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1)

雪夜未央,一灑千裏的皓月銀輝下,寒風往人骨頭裏吹。男子身着赤色衣裳,一雙狐眼癡望着不遠處一樹紅梅,唇角勾了笑。

如今他再至北國,守她守過的地方,穿她喜愛的顏色,聞她當年沾染滿身的清甜梅香。

她卻連夢也不曾托一個來。

是了,他心想,她對他向來絕情,只因她的長情都給了那個人。想必此時她已尋到她的少年竹馬,相守在一處,再不願見他。

留他一人熏然活在這世間。

莫到地下擾她心憂了。

南憶第一次上疆場厮殺時不過十六歲,跟随父親殺退北鞔敵軍,初見鋒芒。彼時安家軍近乎悉數命喪沙場,安家三子叛逃,廈傾之時,是南氏力扛家國安危。

大昭國運飄搖,先皇裕寧帝行政暴戾,逼良臣謀反,積羽成舟而喪失民心,到順晟帝玄希登基時,朝中可用之人已少之又少。

玄希年少,雖欲整頓國力,卻苦于身側無人輔佐,東有大靖,北有鞔人,邊關戰事頻發,昭國百年基業搖搖欲墜。國難當前,南憶于桃李之年繼承父親的衣缽,主動請命戍守邊關雪域,在那苦寒之地一守便是三年。

極北邊疆,萬物凋敝,只餘無數枯木殘枝,惟一存于黑白二色之外的便是軍營中那樹如血滴般鮮紅的梅花。

南憶居于雪域的第三個冬季,在紅梅迎風盛開之時,率兵大破北鞔,解救出數名淪為鞔族奴隸的昭國百姓。

月色溶溶,北鞔主帳後的一處鐵籠前,英姿飒爽的女将一身紅衣銀甲,踏着一地粘稠的殷紅從黑夜中走來,一劍挑落牢門上的鐵鎖。

牢中跪着一排少年,均披散長發,薄衫赤足,腳腕上鐵鏈簌簌作響。

南憶揮劍将枷鎖盡數斬斷,低頭時看見他們手臂上錯落的傷痕,蹙了眉尖,命人将他們暫帶回軍營醫治。人走過南憶身側,她見其中一人衣衫破敝,雙肩裸露在寒涼的雪夜中,便摘了自己的披風,遞到他手邊。那少年不語,伸出一只瘦弱的手接過披風,用那迎風而擺的赤色遮了蒼白冰涼的膚。

次日清晨,那一班少年被傳喚入帳。

南憶負手站在案後,身上銀甲隐約散發出梅花香,問起他們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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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少年言禀,他們是昭國子民,皆剛過弱冠之歲,出身戲班,被賣入雪域。南憶點了頭,答允不日送他們至昭都。少年們千恩萬謝地應,又齊齊要跪,南憶擡手止了。

待人都退出賬外,南憶要落座,卻見有一人站在原地未動。

“你可是還有事?”

少年垂着眸上前幾步,恭謹地将手中捧着的暗紅披風遞上。

原來是他。

南憶伸手接過,順口問道:“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已好多了,”少年很恭謹,“多謝将軍。”

南憶失笑,知他是客套。“你若需要,今日可請軍醫過去再行診治。北方寒苦,待你南下後傷勢會好得快些。”

那少年默然少頃,道:“我不想去昭都。”

“你大可放心,我既送你們歸鄉,自然會為你們打點妥當。”南憶只當他是少小離家,心存顧慮,“我知你命運苦楚,生于中原卻受困北國,但你可還記得昭國的風光?自是四季分明,美景甚多。可想回去看看?”

少年怔了怔,她說的是他一生也未曾見過的景色:“我的故土并非昭都。”

她挑眉:“敢問故土何處?”

他答非所問:“故土難歸。”

南憶問他想去何處,在少頃中的沉默中擡眼将他看了個仔細。那人白衣下隐着修長瘦弱的身姿,細眉下如煙的長睫掩着深邃的鳳目。

他擡起頭,“我想留在将軍身邊。”

南憶略驚,“為何?”

少年答:“我的命是将軍救的,自然該在将軍身邊侍奉。”

她笑:“你不必如此。邊關苦累,你該南下。”

他倔強:“我不怕苦累。”

她又勸:“你可知行軍時生死不過一瞬之間。天下之大,何苦耽誤于此?此事莫急,你且在我營中暫住幾日,待你決意去往何處再告知于我。”說罷,拿過案上的書卷,垂下目光,不再看他。

那人又緊盯着她站了一陣,緩步退了出去。

轉眼日頭将落,有夕光從半掩的簾幕外斜映入帳,南憶走出賬外,卻正與那跪在幾步開外的雪地上的白衣少年打了個照面。他已在天寒地凍中挨了半日,此刻面色蒼白,微微發抖,可無論南憶如何勸說,就是不肯起身。

她站在他身前,鐵靴踩在雪地上,不知哪個更冷硬些。

末了,她輕嘆一聲,垂眸道:“你且起身。若你執意,我便許你留下,為我身側常随,可好?”

少年擡頭,表情驚喜,在南憶的攙扶下踉跄着起身,顫聲道謝。

“你名何?”

“無名。”

南憶的目光落在少年身後那一樹紅梅之上,“那麽,我便喚你赤魂吧。”

雪光隐約透進帳內,融化在點點搖曳的燭芒中。

南憶閉目倚在矮案後,幾根手指撐在額角,人已經入眠。

側座上,赤魂輕輕起身,熄了帳中的幾處燈,走至南憶身側為她披上裘衣,将一案的書卷整理收歸,又在爐上溫一壺新茶。

幾件事已被做成習慣,如此的光景,已兩月有餘。

赤魂半跪在南憶身側,伸出手,幫她把一縷碎發別回耳後。那張在睡着時終于放松下來的臉被攏在長燭暖光裏,只可勉強說是清秀。

可他心喜。

世人豈能用評判尋常女子的标準看待南侯,自少時便穿戎衣束铠甲的女将,那通身的氣派與姿态,怎是終日靜坐閨中的小娘子可相提并論的。

南憶披上甲,便配得上英氣二字。

赤魂低垂着一雙狹長的眸,惑世的容顏掩在陰影中,不知是喜是憂。

他早已說不清對南憶的心思。

他被留下的那日,月華才初染大地,他進入她的寝帳。彼時她正披着寬氅倚在矮幾旁看書,見他進來,擡起頭,将手中書卷放于一旁,用清潤的嗓音喚他的名字,問他何事。

他不答,只是淺笑着踱來,跪到她身側,牽過她的手,雙眼充滿柔情地看向她。

這是他的主人自小教他的,他以為她會喜歡。

她卻一把将他推開,責問他要做什麽。他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二人無言相對半晌,她終是心軟,将他扶起來,告訴他,那般光景已結束了,如今他不必也不可做這樣的事。

他已想不起這是第幾次南憶想從水火中救他出來。

他多麽希望她說的是真的。

他問,若這是我自己所願呢?

她呆怔半刻,整顏正色道,那更是不可,我身為一國之将,豈能在行軍時談兒女情長?

當夜,他出了南憶的寝帳,獨自在雪中站至天明。

身後帳中的燭火也燃至天明。

隔着垂簾,裏邊傳來的那點光芒順着他的指和發一路燎到心尖,作勢燒成一片大火,直燒得人心動情蕩,眼裏心裏再無其他。

後來,他日日伴她身側,極盡體貼照顧。他自知,雖不曾逾矩,但他看向她的每一眼都是含情的。可南憶那樣一個明亮通透的人,終究只待他以禮,再無任何旁的念頭。

她一雙眼每每看過來,他身上便又冷幾分,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種目光——赤誠的,凜寒的,冷漠的。

雪域遠非煙火之地,沒有一日不是風疾雪虐,天地間盡是慘白之色,寒涼無比,一如他過往的數年,無論如何也捂不暖。唯獨她那一身鮮紅戎袍,似燎原烈火一般,輕然越過一片蒼茫,點燃了他心裏僅剩的那一點生氣。

分明是海底撈月,他卻還是罔顧前路地動了情。

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意,也沒有人懷疑,旁人只道南侯身邊添了位常随。

而事實也是如此。

此時南憶醒來,已撐案坐直了身體,正沉聲喚他。

他聞得,半跪着後退兩步,想站起身來,豈知袍角被南憶無意間壓在膝下,人被從半空拉扯下來,倒在南憶身上。一瞬間心如擂鼓,分不清是誰的心跳。

夜暗燭明,二人四目相對地倒在案後,只覺得流光靜止,好不暧昧。

“南侯,萬歲爺書令。”信使站在賬外,朗聲禀報。

赤魂連忙整衣起身,慌亂間越發手忙腳亂起來,站了又跌,跌了又站,雙頰通紅,只覺得那燭火也怪熱。南憶禁不住唇邊帶了笑,輕咳一聲,伸手過去駕了他的手臂,待他站穩,才正了姿勢,傳賬外的人入內。

信使一身風雪,見帳中燈火昏暗,只有南憶與赤魂二人,先微皺了眉頭。

南憶起身行禮,赤魂跟着在她身後跪下了。他看着南憶接了書信,起身時伸手去扶,那信使登時把眼睛眯起來,被斂住的眸光不知是暧昧還是寒涼。

赤魂不敢擡頭,但也沒收手。

南憶重新坐下,側臉看了眼赤魂,又掃了眼信使。

把人看得一哆嗦。

那一眼,冰冷,犀利。

信使自知得罪了人,拱手急言了句“南侯納福!”便退了出去,急着找馬。雪域風大得很,他卻覺得帳外更暖些。

帳中座上那位哼了一聲,壓根沒有留人的意思。

人走了,南憶才看令。

昭皇急召,靖國來犯,昭軍節節敗退,已連輸數座城池,故命南憶調兵往昭都支援。南憶領了旨意,當夜親點兩名副将率十萬鎮遠軍南下,只餘兩萬将士與她一起留守雪域。

蒼勁的寒風中,南憶一人迎風立在紅梅之下。赤魂掀簾出賬,到她身後,道:“将軍遣那般多的軍士往昭都去,身側兵将所剩無幾,如若北鞔此時來犯,恐怕不好應對。”

南憶回身看他,“無妨,我已命人嚴加防範。”

赤魂卻微急起來:“我擔心将軍的安危,還請将軍千萬小心。”

南憶與他對視片刻,轉過身去,目光越過梅枝,看進無盡的黑夜。

“我沒什麽,他平安比什麽都重要。”

她一句話說得聲音暗啞,許是無意讓他聽實,可赤魂卻聞得字字真切。

她心如磐石,不是因為天地凍冷了她的心,而是有人捷足先登。

他只覺胸腔中升起一番烈焰,而後又一陣森然冷意,冰火兩重天,待他壓下喉頭那點腥甜時,只剩下剜骨般的疼痛。

三日後,鞔族兵馬于夜晚來襲。昭國軍士雖已設防,無奈敵軍衆多,頃刻間便殺入營中。雙方苦戰一場,血肉橫飛中,火光和喊殺聲不知哪一個先攀着厲風上得青天而去。

南憶手持長劍,将赤魂護在身後,身側屍骨遍地。赤魂不懂武藝,卻知此刻自己是南憶的軟肋。故此,待那利箭劃破夜空,帶着呼嘯聲向着二人而來時,他用力将南憶推開,緊閉雙眼,顫巍着迎了上去。

這是他可以做的,也願意做。

劇痛未來,先聞一聲脆響。他睜開眼,見箭羽落地,南憶揮劍的手還未收回。

南憶牙關咬緊,看了看四周遍地的鮮血和死傷,一聲呼哨招來戰馬。她上前攏了缰繩,自腰間抽出一把匕首遞到赤魂手上,飛身上馬,垂眸深深地看他一眼,飛馳而去。

赤魂只覺得那一眼如經年般漫長。

他緊盯着她的背影,見她一人一馬如入無人之境,在細碎的月影下直奔鐵騎後軍方向去了。

一夜血戰,最終昭軍險勝,因南憶單槍匹馬入敵軍主陣,生擒了當晚領兵的北鞔副汗。

天光初明時,敵軍盡退,南憶策馬歸來,吩咐将那副汗收押,待來日禀報昭皇,又交代了整軍事宜,才回到帳中。

赤魂竟然尚安,一身白衣遍布鮮血還未換下,正候在帳內。見她進來,慌忙迎上,伸手将她扶住。

南憶已搖搖欲墜,勉強撐到榻前便昏然倒下。赤魂大驚,顧不得男女之別,幫她褪下盔甲,見她內袍已被鮮血浸濕,忙奔出賬外喚來軍醫,才知她傷的厲害,左肩被一劍貫穿,身上數處刀傷。

南憶昏迷兩日,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赤魂染了血似的眸。她意識昏沉時,赤魂從未合眼,一直伺候在側。此時見她醒來,才轉顏一笑,将她扶着半坐起來,端來湯水,又腳步虛浮地出賬叫來軍醫。

趁軍醫問診,她沙啞着嗓子,向他道了聲謝,讓他回去歇下。赤魂卻搖頭,一雙眼把她盯牢。

南憶身體仍弱,依囑靜養一月。所幸此時昭都傳來捷報,靖軍已退,北鞔也上書求和,再未來犯。昭帝來書,鎮遠軍即日便可返回雪域,只是怕時久誤事,便密令軍隊抄近路從葬鷹谷返回,避開靖國和北鞔國界,以盡早抵達邊境。

放下已看了數遍的聖旨,南憶微仰起臉,閉上雙目。

帳簾掀起,赤魂走進來,手中捧着瓷碗,低聲道:“侯爵,該喝藥了。”

南憶應一聲,将碗端過來。趁着她飲藥,赤魂将桌案上紛亂的卷宗整理歸置。收了手,他看一眼南憶,見她已将空碗放下,神色低迷,便出聲喚她:“南侯怎的又在發呆?”

南憶回神,“無事。”

他卻于一瞬間失了心神,道:“我知道,侯爵是又憶起你的意中人。”

她驚異,挑眉看他。

他大膽,對上她的目光,“這般久了,我對侯爵的心意,侯爵應該是知曉的。”

“赤魂,我.........”南憶的話凝在此處,不知該如何相告。他那般溫淳體貼,她豈會不知他的心思。

可惜她的心中已容不下任何人了。

他卻笑起來,一雙眼如彎月,眸光明亮,“侯爵不必明說。縱使我容顏絕世,極盡溫柔,若想在侯爵心中占有方寸之地,也難如登天。赤魂自知無法逾越,就讓我這般守在侯爵身側便好。”

他赤誠,笑着回話,南憶的眉心卻好久未舒。

南憶傷勢漸愈時,北境又起禍端。那十萬鎮遠軍在通過葬鷹谷時,遭人伏擊,山體崩裂,竟被悉數埋在谷下,無一生還。

南憶接到線報時,幾乎站立不穩,只可死死扶着赤魂适時伸過來的手。那些人是自她父親在任時便追随南家的兵士,叫她如何不急不恨。

還未待她查清此事,順晟帝又有書來,只一行字。

“棄北境,速歸。”

靖國并未真正退軍,蟄伏一月,挑了昭國痛失鎮遠軍的當口大肆來襲,如今已快攻到昭都城下。南憶心急如焚,無奈之下将北境拱手讓于鞔人,帶兵連夜南下勤王。

臨動身,她将赤魂召入自己帳內,道:“戰事險惡,我不能再讓你随我身側。”

他搖頭。

“我心已定,侯爵到哪裏,我便到哪裏。”

南憶嘆一口氣,拍案叫進已候在賬外的護衛,吩咐将赤魂捆了,連夜送往他地。誰知,颠簸的馬車上,那瘦弱的男子硬是掙脫了綁縛,使法子瞞過護送他的兩名侍衛,掉頭便往軍營走。可待他滿身風雪地趕回營地時,早已人去帳空。

今時已是初春,連着營中那樹紅梅也快敗盡了。

南憶正行于雪虐風饕之中,殿後的副将卻催馬上前禀報,說是那白衣常随跟上來了。

赤魂提着衣擺踉跄,透過紛飛的冰雪,他看見心心念念的人紅衣白馬,向他奔來。

看着南憶在自己面前站定,他咬緊牙關,身軀在勁風中不住地打着哆嗦,道:“你知曉我的心思,只求伴你身側。侯爵莫要這般殘忍,連這點念想也不留給我。侯爵捆我一次,我便跑一次,多少次都跑得。”

南憶面頰蒼白,“你還不明白嗎,你跟着我,便只可在戰場之上命似蜉蝣,我是在保你的命!”她還想再勸,赤魂卻伸手一把将她擁入懷中,霎時兩人都屏住了呼吸。

這是他第一次逾矩,偏是在這般決絕的時刻。

他拼命将她堅硬的盔甲緊貼在他冰冷的胸膛上,在她耳邊苦澀地道:“沒有你,還要命做什麽?”

她擡頭看進他的雙眸,覺得比清風朗月還澄澈幾分。

她終是點了頭。

南憶趕到昭都時,靖軍已在攻城。大昭順晟帝玄希親臨城樓,一身朝服,手中戰旗飄揚。他低頭看去,只見南憶策馬而來,率軍直入敵陣,所過之處銀槍記記,不到半個時辰,便回馬一槍将靖軍副将挑于馬下,逼得靖軍暫時退去。

君臣入殿,她一身戎裝未除便跪倒在皇座前,“臣救駕來遲,還望皇上恕罪。”

玄希展了容顏,走下金階,親手将她攙起。

南憶此時才見玄希身後不過寥寥幾人,也都畏首不前。可嘆昭國也曾有過盛世元年,江山似錦,竟淪落至如今這般光景。

只餘那舊時的桃花,依舊開的那般好。

花下,南憶與玄希相對而立,她垂眸道:“皇上可還安好?”

這一句,她已私下喃念無數次,只為說的平靜無綻,可此時已音中帶顫。

南憶與玄希初遇在先帝的百官宴上。

未逾龆龀的小丫頭,在滿園潑天的富貴中百無聊賴,索性趁沒人盯着抓了兩塊點心離了座,結果便在桃花樹下遇見了同樣出走的他。

後來,南憶入宮中學堂伴讀,便在高牆之內與玄希相伴着走過了十餘年的歲月。

終在一個春日,她與他定情在初見的那樹桃花下。

二人并肩坐在樹下,枝葉間罅隙的光落在身上,她轉過臉看他,見他正把玩着一朵紅桃,笑得溫柔,清朗俊逸。那時的玄希才繼任皇位,心思尚純,他回看南憶,春花影綽中,眼中盛着的是澄澈的湖泊。

那朵桃花由他別到她的鬓邊,女子雙頰染上紅霞,二人相視一笑。春色正濃,情窦初開,兩顆赤誠年少的心,便如此大膽地袒露在天地間。

少年天子,意氣風發,巾帼女将,英姿飒爽,此二人相配,只怕是九天上的神仙也豔羨幾分。偏偏月盈則虧。

半年後,她平定響馬回朝,他已娶了宰相嫡女為後。

她漠然點頭,說知道了。

玄希牽過她的手,低聲喚她,欲解釋些什麽,終只斷續着說出“身不由己”四個字。她對上他溫潤的眼,慘然一笑,說她明白。他身為皇帝,必娶朝臣之眷充盈後宮,以制衡各方。

饒是二人癡心相戀,卻不知這權傾天下之人,最留不住的正是自己的心上人。

玄希緊握着她的手無比冰涼,“南憶,朕今生是成全不了你我的姻緣了。”

她緩緩搖頭,道:“君臣之誼,何來姻緣?”

他需要她,但只在戰場上需要她。既然注定無法朝暮厮守,那便讓她為他守護他的天下。

幾日後,她動身去往邊關雪域。

情至如此。

此刻的玄希已不似從前風采,周身便是倦累之姿,星目中精神勉強。

“南憶,那一日遲早會來。朕與你犧牲少年情愛換來的,不過是将亡的昭國。嘆朝中臣子數十,竟無一人可用,如今兵臨城下,便各自降散矣。我大昭百年基業,當真要亡在朕手中了。”他委然,紅了眼眶,“朕本以為,割城讓地便可求得民安,可那靖皇此番勢必要讓朕成為亡國之君。自軒轅昇登基以來,靖國兵壯士強,實非昭國能比。如今你我死守昭都,不過困獸之鬥。南憶,早知如此,便不該讓你回來。是朕做錯了,朕不該連累你。”

“為家國民生而戰,乃臣之天職。”南憶牽過了玄希的手。記憶中他的手溫暖光潔,此刻卻有了陳繭,冰冷得如何也捂不暖。

她聲音極緩,“我會與你并肩,與昭國站于一處。”

手一牽,眸光一溫,二人轉瞬間皆泫然欲泣。

仿佛還是少時,仿佛山河尚未破碎,仿佛仍一往情深。

玄希伸手從枝上折了朵桃花,欲為她戴在鬓間,卻終是停了手,轉而将花交到她手中。

他交付此生于皇權,已并非是她藏在心中的那個少年郎。

便是時和歲豐又如何?

只嘆個時過境遷。

南憶笑一笑,知曉他的心思,擡手自己将花戴上,又握了握他的手,拂開花枝,轉身離去。

園外,赤魂正垂眸候着。南憶與玄希的話他一字不落地聽了去,面上波瀾不驚,可攥着衣袖的雙手卻因緊握而一片青白。

原來,她獨守邊關,此生難全,是在為玄希護他的天下。那雙每每呆望着紅梅的眼中,自始至終都是那個金龍纏身的人。

就連她賜他的名字,赤魂。

大概都意在昭都城中春日紅桃盛開的景色。

昭都城前依平原,後傍峻山,易守難攻,加之南憶貫擅用兵,在城前布下幾層陣法,戰事就此僵持了半月有餘。

将軍府中,屋檐被花樹掩映,袅袅晨霧升騰,院中一樹桃花開得正盛。花下的鮮紅身影茕茕孑立,衣袖被吹拂在半空。廊下伺候的丫鬟悄悄地擡眸看,見鮮衣映紅蕾,真真是風月無邊。可侯爵眉眼間總是寡淡疏離,讓人近不得身。

“侯爵。”嗓音清潤。

丫鬟縮首。能略近南侯身的人這不就來了。

南憶仰頸望着枝頭妃色的花,“我與你說過的,昭都的春景,可還好看?”

“好看。”赤魂微笑着答,“不過...”

“不過什麽?”

“我還惦記着雪域軍營中那一樹紅梅,侯爵英姿傲骨,唯獨那雪中寒梅才得相配。”

南憶看着面前的人,眼角眉梢染上笑意,思尋良久,道:“待戰事結束,我與你在屋後栽一樹梅花。”

赤魂聞言,笑意更濃。

他多想這天地之間只餘他與她兩個人。

待赤魂手捧一杯酽茶進入書房時,南憶尚俯身于城防圖前。他遞上茶杯,南憶直起身接過,目光卻不離案。

“侯爵,”他忽然問她,“戰事會結束嗎?”

她擡眼看他,只答一個“會”字。

“靖國會退兵?”

“我不知道。”南憶倒不瞞他,“這次靖國大舉來襲,是鐵了心與我大昭一戰。我現下能做的,便是守住這昭都城,之後的事......”之後的事,她不願去想。便是她守住這座孤城又如何?終有一日城中會兵盡糧絕,到了那日,恐怕大昭危矣。

赤魂明白她言下之意,聲如鴉雀,“若真到了那時,侯爵會如何?”

她想也未想,“自然是與大昭共存亡。”

赤魂只覺如墜冰窟,哀懇道:“侯爵可曾想過抛下家國之志,遠走高飛?”

南憶看入他的雙眸,正色道:“從未。”

巧矣,此番統領靖國兵馬的也是名女将,金甲壓身,用兵巧妙,手中長刀唯南憶可與之過上數招。她與南憶二人對戰半月,各有輸贏,到最後竟生出些英雄相惜的情分來,上書靖皇請求招降南憶。靖皇允了此事,那女帥便幾次告知,意欲将南憶招至自己麾下。

書信在案,赤魂也不是沒有旁敲側擊地勸過,卻次次被南憶冷言回絕。

此番風骨的女子,蹈鋒隐血,傲霜鬥雪,誠然不可多見。

見赤魂半晌不語,南憶哄慰道:“莫要憂思,那日一不回來的。我還等着彼時天朗氣清,與你共栽紅梅。”

可偏偏那日來的如此快。

靖軍在昭都城外又僵持了半旬後,整兵來襲,如有神助,不到三日便攻破了城前的陣法,直攻至城門口,眼看着便要形成圍城之勢。

陣破那日,天降大雨,南憶孤身立在城樓上,目光穿過雨簾落在城下,所望之處皆烽鼓不息。她滿目血色,聞到的都是血腥氣,一身鮮紅的戰袍早已被風雨浸濕,高束的墨發貼垂在肩背上,只顯得盔甲下的人更加精疲力倦。

她轉身走下城樓,筆直的官道上,玄希亦未掌傘,在雨中向她走來。

二人行至一處,玄希長嘆一聲,“這便是了。”

南憶只覺得他周身便是哀淩之氣,再無半點當年的年少英姿。

“皇上放心,臣必定死守到底。”

玄希只是搖頭,“皆是無用之舉,你心下了然。”他又怔怔地看了南憶一刻,才道:“南憶,趁還來得及,你走吧,去哪裏都好,卸甲歸田,去過我過不上的清閑日子。你、你切勿因少年情戀而誤了一生。”

南憶聽他已棄了尊稱,眼底含淚,“皇上莫自責。我會守着昭都,也守着你。”

當晚回府,南憶召赤魂用膳,起身為他斟了一杯酒。

他惶恐飲下。

南憶淺笑,與他對飲幾巡,道:“赤魂,如今靖軍已攻至城外,恐怕昭都不日将破。我為臣子,必然與昭國共進退。今日我便要送你離開昭都。”

幾句話聽得赤魂手腳冰涼,他沙啞着嗓音,急道:“不可!侯爵怎的又是如此?我只想陪着你,絕無後悔。”

南憶搖頭,“我不會讓你命送于此。”

赤魂伸手緊緊抓住南憶的袖角,“我知道,侯爵留下是為了皇上。你為了他不顧自己安危,我為何不可為你抛卻性命?”

南憶輕輕掙開他的手,“你與我是不一樣的。我心中執念太深,抽身不得,可你生于朝堂之外,不必同我一般。那日你說,你在我心中難有方寸之地,其實你于我早不止于此,你是我的常随,我又豈會對你那般漠然?只是,赤魂,我對你,到底是......”

她止了言。

她對他,到底是毫無情愛。

尋思半晌,她道:“我注定屍埋昭都,若能護你周全,我也可安心。”

赤魂還想再辯,誰知下一刻只覺得天地颠倒,方知她用的是九曲鴛鴦壺。可身子已軟倒下去,伏在了桌上。

“赤魂,你莫怨我。”南憶語氣溫吞,“我今日算是了卻你的念想,來日,你記着為我種下那一樹寒梅。”

三日後,靖軍大破昭都。

南憶與玄希雙雙持劍,并肩與攻入宮中的靖軍厮殺幾個時辰,直行至那樹桃花下,才将敵軍暫且避開。二人背靠着樹幹喘息,早已負傷力竭。

看着悠然飄落的緋色花瓣,玄希忽然笑起來:“南憶,像不像你我年少時,每日練武後躲在此處偷閑的光景?”

“像。”她也笑。

她忽然想起來赤魂的那句話。

沒有你,還要命做什麽?

那一日,她将已人事不省的赤魂自偏門送出城外,看着載他的馬車遠去,她扭身返回城中,叫人封鎖城門。

此生恐怕再不會見到他了。

她到底放不下玄希。都是心甘情願。

園外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南憶與玄希卻只是依偎着站在春蕾下。生死有命,豈容人抗,飛刀于瞬息之間挾着勁風而來,勢如破竹,直刺入玄希的胸膛。鮮血迸濺而出,他悶哼一聲,直倒下去。

南憶随着玄希半跪到地上,将他撈在懷中,喚他的名字。玄希半躺在她膝上,掙紮着抓住她的手,嗚咽了一陣,未将喉中聲響連成句,便手臂滑落,頭偏至一側,止息身亡。

有人自林外緩步而來,南憶雙眼噙淚,擡頭去看。水光模糊中只見來人一身白衣,寬袖輕拂。淚水滑落,人影才漸清晰。

正是赤魂。

她驚怒至極,只覺得胸中氣血翻湧,所有的痛楚壓在喉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覺得赤魂的身影越發飄然,不甚真實。

“南侯。”他行到她身前站定,“在下靖王麾下死士。”

南憶只覺心中一道深痕驀然血肉模糊。

難怪。

原來從她與他相遇之時,便都是棋局。他本是細作,在她身側隐匿為一身羸弱的常随,可放出她營中空虛的消息引北鞔人來攻的是他,看到玄希的聖旨從而設下埋伏致十萬鎮遠軍命喪葬鷹谷的是他,仿畫了她的城防圖助靖軍破城的也是他。

南憶怒極,手中長劍撐在地上,勉強站起身,可一口鮮血噴出,血跡濺到他雪白的衣襟上,在他心口處留下一處猩紅。她身子斜了斜,又軟倒下去。

已是敗局。

“南憶,”他顫聲,“我知你恨我。”

南憶掙紮幾下卻站不起身,知已無力回天,反笑道:“我為何要恨你?各為其主罷了。”

她連恨也不願給他。

身側紅桃盛開,他滿心苦澀地蹲下身,“南憶,和我走,我可保你離開昭都,将往事忘記。”

忘了昭都,忘了玄希,也忘了他。

南憶搖頭,“忘記?不可能了。”尋根究底,是她錯信于人,致城破國亡。那十二萬将士,生養她的故土,少年竹馬,叫她如何能忘?

就連玄希胸前的那把匕首,都是那晚在雪域北鞔人來襲時,她親手放在他手中的。

南憶面色蒼白,唇畔帶血,轉而望向地上的玄希。她在灼灼桃色中凄然一笑,手中的劍毫不猶豫地劃向自己的脖頸。

血珠迸濺,鮮紅的衣袖翩然帶起半空的桃色玉瓣,旋即倒地。

他飛身上前将她抱住,嘴唇開合數次,卻沒聲響。

他靜默,懷裏的人倒似乎想說什麽,卻只能胸口起伏着發出幾聲似嗚咽般的哀鳴,最終頹棄地止言,将臉別開,轉向另一側的玄希。

他低頭喚她的名字。

懷中人默然,似乎是厭倦了,再不願聽他講話,也再不願回答。

他見狀凄慘大叫一聲,聲音震起周遭桃瓣朵朵。

還有話未講盡。

時至今日,他對南憶的情意是真。他自知居心險惡,她卻赤誠,幾次三番将他送離戰場,只為了保他平安。她一顆心剔透無暇,他自知周身惡濁污穢,相配不上,唯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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