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優游

日光逐漸陷落雲中,長街上的燈籠一盞一盞亮起來,為滄州城外緩緩走近的一人一馬照亮了來路。

馬上人氅衣翻飛,肩頭落了枯葉,大袖中攜了暖風。

城門還沒關,見來人往裏去,守城的小将上前攔馬要盤問。那人伸手将披風一堆,露出一雙狹長微挑的眸。

小将立刻抱拳躬身:“顧二爺!”

他們都是安家軍,馬背上這位是和他們家三公子從小一起玩到大的,自然認得。

現在三公子是城主了,二爺倒還是二爺,仍是端着那副招桃花的長相,舉手投足間率性依舊。

小将又擡頭細看,忍不住抿了抿嘴。

怎麽二爺眸中多了些倦氣。

“顧二爺自昭都來?”小将問,偏頭朝顧靖遠身後望。

顧靖遠端坐馬上,知他在看自己是否帶了兵馬,冷哼一聲道:“不必尋,就我自己。要打早打來了,還用等這三年?還是說你當我是一聲不吭背棄兄弟的人?”

“我、我就是看看天色,這不是又暗了點兒。”小将有些窘,“二爺是找城主還是尋客棧投宿?”精明的兵緊緊握住鋼槍。就是顧二爺要投店,他也得去禀告城主。這主兒三年都未曾來過,如今人到了,必然有事,至于什麽事,他問不出,也不敢問。

馬上人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直接省了他的力氣,“你且去通報,我找堇暄。”

小将忙拱手,回身招呼同僚過來伺候,快步跑着進城去了。

顧靖遠留在原地,遠遠地看滄州城內的景象。這會兒街上的燈籠都已亮起來了,天色還未全暗,化作一片沉寂的沽藍,夾雜着蒼白的暮雲壓下來。長街上有行人,邊上三兩個孩童,遠遠地隐約能聽見幾聲笑。

冬日少暖陽,但滄州臨海,地處南方,卻有舒風暖意。此時這麽一吹,竟生出幾分惬意來。

顧靖遠嘆了口氣,面前飄過一陣白霧,轉瞬便不見了。

Advertisement

過了一陣,城中有人策馬而來,沒穿甲,身着棉袍,卻是遮不住的魁梧,隔老遠便喊“顧二爺”。這人曾經是安懷古身邊的副将,如今跟着安堇暄,顧靖遠是認識的,拱手和他打過招呼。

副将不敢耽擱,調轉馬頭行至他身側,将人領進城去,直奔安堇暄的住處。

一路上顧靖遠一言未發。

副将側首看他,心道。

這顧二爺變化也大。

到了地方,顧靖遠下馬,由副将打着燈籠領進了院。那院子從外面看和尋常人家無異,裏面也素淨的很,一色的青石鋪路,庭中植一棵丁香樹。此刻雖枝上無花,卻已可預見花開時那緋色絢豔浮香幽雅的景,更覺風雅。

房門口垂着簾,副将把燈籠遞給旁邊的侍從,上前為顧靖遠挑了簾子,自己沒跟進去,待顧靖遠進去後又放下,離院去了。

顧靖遠半回首,沖身後已經被放下的簾挑了挑眉。

他記得這人從前是個糙漢子,如今卻越發規矩細心。

安堇暄會教。

屋裏的桌上已備下酒菜,其中有道顧靖遠最愛的蒸魚,飄着香,熱氣蒸騰,熏的人身上也暖起來。

“顧兄。”屏風後有人喚他。

聲音和記憶中的有五分像,可到底沉了些。

“堇暄。”他回了聲。

兩人隔着屏風站,都忽然意識到,距離上一次他們如此打招呼已過三年。

屏風後的人走出來,穿着蒼色繡雲紋立領長袍,素色的珍珠扣一絲不茍系至喉結處,外罩藏藍色寬衫,頭上端戴白玉冠。顧靖遠看着便暗叫一聲好,這一身,像是把那汪洋穿上了身。

“顧兄。”安堇暄幾步過來先躬了身,對顧靖遠行了拜見兄長的禮,“那年的事多虧了顧兄,堇暄再次拜謝。”

這個禮,他該行。

顧靖遠與安堇暄兩人家中一文一武,顧父受勳左柱國,列文臣之首,安懷古掌兵權,位居綏寧公。二人門第相似,年齡又近,是一同長大的兄弟情義,顧靖遠長安堇暄半歲,便是兄長的位置。三年前安堇暄要反這事都未曾瞞他。

彼時顧靖遠幾番抉擇,最終暗中打點為安堇暄開了城門。

當日,他站在城上,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毫無留戀地奔遠。

安堇暄心裏一直沒忘顧靖遠的恩,這句謝卻耽誤了三年時間才說出口。

他也不管顧靖遠是否微蹙了眉尖,猶自行完禮,上前為顧靖遠褪了氅衣,又拉着人入席,道:“顧兄終于肯來了。菜剛布上的,快嘗。”

兩人相對而坐,安堇暄等着顧靖遠動第一筷。

顧靖遠也沒客氣,先夾了魚。

味道甚佳,吃的人享受地微眯了下眼,對安堇暄點了點頭。

二人斟了酒對飲,幾杯後便覺得暖意上了身。安堇暄讓奉在屋外的侍仆将簾子半挑起來,兩人都捏着酒杯側臉看屋外的院和樹。

誰也沒提過去的事。

顧靖遠轉頭看安堇暄。年輕的男子端坐在燈旁,面上映了昏光,依舊是俊朗的劍眉星眸,可那眉間眼中掩着的情愫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雙眼裏不見了曾經閃爍的光。

他猶記三年前安堇暄殺出城時的樣子,雙眸赤紅,刀鋒上的血往下滴,讓人一度以為再也擦不幹淨。

誰知三年過去,戾氣悉數不見。

眸裏身上反而頗具些前塵盡斷的意思。

“堇暄。”他出聲喚人,終究是要問的,“這三年,君身心安否?”

“身安,”安堇暄回過頭,“心......尚可度日。”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顧兄這三年如何?顧伯與你大哥尚在昭都?”安堇暄問話時眉宇間絲毫不見異樣,提到“昭都”時也仿佛與之相隔甚遠,伸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顧靖遠暗了眸光,“我父秋時已去了。”

安堇暄身子僵了僵,垂手将把杯中酒灑在地上,是敬逝者的禮。

顧靖遠微微欠身,算是謝過,接着說道:“自你走後,皇帝愈發暴戾。我哥罷了官,與我爹鬧至翻臉,帶着嫂子往西去了,也不曾來過信。我爹一病不起,我不敢抽身,在旁伺候着。只是他教我入仕,我只一味搪塞,吾不肖,未能讓父親遂願。如此,自我起始,顧家便算是歸隐了。這不,我在昭都日子酸楚,便到你這裏來。”

他一口氣說完話,捏着酒杯的手指都泛了白。

入夜還是冷的,屋外的寒悄無聲息地進來,襯得極薄地溫酒愈發燙人。顧靖遠貪暖,像是要在酒中尋得什麽依靠,仰頸連飲幾杯,便挂了臉,眼中溫得一片朦胧。

他張了張嘴,似乎是酒勁上來,迷茫道:“我不知......這抉擇......”

安堇暄精神依舊,眸中卻冷,淡淡地看他一眼,“顧兄這是還放不下昭都。”

顧靖遠微微颔首,斟酌着怎麽說。

當年北鞔人一日也等不及要戰,裕寧帝沒有求和的辦法,是武将南侯挑了擔子,率兵驅敵北境,這兩年邊關算是沒再折騰。皇位于今秋易了主,新帝有心重振朝綱,可惜無人響應。

前有安公之鑒,大昭境內人人都怕了,能出一個南家守住邊疆,已經算是大昭的福氣。

顧靖遠嘆了口氣,道:“如今南侯身體每況愈下,大小事務都是他女兒攬着,難免北鞔不會再動。況且還有靖國,那軒轅昇确實厲害。”

“南侯是個忠臣。”安堇暄放下酒杯,“南侯是個忠臣。不過既然他女兒成器,也算是有人給皇帝分憂。”

“但大昭到底是朝中空虛。”

安堇暄只答一個“嗯”。

顧靖遠有意試探,道:“你這裏倒是兵精糧足。”

“哦,來請我入朝廷的。”安堇暄不再看他,轉臉盯着院中的丁香樹,“顧兄且看我一城的百姓,近五萬兵馬,皆要照拂,恕我無力再助大昭。況且。”他止了言。

男子終于禪絮沾泥,在喉間苦澀中微紅了眼眶。

他阖上眼。

恍惚間又見搖晃着的蔚藍和被吞噬的紅影。

顧靖遠見狀微急:“非也!我是有愧疚之心。”

安堇暄默然片刻後問:“因何有愧?”

“愧對昭都故土,我父夙願。”

“啊。”安堇暄擱了筷,“你又怎知不會有朝一日有愧于自己。”

顧靖遠呆了神。

安堇暄正色,“顧兄若真想回昭國入仕,我又豈會攔你,只勸你思慮周全。朝堂上殊死相争,昭都牢籠矣,想好再入不遲。”

二人相對啞然半晌,安堇暄沉聲道:“既已離開,便是已做抉擇,顧兄何必瞻前顧後。”

顧靖遠卻更加迷惘,又飲了杯酒,話音輕下去,“我如今也孑然一身,可還遠未練成你那般的氣定神閑。”

對面人笑道:“滄州城迎的就是孑然一身的人。至于氣定神閑,我是沒精神可提,與人老棄欲無異,你急什麽?這一身氣派英骨可別浪費了,好歹也是當年昭都城中文采斐然的顧二爺。滄州風雅之處甚多,你住下,且去觀玩。”他頓了頓,又道,“顧兄,人貴在尋得開心顏笑享逍遙樂啊。”

這話,只有今時的安堇暄才說的出來。

好一個人貴在尋得開心顏,笑享逍遙樂。

顧靖遠狹長的眸內含的是化不開的愁緒,他放下酒杯,覺得自己不可再飲了。

論起滄州城內的風雅之處,無人不提靜川書肆。

這書肆勝在也奇在它的老板,是位姑娘,姓舒名音,具詠雪之慧,做的文章讓城內外的不少人都受了教。于是雅客紛紛上門,有的還送了子女來求她指點,她也一概不拒,有客便請人入座論述品茗,又在書肆後辟了間小院出來專作教學之所。

掀簾入室就是滿目的書,按種類歸了架置着。顧靖遠走着看了一圈,沒見着人,他正想出聲詢問,簾子一動,又有客人進來。

那人見顧靖遠在內,點頭問了聲好,從架上挑了本書,走到櫃前拿錢放上,又拿過一邊的紙筆寫了幾個字。

他剛要走,見一旁的顧靖遠皺着眉看他,便道:“公子第一次來?舒先生這會兒想必是在後面講課,抽不開身。先生忙,給定的規矩,要什麽書盡管拿,都是明價,自行付錢便可,只需在此留寫姓名和書號。”說着,一指櫃上的紙。

待這人走了,顧靖遠又轉了轉,見後邊有偏門連着廊子,便伸手推門入了。

廊沒多長,走幾步就是一間小院,正中一池清水,此刻結着薄冰,上面石橋連着水中央的單檐雙亭。亭內設席放案,端坐了四個人,三男一女,皆是少年模樣,都正低着頭寫字。

少年們對面坐着一名女子,面前置案,正拿着本書看。

這便是那舒先生了。

素衣素容,側臉恬靜。

顧靖遠沒出聲,也沒回書肆,就倚在廊下看着。

風過,女子未緊束的發被撩起幾分,顧靖遠心裏動了動,仿佛那柔軟細碎的發絲此刻掃撩過的是他的指尖。

兩刻過去,學生們紛紛起身将手中宣紙放到舒音案上,又一齊向她行了禮。舒音站起身回了禮,學生們才各自撿了書袋,從亭中出來。這時有個學生又轉回亭中,手裏拿了本半開的書給先生看,意欲多論幾句,舒音應了,就這麽站着與人說話。

先出來的少年們走到顧靖遠面前,駐足片刻,雖對他不識,禮數也未缺。

顧靖遠只微微揚了揚下巴,眼沒從亭中人身上離開。

風拂發揚,有幾縷掃落在書本上,舒音擡手輕輕把發壓了,與學生還說着話。

顧靖遠微眯雙眼,那靜谧悠然的景一不小心就鑽進了心裏。光是在這裏站着看,紛亂的心思便已斂了,眼眸間愁緒不見,眉心一舒,身上畢現的就是幾分年少時的佻達模樣。

這女先生,奇了。

學生先走,舒音留下收拾了桌案,走上橋便見書肆偏門前站了個人。男子抱着雙臂,斜靠在柱子上看着她。她腳下也不急,走過去端正地行了個禮。

顧靖遠拱手,低頭看人。

姿色遠非傾城,唯見溫和清潤。

兩人就站在廊下互道了姓名,舒音稱顧靖遠公子,他卻不叫人“先生”。

“姑娘這裏別有洞天。”

舒音道:“公子見笑了,不過尋個清淨。”

說着輕輕一笑,面上現的并非嬌媚顏,端的是文雅不迫。

顧靖遠不說話,就這麽盯着人。舒音一擡頭便對上一雙桃花眼,深邃中帶着兩分疲倦,靜谧地看着她。

她被盯得略不安,輕咳一聲問道:“公子是要買書還是論文章?”

“都不。”顧靖遠答,沒移開眼,“心中有惑,特來求解。”

舒音遲疑道:“舒音拙才,豈敢......”

顧靖遠卻上前一步,“你解得了安堇暄的心結,怎承拙才二字?”

安堇暄告訴他,這靜川書肆不可不來。

他剛入主滄州時,在心煩意亂間行事暴躁,渾身狠厲之勢更甚,後來偶有一次入了靜川的門,和舒先生喝了幾碗茶,雖還是冷面少言,眉眼間到底清澈不少。

“心結非旁人可解,”舒音道,“我不過是和城主閑談幾句,城主謬贊了。”

“那,”顧靖遠又往前湊了一寸,“姑娘也和在下閑談幾句吧。”

舒音退後一步,“如此,公子請入亭。”

二人在亭中矮案兩邊坐下,舒音素手煮茗。

顧靖遠在茶香裏又把人盯牢。

舒音把瓷杯遞過去,“公子要談什麽?”

“談前路。”

今日的微風甚得舒音的意,她稍享了片刻,顧靖遠也不急,看着她在風中微眯着眸。

舒音緩聲道:“世人皆在河山中,當随心随性,随情随緣,何問前路?”

“随字好,我也喜。可眼前昏暗,心性情緣都看不清。”顧靖遠品着茶,斟酌片刻,“未承祖業入朝堂,心懷有愧。”

“才說行于天地間只論個随字,”舒音被逗笑,“公子因何瞻前顧後?”

“在下夢裏的也是孤雲野鶴的日子,閑坐江上,煮酒品茗,豈非是幸事。只是......”話未說完卻見舒音手下滞了滞,神色有些不自然,想來二人正捧着香茗端坐水上,竟然應了他口中的景。

顧靖遠突然啞了嗓。

舒音也不語,等着他說。

“只是家中歷代入仕,我一朝違背祖訓,故寝食難安。”

兩邊都放不下。

舒音掃他一眼,眸光又垂下去,“公子所煩,舒音不敢教學,只言己見。家祖之業固重,可本意并非将人囚困其中。順勢而為固然好,可若是心中已誠有他愛,勉強順從便是既耽誤了自己又耽誤了祖業。公子家中位居高位,憂的是受困朝堂。且往另一邊想,倘若無人敢破出身,寒門子弟又當如何?顧公子今日來我靜川這一趟,又言慕孤雲野鶴,便是不屑冊寶加身,我便多言幾句。他人汲汲營營,朝堂上多有周旋,山河于之,貴在一個“掌”字。我活在凡塵,致情詩書,不喜席不暇暖的日子,山河于我,妙在一個“游”字。”她給對面的人添了一杯茶,“人道山河寂寞,是缺了使其安定的人,我鬥膽一提,山河寂寞,缺的是靜觀其景的人。”

茶還溫着,話已說完了。

“舒音姑娘宏才,在下受教了。”顧靖遠回神,正色整衣,向對面飲着茶的人行了禮。

舒音擡手不受禮,道:“公子休如此。你我同做策論,時才說的乃我個人拙見,并非教學。”

顧靖遠沒接話,一把拿過她桌上放的一把雪白的扇,撐起身拿筆在上面提了字。舒音偏頭看,便見寫的是“山河寂寞,靜觀其景”。

是筆走龍蛇的好字。

“你......”

顧靖遠打斷她,對上那雙溫潤的眸,直待腕下墨跡幹了才坐回去,将那折扇收起放入了自己的袖袋,桃花眼一挑,笑道:“姑娘妙話,我自當日日攜在身邊,放在心上。”

舒音端起茶,被擋在袖後的臉有些發燙。

那日過後,顧靖遠就在滄州住下了,還日日都往靜川書肆去。

他将店裏的書看了一個遍,舒音時常在後院教學,他便往櫃後一站,從此再不用客人自行購書。店內無人時,他就在廊下與舒音隔池而坐,手中書半擋了臉,一雙眼卻在亭中纏綿不止。

舒音要批文章,他湊過去瞧,到了後來也提筆批改。舒音側身一看,批提得都恰到好處。

學生們都說這是來了第二位先生,要和舒先生共掌書肆和私塾,舒音也不駁。

顧靖遠日日往書院去,安堇暄看在眼裏,笑就抿在了唇邊。

舒先生讓顧二爺回來了。

一身淺藍衫,發帶揚在風中,指間折扇,胯下馬匹純白,令滄州內人人道聲豐神俊朗。

當年在昭都,顧靖遠也曾是城中多位芳貴放在心尖上的人。一雙狹長眸微挑,幾眼看去撩的便是滿城妙齡的心,滿腹的詩書不俗,薄唇幾番掀合得的便是翰林院學生的首位。年輕人意氣風發,看不慣朝堂争鬥,對世家女兒不屑一顧,又覺商賈之後膚淺粗鄙,一來二去,一副好相貌下的挑剔刻薄也就弄得人盡皆知了。

少年鮮衣怒馬時便立志此生不入仕,卻在國家的昏敗和父親的期望面前險些敗下陣來。

安堇暄站定在海邊,時刻冷着的眸內終于露出些情緒。

他寬慰不了人,幾乎要留不住兄弟,還好有舒先生。

從他指尖流失的,但願顧靖遠握的住。

轉眼便到新年。

顧靖遠一入室,入眼的便是立在書間的一身藕色,這顏色淺淡,卻到底比舒音平時喜歡的素白淺青鮮豔些。女子霧雲般的發被绾起來,露出傾長白皙的頸。

“顧公子過年好。”舒音正垂着雙手伺弄着案上的水仙,見人進來,轉過臉展顏一笑。

顧靖遠只覺得那花也失了顏色。

“給舒音姑娘拜年。”他頓了頓,又道,“姑娘今日甚是嬌倩。”

舒音微笑着道了謝,面上從容,轉過身時卻覺得心跳的厲害。

她自知姿色平平,更覺人貴在自愛,對容貌的褒貶不甚在意,怎麽就今日紅了臉。

顧靖遠亮出提在手裏的壺,“我奉上好酒,新年可有家宴?”

“沒,沒有。只我一人,故不曾設宴。”舒音呆了呆,隐約覺得“家宴”二字有些奇怪。

“一人?”顧靖遠挑眉。

見舒音不解,他神色恢複如初,擡手把酒放到櫃上,“那酒我就暫放在姑娘這裏,你收好,改日我備了菜來同飲。別忘了。”

“豈可再勞煩公子備菜,”舒音整了衣袖,“改日我自當款待。”

顧靖遠嗯一聲,面上冷得很,從架上抽了本書看。

舒音本想問他新年怎麽還過來,到最後也沒出聲。

似乎覺得顧靖遠有些生氣。

待她把幾盆水仙擺好,餘光裏便見倚站在書架邊的人正往自己這邊看。女子長睫輕顫,站在瑩潔的白蕾旁,讓人凝了神,那眼就一直沒移開。舒音也不語,自到案後寫字。

又是小半日。

顧靖遠要出門時發現外面飄了雨。

他把垂簾擡的高了點,讓舒音看的見外邊屋檐下成簾的雨霧。

“顧公子待雨停了再走吧。”舒音沒在屋裏找到傘,回頭道。

顧靖遠手一撤,簾子就擺在風裏。

“唉,”他嘆了一聲,突然湊過去,聲音就響在舒音頭頂,“姑娘狠心,只留我到雨停。”

“非也......”舒音辯了半句,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似乎和這人在一起時嘴總不利落。

“入亭,”顧靖遠退開身,拎起一旁的酒,反客為主,将偏門打開就往外走,頭也不回地道,“觀雨。”

舒音跟在他身後,上橋時走在雨中,顧靖遠怕她摔,扶着她的手臂。

佳人就在咫尺,面上也還算神态自若。

舒音在亭中坐了。

“落雨濕寒,正好飲酒。”顧靖遠揚手将大氅披到她身上,自己卻沒坐下,拿着酒杯站在亭邊。

酒斟滿杯,溢出飄散的是清冽醇香。舒音一擡頭,便見顧靖遠手裏還捏着那把從她這裏拿走的扇。

“姑娘今日有錯,當自罰。”顧靖遠用扇子朝舒音手中的酒杯一點。

舒音蹙起眉尖,“不知我錯在何處?還請顧公子賜教。”

“姑娘先前說自己是一個人,故不備家宴。”顧靖遠看着她,“我來問你,如今我在這裏,你怎是一人?”

“啊?”可嘆舒先生平日是多麽風雅的人物,滿腹經綸出口成章,現下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姑娘這是無可辯駁。”顧靖遠搖着折扇笑起來,“還不罰酒嚒?”

舒音細白的指緊握着杯,默然片刻後道:“公子說的是,舒音有錯,當自罰。”說罷,仰頭将一杯酒飲盡。

溫酒入喉,暖了身,也在心裏淺淺地燎。

顧靖遠看着她将那杯酒一飲而盡,有什麽霎時在他眸中燃起來,壓也壓不住。他幾步就走過去,喚了一聲“舒音”,就在人身後俯了身,呼吸淺淺地落在身前人烏黑的發上。

舒音吓了一跳。這人,還未飲酒怎麽就先似醉了一般。

她微微偏頭,卻沒躲開,竟扶着桌案站起了身。顧靖遠仍低着頭,她一轉身兩人便四目相對地站在一處。亭外雨還在下,風卷着熒白的水滴進來,二人卻都不覺得寒。舒音唇邊還帶着酒香,此刻将散未散地萦繞在兩人之間,熏的人臉愈發燙。

顧靖遠面上帶着笑,把人困在自己和桌案之間,道:“舒音,我傾心于你。”

兩人離得如此近,舒音在那雙深眸內看見了有些慌亂的自己,定了定神,目光未閃躲,道:“你需想好。”她身子往後仰,被顧靖遠一把撈住了後背,動彈不了,聲音不自知地放輕,“我不喜反複,但到底不過靜川中尋常姿色,又豈可和真正的嬌倩之姿相比。你需想好。”

“反複?我也不喜。”顧靖遠把人扶緊,“昭都城什麽姿色沒有,我也算是看過了姹紫嫣紅,卻幾時見我動過心?皆拂袖而過。我這裏獨缺一色,也獨戀一色,”他聲音低暧,“與我靜觀山河景的人。”

顧靖遠輕輕嗅了下,舒音身上味道好聞,卻不是花香,迷晃的是書墨氣。他往前輕輕一湊,舒音身後桌案上的書嘩啦啦撒了一地,她擡頭,人就陷在那雙深邃的眸內。

顧靖遠沉着聲音,“你自己說的,浮生不過一個随字,如今情緣至此,卻要食言嗎?”

話咬在耳邊,就往心上印。

“......不會食言。”

“那,如何?”

舒音紅着臉沒答。

“嗯?”顧靖遠托着她背的手緊了緊。

舒音笑起來,道。

“山河寂寞,願與你靜觀其景。”

此後,舒先生就多了個顧夫人的身份。

二人将書肆正式改建為靜川書院,共同執教。學生們都知,書院每年暮春時必歇停三月,因着兩位先生要出城周游,飽覽各地,每次歸後複課,所教學的內容便又有所不同。

韶華如駛,享的是河清海晏,歷的是錦繡江川。

世人皆行在萬裏河山中,當與你同行,優游一世。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