大人。”

等溫桓離開後,小二仍有些愣,他是第一次見京中來的官員,似乎與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他以為那些官老爺們都是一把年紀,穿着官服,一派端嚴模樣,可這位大人看上去很年輕,眉眼淡漠,衣裳上都是斑駁血跡,只有垂頭時,眸中才有些光彩。

他扶着的那位應該是個姑娘,小二沒能看到她的眉眼,只瞧見露出的那只皓腕上,挂着串細細的赤玉佛珠,幹淨溫潤。

小二搖了搖頭,起身去燒熱水了。

到了房門外,溫桓松開手,轉身準備離開。

沈姝叫住他:“我幫你包紮。”

溫桓要笑不笑:“我要沐浴更衣。”

沈姝的面上一紅,房門開合,溫桓已經回了房間。

她拉下蓋在頭上的衣袍,輕輕嘆了口氣。

那只小燕雀跌跌撞撞自她手中的衣袍上站起來。

沈姝愣了愣,同它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會兒,垂頭看向自己的手腕。

赤玉佛珠旁系着根紅繩,另一端拴着這只可憐巴巴的小燕雀。系紅繩的人大概不太會打結,一連系了四五個死結,看上去有點醜。

沈姝蹲下身,把那只小燕雀放在膝上,小燕雀大概被吓得不輕,耷拉着翅膀,蔫巴巴地蹲在原地,烏溜溜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的,讓人又心疼又好笑。

沈姝憐惜地摸了摸它的小腦袋,擡手去解它腳爪上的紅繩。那裏也被溫桓系了死結,她解了半晌,有些懊惱地把那只小燕雀托在手掌中。

“等我尋把剪刀給你剪開吧。”

溫桓可真是有點壞。

她這樣想着,目光落在一旁那扇緊閉的屋門上。

快到客棧時,溫桓忽然握着她的手,貼在他的傷口上。

那裏還往外滲着血,外面天寒地凍,血浸出來就冷了。

她的手心有一小團他的血,除此之外,身上的衣袍幹幹淨淨的,連塵灰都沒有。

溫桓周身的血腥氣很重,他不讓她看,她卻猜得出,他大概沾了滿身的血,有點狼狽。

沈姝捧着手心一團毛茸茸的小雀鳥,下樓要了剪刀和傷藥。

溫桓這澡泡了很久,他的身上沾滿血腥氣,濃得幾乎洗不掉。

他皺着眉,瞧着有些發紅的水。

外頭響起敲門聲,溫桓的眸光一頓,要笑不笑地說:“我還在沐浴。”

敲門聲停了一息,鎖孔被人撥了撥,衛讓探了個頭進來:“哦,那我來看看。”

溫桓:“...”

衛讓于撬鎖一途上頗有些造詣,溫桓按了按額角,沒再理他。

衛讓将傷藥丢在桌上:“聽沈姝說周夫人跑去刺殺你們了?”

溫桓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衛讓啧了一聲:“這位周夫人挺想不開。”

“她大概本來也沒想活。”溫桓不鹹不淡地陳述了個事實。

衛讓搖了搖扇子:“只是可憐了昨日那小團子。”

溫桓的黑眸中染了層水霧,看上去有些缥缈:“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

衛讓習慣了他的性子,搖了搖頭:“對了,方才沈姝挺擔心你的。”

溫桓的眸光一頓,“嗯”了一聲。

衛讓想了想:“你不會是假受傷,騙人家同情吧。”

溫桓擡手取衣服,衛讓站在屏風外,瞧見他臂上的一道猙獰傷口。那傷口深得快要瞧見骨頭了,在水中泡得久了,邊緣有些發白。

衛讓倒吸了口冷氣:“傷口就這麽泡着,你不要命了?”

溫桓認真地說:“你覺得,現在她會不會更同情我一點?”

衛讓瞠目結舌,溫桓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很快岔開這話題:“周氏的藥粉我驗過了,沒有毒,也确實是解蠱的方子。”

衛讓有些詫異:“難不成她真這麽實誠?”

“這你也信。”

溫桓換了身新的衣袍,身上的血腥氣終于淡了些,他皺了皺眉,信手燃了屋角的熏香:“藥粉是真的,那麽桃花朝就不止用蠱這麽簡單,周氏必然留了我們不知道的後手。”

桃花朝就在兩日後了,時間緊迫,再去詳查已經不可能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臨走時,衛讓的桃花眼一挑,拿折扇指了指溫桓的右臂:“對了,你的傷打算讓我怎麽說?”

他忽然有些摸不清溫桓的想法了。

溫桓将紗布打了個結:“實話實說。”

實話實說啊,衛讓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衛讓離開後,屋中沉靜下來,溫桓自角落中取出那只兔子,拆開了包在上頭的布料。

兔子安安靜靜地躺着,小小的一團,一只耳朵耷拉着,仍是嬌憨可愛的模樣。

溫桓垂頭看了一會兒,眸光有些深,他擡手将那塊沾了灰的布料丢得遠了些。

下午時分,沈姝敲門走了進來,她的面上噙着擔憂:“聽衛閣主說,你右臂上的傷口很深,傷了骨頭,還有些感染了?”

溫桓原本要給她倒杯茶,聞言一頓,将茶壺從右手換到左手上。

“沒什麽大礙,別聽衛讓胡說。”他淡淡道。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沈姝的手掌,她的掌心白皙幹淨,早上的那團血污已經不見了。

沈姝接過茶盞,眸中的擔憂沒怎麽消退。

溫桓彎了彎唇角,認真地想,或許那時應該讓周氏劃得再深些。

沈姝把帶過來的食盒打開,從裏面端了白粥和小菜出來:“你還沒用午膳吧,我給你帶了些清淡的。”

溫桓指了指旁邊的一碟白糖糕:“用過了。”

那碟白糖糕上沾着層厚厚的糖霜,看着就分外甜膩,沈姝有些疑惑:“你不是不喜歡食甜嗎?”

溫桓的動作一頓,片刻後,輕輕笑開:“你怎知我不喜食甜?”

這些年來,他早已習慣了喜怒不露,從沒有人知道他不喜歡吃甜。

沈姝遲疑了一會兒,這還是少年溫桓說的,現在的溫桓似乎的确沒有說過這話。

可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啊。

她朝溫桓笑了笑,認真地說:“溫桓,誰都有不喜歡的東西,既然不喜歡,不用強迫自己的。”

溫桓的食指在桌沿上虛虛一點,黑眸有些幽深難測:“那喜歡的呢?”

沈姝一愣:“嗯?”

溫桓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一只燕雀從門外飛進來,落在沈姝肩頭,溫桓看了一眼,覺得有些眼熟。

小燕雀顯然也覺得他有些眼熟,它跳了下去,躲到沈姝後面了。

沈姝忍不住笑,回頭摸了摸它的小腦袋。

那只小燕雀,她沒有放在籠中養。外面冰天雪地,白日裏,沈姝給它留了道窗,若它冷了,可以進來落個腳。

小燕雀很快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不過它好像不怎麽喜歡溫桓。

溫桓偏頭看了它一眼,目光有點冷。

小燕雀吓得鼓着翅膀飛了。

溫桓彎了彎唇角,若有所思地瞧着它離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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