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紅妝
安堇暄得知自己被賜婚的那一日正值春光大好,羲輝落了滿院。他正練劍,沒戴冠,汗珠滴在地上,轉眼便被烈陽曬化了,人卻興起,手中劍花耍的愈發急。身側伺候的人怕他傷着,輪番扯着嗓子喊“三公子當心”,他只嫌煩。
少年還未盡興,卻見底下人一個個垂頭彎腰,轉臉一看才知父親正快步而來。安懷古才下朝歸府,八梁冠閃閃,身上大紅獅子朝服還未換下,便看見兒子手中一把利刃,周遭小厮皆哭喪着臉,不禁開口責道:“要娶妻的人了,怎的還這般胡鬧!”
安堇暄正欲像往日一般打诨,卻回味過來父親的話,瞪着眼愣在原地。
安懷古斜睨他一眼,越過人去進了屋。一旁伺候的早給端來銅盆巾帕,安懷古淨了手,掀袍先坐下了。
“父親且細講來!”安堇暄将劍一扔,緊追着進去。
側身看了眼自己抓耳撓腮的幺兒,安懷古嘆了口氣,擡手示意底下人先給安堇暄擦汗。小侍捧着浸了溫水的帕子過來,要伸手,安堇暄扭臉避開了,扯過巾帕自己來,一雙朗星般的眼只盯着父親。
他年紀尚輕,自小被養得閑散,莫說不近女色,就是昭都中的小姐他也不識得幾個,如何便要成親了?
安懷古知曉他的心思,眉一直皺着。
即便他不介意安堇暄接着當他的逍遙公子,只怕裕寧帝也不答應。
皇帝今晨在偏殿留了他與右丞楚桓兩人,說是右丞的四女今秋将滿十七,楚家已幾次求皇家為其擇婿,而今有安堇暄與其女年齡相當,又未婚配。裕寧帝依舊冷着面,伸手點的卻是鴛鴦,婚期定在楚家小姐生辰後。
楚桓俯首帖耳,提着袍角緊走幾步,拜倒在金階之前,心思不過淺淺。他這二品官員的庶女能配上安懷古的嫡子,已是高攀。
安懷古是開國大臣,十九年前,先帝無能,是安懷古力保了當時尚是淩王的裕寧帝,率軍逼宮,将大昭改天換地。裕寧帝即位後,安懷古受封為綏寧公,統麾下安家軍十五萬,受恩頗隆。
安懷古緩緩對上龍座上裕寧帝的目光,默然半晌,才上至依然跪伏在地的楚桓身側,撩袍跪下,禮行得慢卻深,算是謝領了皇家恩賜。
安懷古垂目撥弄着盞中的茶葉,囑咐安堇暄務必善待那楚姓小姐,哪怕未至情深伉俪,也須與之相待如賓。
“此乃天意。”他放下一口未動的茶盞,微閉着雙目仰頸而坐,留下一句令安堇暄迷惘的感嘆。
父親教他随俗沉浮,安堇暄卻不解其意,在心中對此樁婚事多有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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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懷古只娶一妻,三子中他排行在末,家業繼承自有頭上兩位哥哥,爹娘便将他寵慣,從不以仕途相逼。他樂得清閑,素日除卻必入的學堂和武館便是邀其他侯府公子上街吃酒聽戲,心氣頗高,嘴裏念叨的淨是戲本子裏寫的千萬裏山河如畫,總夢着哪日與一位可人兒萍水相逢一見傾心,對這位被指給他的陌生女子全無好感。
話是這麽說,少年到底耐不住好奇。
安堇暄自從領了婚旨,便頻頻外出打聽有關楚家四小姐的消息。這一打聽,心又涼了半截。
城中人言,那女子名喚漣之,素來不得右丞愛護,自小被養在城南後山中的伴月觀內,且是個病秧子,五步便得一歇,于是那觀由親衛把守,從不讓生人靠近見其實面。
說話的人搖着頭嘆息。
又有人道,曾經在觀門口瞥見過那女子一眼,生得相貌奇醜,但具體怎麽個醜法,他又不細說。
安堇暄發急,拉了人問,楚漣之到底如何。那人不知他的身份,嫌他掃了樂子,掙開他的手反問,若他如此想知道那女子的模樣,怎不自己去瞧一瞧。
一句戲言,哪想安堇暄還真跑去了伴月觀。
山中鮮少有人,扶疏淺溪,連風都比昭都中淨。安堇暄卻顧不得看,急着往後山去。他已問過父親幾次可否退婚,都被安懷古一口否決,末了還發了脾氣,說他此舉不僅不顧安楚兩家臉面,還平白害了那楚家小姐名聲。
如此,安家三爺一口氣咽不下,本就在心中不喜了楚漣之千百遍,今日又在街上被人這麽一激,根本耐不住。
那伴月觀隐在溪邊竹林中,四月春深,翠竹間似有霧氣升騰,花木更顯肥腴潤澤,倒是一處神仙似的地方。安堇暄繞着院牆兜了兩圈,沒見着護院的影子,不禁撇嘴,只覺得楚家的護衛是酒囊飯袋,随了他們那一向唯諾的右丞主子。
他縱身翻牆入內,見院中也空無一人,踱步走近,只見一間硬青色屋舍,門敞着,垂落了竹簾,在清風中輕輕相撞。
安堇暄皺上眉頭。這楚漣之長居于如此簡陋之地,待她嫁入安家,看到那滿室名貴,豈不是要瞧花了眼。
他厭惡那樣的女子。
他大哥安子瑜莺燕招了滿院,每每惹的安懷古發怒不說,安堇暄猶記那幾位舞娘膩在大哥懷中試戴金镯的場景,每次想起便是一哆嗦。
想吐的感覺順着脊柱爬上來,化作冷汗,微微浸濕了他的鬓角。
安堇暄一時間氣沖門頂,對着竹簾內喊道:“楚漣之可在?”
片刻後,屋內有女聲答:“在。”短短一個字,略略拖長了尾音,顯得慵懶,仿佛小憩才醒。
“你是楚漣之?”
“是。”那聲音頓一頓,“簾外何人?”
他一手插在腰上,“在下安堇暄!”
“是安公子。何事?”
“你可知我是何人?”
“安堇暄公子。”
安堇暄冷笑一聲:“我是說,你可知我是你的什麽人?”
“知道,公子是我的未婚夫婿。”
安堇暄被那聲音中的沉緩激得另一只手也插上了腰,少年張狂起來不要命:“知道便好!今日特來相告,在下是斷不會娶你的!”
“哦?此話怎講?”
安堇暄一頓,他總不好回答是因為聽聞了城中有關她貌醜的傳言。他思索片刻,道:“左右此刻明旨未下,不妨說予你聽。在下志在游歷山河,你我素未謀面,我若此時娶你,便是平白束了年少英姿,實非吾願!”
這話說的,七分真,三分怨。
簾後的人淺笑一聲,“好,那便不娶。”
那語氣真真像極了哄小孩子的。
“你莫要在此搪塞,若真答應退婚,便出來與我商議如何向皇上回禀。”
只聽一聲極輕的嗤笑,“是公子要退婚,怎的還和我商議起來?你若有法子在皇上面前說明原委,不觸君怒,漣之悉聽尊便。”
安堇暄被問得發愣,明明片刻之前還氣勢逼人,此時倒被簾內的輕緩女聲問得語凝,越發沒有脾氣起來。那女子音中分明半分怒氣也無,他卻心煩意亂,問道:“你不惱?”
“為何要惱?公子志在四方,是件美事,漣之不願強人所難。”話音将落,竹簾被掀起,從屋內走出一個女子。
經年後,安堇暄還在想那一眼。
就是那一眼。
楚漣之一身素白,圓領處着水綠和檀色的絲線繡了紋,可做工實在糙得很,看不出繡的是什麽,大抵是幾朵嫩蕊。人确實瘦弱,可弱的恰到好處,纖腰翩然,風吹裙動的時候都看不出身型,實在惹人憐。發上無飾,用木篦低低绾了,一雙杏目微垂,鬓烏膚白,正輕提了裙擺走下石階。
她走在風裏,讓安堇暄移不開眼。
“你是楚漣之?”
這話一出口,安堇暄就後悔了。
這不是明擺着以貌取人。
那女子卻不在意,微微一笑道:“是。”
聲音懶,唇畔的笑也懶。
安堇暄卻覺得如春風沐雨。
美人勝在無意,楚漣之似是眼中沒有他這個人一般,猶自踱到院中那樹丁香下,伸手折了幾枝細桠,抱在懷中,返身要回屋。
她走過安堇暄身邊時,身上隐隐傳去藥味,那清苦之氣混了花香,愈發濃郁起來。安堇暄再一低頭,見自己今日穿了件墨色錦袍,因着時才又是疾走又是翻牆,此刻盤領松垮,身側的人兒長發簡束一身素白飄逸,一深一淺,倒甚為相配,臉登時紅起來。
漣之行到門口,轉過身來,“公子還有何事?”
安堇暄面紅到了耳根,魯莽地盯着她道:“我、我不退婚了。我要娶你。”
漣之又笑一笑。
“好,那便娶。”
自那日從伴月觀回來,安堇暄再未和旁人提起退婚的事,倒是擡頭看看大好的春色,買回只紙鳶來。
他自知當日在伴月觀內是他行事冒失,只嘆美人骨中風雅,他說要退婚,她無所謂似的應着,無半分羞惱,而後他又說要娶她為妻,她也安然,無半分欣喜。
楚漣之始終帶笑,看似溫情婉柔,實則笑意從未落在眸內。安堇暄為此愁,他知楚漣之是未對他動心,才會那般從容和緩。如此思索,便越發不安,不敢貿然再訪,又怕婚事有變,只得日日在安懷古下朝後察言觀色,等着皇上降下正式指婚的聖旨。
日子難熬,安堇暄煩得慌,覺得苦。
也甜。
那觀裏的人是他的娘子。就他一個人的。
半旬過去,安堇暄終是挑了晴光燦豔的一天,捧着硬翅的鴛鴦風鳶獨自往後山去。這一趟來,他自省不可失了禮數,雖見院門開敞,也伸手敲了兩敲。
漣之聞聲從屋裏出來,立在丁香樹下,沖他一笑,“安公子請進。”
安堇暄才邁進,便聞得滿院的藥味,苦澀直蓋過丁香馥郁。再看漣之,勝春時節還穿着長襖,芊手隐在袖裏,确是多病之軀。他欲問候她的身子,又想着為他幾日前的叫嚣賠不是,一時間話不知先說哪頭,噎在原地,又紅了臉。
漣之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先他一步開口,一指他懷裏,“這是何物?”
安堇暄順坡而下,心中謝她不盡,道:“帶了紙鳶給你,閑時解悶。”
他将那只勾畫得極好看的妃色鴛鴦遞過去,漣之卻不接,只掩着唇笑,“我向來體弱,哪裏跑得?”
她玩不得,安堇暄便要放給她看。漣之起先不願,架不住安堇暄将那鹞子高飛的景色說的天花亂墜,便随他出了院,尋了一片空地,倚着一棵樹站定,看安堇暄奔來跑去,将那紙鳶放起來。
水色的天穹,淺紅色的鴛鴦自雲絲中冉冉行來,确是好景。
安堇暄扯着線過來,繞在她指上,“你不必跑,就站在原地,我教你。”
他站在她身後,雙臂環着她,握着她的手,輕巧地将那風鳶一勾一帶。漣之擡頭去看,正好靠在安堇暄肩上,她也不抗,由他攬着。半晌,兩人手上都漸漸松了力道,渾然不覺那風鳶絲線脫手,翩然被風拖着飛去了。少頃又過,安堇暄才反應過來,跑出幾步,可那鹞子早飄了遠去。
他回身再看漣之,只見她仍是那般悠然地站着,見他空着手走回來,也只笑一笑。
時才與佳人素手相握,那指尖的溫玉一漾,到的就是心尖。
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似乎都品出了什麽滋味來。
就都紅了臉。
由此,安堇暄越發往漣之處走得勤了。此前他一直以為自己中意的是可以和他笑鬧在一處的嬌俏女子,直到見了楚漣之,方知世間竟還有那般如雨潭深靜的女子,不入俗世,周身素寡。許是自小長于山中的緣故,身上半分煙火氣也無,飄飄然于天地間。
與如此佳人一處,就是悄然守着她在丁香花下看半日的書,他也情願。
少年赤誠,傾心意中人便是了,毫無雜念。
漣之身子不好,常乏神,每日湯藥喝得比水還勤。安堇暄問起,才知她母親懷胎六月早産,生下她後便撒手人寰,她也就此落下一身的病,從未踏出過後山一步。安堇暄便從長街上斂各種物件相送,生怕她過的苦悶。
其中有冊戲本子裏寫,地處昭國東南的滄州一面臨海,景色恢弘,漣之甚喜這一段。
安堇暄笑着應,待他們成親,必定帶她南下,去看汪洋邊驚濤拍浪。
他好不容易等來了漣之的生辰,懷揣着特意找人打的玉簪進了院,卻見漣之跪拜在丁香樹下。走近細看,枝上一幅畫像輕垂,畫前設案,方知漣之是在祭拜生母。
細看那畫,勾描的是位紅衣女子,手撚一朵丁香,正擡眸淺笑。一眼看去,漣之與她生得極像。
安堇暄走過去跪下,與漣之并肩,只道那是他娘子的生母,向着畫像便拜。漣之見此卻推了他起身,他以為她尚未接納他為夫君,不由沮喪,卻聞她道:“你可知我母親是什麽人嗎?”
他不知,呆立着。
漣之轉臉看他,眼中無淚,只覺空洞,“你可曾聽聞過浮香娘子?”
安堇暄點頭。他從叔伯處聽聞過,那女子曾為官妓,憑借着傾國容顏名動昭都,別說是王公貴族,就是街頭巷尾的百姓也對其絕豔議論紛紛。可惜她不過抛頭露面一年多的時光,便銷聲匿跡,據說是身懷有孕後嫁與了那位風流客為妾,自此石沉大海,蹤跡無尋。
算起來,這也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
原來她是漣之的母親。
漣之将臉轉回去。
她跪在一地的丁香花瓣裏,眉眼冷清,“我是生于風月下的孽種,如此,你可還對我傾心?”
安堇暄上前拉她的手,卻被她拂袖隔開,只得站在一旁,急道:“浮香娘子如何?名門閨秀又如何?不過上一輩人爾爾。我傾心的是你,由着你爹娘是誰我都不管。”
他說的懇切,漣之恍了片刻,回過神來又猶自祭拜一番。安堇暄不知如何勸慰,只得站在她身側伴着。漣之拜完了,踉跄着起身,安堇暄伸手要扶,她也不理,拙拙避開,直往院外去。
安堇暄有些慌神,也跟着往外走。兩人一前一後,直行到院後,溪邊停着一葉小舟,漣之擡腳便上,安堇暄于她身後松了船纜,也入艙內。
兩人默然相對而坐,乘舟順溪而下。驟然一陣雨來,和着秋風,細碎地貫入艙內,濕了漣之的發絲。她低頭去看,眼淚就這麽掉了下來。
“山林之大,我如何也走不出去,”她喃喃哽咽,“只有這烏篷能載我暫且離開伴月觀一刻。我已知自己日後的命運,不過是父親和皇上用來制衡朝權的一枚棋子,他們命我嫁誰,我便嫁誰。皇上今日需要安楚聯親,明日許又換了別人。那一身嫁衣,為誰穿都一樣。”
她話說得輕,不知是坦白還是傾訴。
安堇暄聽得心中酸楚,将漣之一把擁入懷中,只覺得她周身隐着絲絲寒氣,就算他緊環着她,她也像一陣煙霧一般飄渺,鮮有生氣。
“堇暄,你那日說的沒錯,我出身低微,久病纏身,你娶了我,便真真是束了你的年少英姿。”她依在他懷裏,淚水綿綿地落在他衣襟上,“我多麽想嫁你,可我又多麽希望不是你。”
安堇暄一時沒聽明白,只當她哭得昏然,道:“我當日說的胡話,你切勿當真。你只可為我一人穿戴嫁衣,如今我一顆心都是你的,饒是你不嫁,我搶也搶了你去,将你擄到滄州溟灘上,帶你去看那萬頃碧濤。”
懷中人淚眼漣漣,神色低迷,“休騙我。”
“真言。”他對她笑,“我帶你去。”
安堇暄的婚旨來得終歸慢了些,北境鞔人來襲的戰報倒是先到。戰事如洪水猛獸般,安堇暄随父親和二哥北上時甚至來不及和漣之話別。
冬日将至,他身系裘披,策馬出城時幾乎未能回首。
他懷裏還揣着那支玉簪,那日他忙着勸慰漣之,竟忘了生辰禮物這一茬。
本想着從戰場凱旋後再将簪子送給漣之。
可這一仗打的苦。
安懷古領兵苦戰三月,安家軍悉數出動,卻因糧草供應不足而死傷無數,到了來年竟僅剩三萬将士。
安堇暄一把噬寒刀日日不離手,身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連同那支玉簪,也在戰場上被不知誰人的哪一擊粉碎,化作無數星子般的盈盈光點散落在刀光血影中。
他扒拉着找,可雙手上除了血什麽也沒有。
元月末,安懷古與其二子安怿宸中伏,身受箭傷,被親衛堪堪救回營中。安堇暄急紅了眼,召了軍醫入帳,卻被底下人圍着跪,一個個垂首哭喊:“三爺息怒!恐怕......”
後面的話,安堇暄因耳邊轟鳴而一字未聞。
安怿宸亡于受傷當晚。
又過半月,綏寧公安懷古因箭傷不治,殁于疆場。
當夜軍帳內,安堇暄跪在父親塌前,任憑身邊火爐燒得噼啪作響,一雙眼只盯着父親。此番他親歷疆場生死,不羁任性盡數磨下去了,周身已隐見統帥之風。
榻上,安懷古伸出手,示意他将案上那一尺來長的青玉盒子拿來。
安堇暄捧了來,安懷古顫巍着打開盒蓋,取出一卷畫像。畫紙徐徐展落,畫上人悠然而現,安堇暄看去,見紙上紅衣淺笑的人正是浮香娘子。
他還呆着,安懷古的手已撫上那女子的面頰。
二十年前,安懷古子承父業,成為大昭炙手可熱的奉國将軍,統軍十萬。當時的裕寧帝還是淩王,與太子分庭抗争多年,皆意欲将安懷古招致麾下。可安将軍赤膽,唯願效忠先帝,拉攏這事也就暫且擱下了。
後來,安懷古遇到了一位姑娘。
風月事能有什麽旁的結局,兩人傾心相許。
本是一段佳話,卻不知怎麽讓淩王知曉,黑夜中遣暗衛劫了那女子,以此要挾,迫使安懷古投入門下。彼時先帝年事漸高,身體大不如前,淩王等夷之志如烈火般在心中愈燒愈烈,索性命安懷古調軍入都逼宮,又将太子及其家眷斬殺,就此登基稱帝。
新皇上位,安懷古作為開國将軍受到重用,本以為可接心上人回府。誰知,縱然裕寧帝已還她自由,那女子卻不肯再見他,還自請成為官妓,獻身楚館,名號浮香,憑着傾國之姿聲名鵲起。
安懷古幾次上門去找都被她拒之門外,只從窗縫中投出一封信來,紙上一個“愧”字。
一扇紙窗,卻仿佛隔卻山海。
安懷古再打聽到浮香娘子的消息時,她已因難産而去。
經年漫長,安懷古已雙鬓含霜,可畫中人依舊香肌玉骨,聘婷身姿袅然,眼中含着不自知的婉婉柔情。他沖她勉強一笑,将畫擁在胸前,阖眼而去。
安堇暄痛呼一聲,方知父親為何當日交代自己須善待漣之。他對浮香愛而不得,如今浮香之女卻與安堇暄結下姻緣,此番天意,他必然相護。
此乃天意。
早春微寒,安堇暄一人護着父兄的棺椁回朝,向裕寧帝複命。他一身素缟回到家中,擡眼便見大哥安子瑜身穿赤色獅子朝服端坐在主位上,已在他返都期間受封為征遠侯。
安子瑜從未成器,如今成了一品侯爺,私下風流成性,極盡奢侈,對朝堂之事卻絲毫不通。眼下北鞔步步緊逼,他卻找盡借口不願領軍出征。
想安懷古忠勇一生,受箪食壺漿,長子卻如此畏縮,實在令人唏噓。
安堇暄痛心不已,幾次求大哥完成父親遺願,迎戰鞔人,皆無果而退。他又去跪求皇上,裕寧帝卻仿佛看不見昭國的風雨飄搖一般,幾番搪塞,只命他安心奉在大哥門下。
他驚覺父親與自己誠心錯付。
家不似家,國不成國,唯一的慰藉便是他又回到了漣之身邊。
他緊擁着她立在樹下,說待他出了孝期便迎娶她回家,到時候二人一起離開昭都,去臨海的滄州,或者哪裏都好,去過逍遙日子。
這是他最後的期盼。
可老天偏不成全。
昭國失了安家軍,戍守邊境的将根本無法抵擋北國的騎兵。裕寧帝無策之下頒旨,命征遠侯之弟安堇暄為質子,不日啓程前往北鞔。
一道明黃聖旨遞下,裕寧帝冷冷瞥一眼安堇暄慘白的面孔,拂袖而去。
裕寧帝推開伴月觀院門時,漣之正歇在丁香花下一張竹椅上。裕寧帝踱步過去,道:“漣之,往後你莫再見那安堇暄。”
漣之聞聲起身行禮,又低聲問道:“為何?”
裕寧帝負手而立,“我已命他作昭國質子,五日後動身往北境絡林王處。”
漣之驚懼地看着他,跪倒在地,“皇上,此事可還有周轉的餘地?他生性驕縱,若為質子,便是如受淩遲之刑啊。”她伸手,輕輕地拽住裕寧帝的袍角,哀懇道:“漣之求您,可不可以不要讓他去?”
裕寧帝低頭看她,冷哼一聲,“此事無可轉圜。”
漣之仰頭望向他,近在咫尺的明黃身影遮住了斜跌入院內的日光,越發顯得遙不可及。
“父皇。”她極小聲地說。
裕寧帝怔然一瞬,眸又冷下去。
漣之哽咽着求:“您自小将我囚在山中,不容我踏出竹林一步,女兒從未忤逆。可笑我那名義上的父親,實則與我一面也未曾見過。”她淚已濕衣袖,“您忌憚安家兵權,欲在安府內養人為自己所用,要我嫁給安堇暄,我亦領命。如今他已與我傾心相許,您因何反倒不肯成全?”
她是活在生死邊界上的人,半只腳踏在奈何橋上,偏偏遇見那如同星辰般明亮的少年,将她施施然拉回人間。
她原以為自己為人魚肉慣了,可偏偏沾染了他身上的煙火氣。
到了此刻,卻發現自己除了哭求以外什麽也無法為他做。
裕寧帝彎下腰,狠狠地鉗住她的手腕,“安懷古已死,安家遲早會敗在安子瑜手中,朕已無需你嫁入其府。”
漣之還欲再言,裕寧帝先發了怒:“你與你娘真是如出一轍!”他面露狠色,“當年她身為朕的暗探,卻屢次維護安懷古,而你,明明是朕的女兒,卻戀上安堇暄,不惜與朕做對。安氏一門如此礙朕的事,竟接連引得你母女二人為之求情,實是該死!”
漣之聲音如同鴉雀,“我母親......戀上了安懷古?”
“戀上他?笑話!浮香心中所戀一直都只有朕!”裕寧帝大笑出聲,“她不過是心中有愧而已。當年朕登基後本不想留下安懷古,她卻徹夜跪求,不惜獻身煙花之地。你可知其中利害?那妓館在皇家眼下,安懷古若是兵變,浮香便岌岌可危,如此,你母親自請為官妓,保了安懷古忠心,到底護了他平安一世。”
“原來如此。時隔多年,您還因為母親的事而記恨着安懷古啊。”漣之雙眼噙着淚笑,“那救命的軍糧您扣住不發,折了安公與十餘萬人性命。而征遠侯的位子由安子瑜坐,分明德不配位,您也不肯重用堇暄,反命其為質子,将安家唯一可用之後囚在北國。可憐安家一門骁勇,卻終究敵不過......”
她哽咽片刻。
“果真,皇上是天地間最寡情之人。”她任由淚滑下來,“您心中喜歡浮香娘子,但礙于皇家顏面,也只将她和我硬塞給楚丞。您對母親那般心狠,如今對我亦是。你我非父女也,棋者與棋子而已。”
她停下話,面色蒼白。
反正已經如割骨斷筋般疼,不如把這些年撕心裂肺的苦都說出來。
至少落個暢快。
裕寧帝一把将人掀翻在地,衣袖帶起半空的丁香花瓣,寒聲道:“如今大昭派出質子,是為了護萬民平安,豈容你放肆?朕多年來護你周全,也算是盡了為父之心,你休要為那安堇暄失了心性!”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早已闊步離去,她仍呆坐在原地,只覺得渾身冰涼,明明伏在春日的和風裏,身體卻止不住地打顫。
她眯着眼擡頭,一道暗色身影從牆上一躍而下。
一如二人初見那日她坐在屋中窗前看見的一般。
安堇暄面色蒼白地立在她身前。
“漣之,你作戲作的好苦。”
他今晨得了為質子的聖旨,百姓為戰火焚身的場景和漣之的音容笑貌輪番出現在眼前,失魂落魄,腳步不受控制地往伴月觀來,誰知正看見裕寧帝入院。他不曉其因,心下慌亂,只得隐于院牆之上,誰想竟聽見她與裕寧帝之間爾爾,令他疼得刻骨剜心。
安堇暄逆光而立,發間眸內碎的是傲視萬物的驕陽,連同初開的情窦和愛戀也一同抹去。
他雙手攥拳,下颚高揚,故高臨下地看着漣之,聲音中已沒了溫度:“原來我父兄皆受你父算計而死,你母親更是對我父誅心。好!好漣之,不愧是裕寧皇帝之女,不愧是浮香之女!你們如此冷情,我卻偏不做那池魚籠鳥!”
一席話說得快厲。
上過戰場的人,心都變得狠絕。
漣之仰着頭不語。
一雙眼好似看到了一個盡頭。
直至安堇暄頭也不回地出了院門,漣之才低低地笑起來,笑意未滿便急咳起來,一口鮮血綿綿而出,她卻笑得更深。
“堇暄,莫憂。”她自語,“你且去……”
三日後,大昭安家三子安堇暄率領三萬安家軍殺離昭都,手中長刀無人可擋,一路疾馳南下,直至臨海的滄州,占城為主,拒不過問他國之事,自安一方。
次月,昭國皇帝封楚氏四女楚漣之為外姓郡主,即日送往北鞔和親,嫁與五十四歲的絡林王續弦。
沒了安堇暄,還有楚漣之。
都是棋子,順手拿起便揮霍着用了。
郡主出嫁,十裏紅妝。
安堇暄率人從滄州趕來,劫了車隊。
一身鐵甲的男子翻身下馬,摘了頭盔,向漣之所乘馬車走去。
他原以為他已對仇人之女心灰意冷,可一想到今昔她一身鳳冠霞帔,嫁的卻不是他,便六神無主,心上如火燎一般。身側無她,即使站在滄海面前,也索然無味。
他真真要應了他當年的那句話,搶也搶了她去,帶她去看那一碧萬頃。
他伸手掀開車簾,見漣之和衣躺在廂內寝榻之上,一身火紅嫁衣如滔滔烈焰,掩着她清減得只剩百骸的身軀。簾起光來,女子滿頭珠玉盈盈流轉陽輝,眉眼依舊如畫,淡然靜谧,已安詳地睡了去。
霜色的天地間萬物無息,跌針可聞。女子枯瘦蒼白的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這一生,什麽也沒抓住。
她本是那般清冷。
是他親手在她周身燃起烈焰,又親手澆滅。
安堇暄出征的那幾月,她身子每況愈下,見他回返後受困逆境,便病得更加厲害,一連幾位醫者來瞧,都言說她恐怕是活不過桃李之年。
這些事,她一件都未和安堇暄提起。
和親車仗北上,愈加苦寒,她新病舊疾一起發作,藥石罔效,心知自己已油盡燈枯。
明知不會再見。
可為什麽還是頻頻回了首呢。
周遭人皆是刀俎,她生而為棋,孑然弗倫,無奈間任人擺布,如今用自己一燈如豆的生命換他自由,勉強可算是秤平鬥滿。
可到頭來偏偏沒成全自己。
一身嫁衣,她終究沒能為心愛的人穿。
安堇暄把人抱起來,锃亮的铠甲淹沒在嫁衣的紅色中,那是他親手揮刀讓她流的鮮血。
再也擦不幹淨。
他如困獸一般發出哀鳴,手中不肯放人,厲聲逼問跪在一邊的婢女,問漣之可曾留下什麽話。那丫鬟在他身前哆嗦半晌,想起一句,說是郡主昨晚借月南望至夜半才肯歇下,她給放下車簾時聽見人在廂內猶自低喃了一句。
“我生時未能盡歡,死時知他平安自在,卻也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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