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逆世

燕昔聞揚手摘下鳳翅盔,順帶着解開了束發的帶子,在疲憊中仰了仰頸。淩亂烏黑的發傾瀉在冰寒的鐵甲上,額前幾縷被風拂着擋了容顏,稍露出飛揚的眉眼。

她迎着春日午後的暖風和掀淩半空的桃瓣而立,身前是已經死去的大昭皇帝和女侯。

年輕男子無力地擁着他的愛人,躺在他破敗的江山裏,粘稠的深紅從他們蒼白的肌骨中流出,翻爛的血肉彼此融在一起。他們二人已在人世間走過一遭,在無邊的絕望中盡全力拼鬥了一回,消融在無奈而悲痛的結局中,而後再也沒有人能把他們分開。

燕昔聞垂眼不說話,她周圍的靖兵便一個個低頭立着。

無人知曉皇上為什麽會讓一個女人做大靖兵馬的統帥。只知那時,才至桃李年華的燕昔聞随父親出征西漠,跟在數萬男兒郎身後摸爬滾打半年,卻在父親重傷,兄弟被俘之時憑一己之力攻下敵城,直至周邊部族悉數求和歸順後才肯回朝。

高殿上,一向冷峻的明尊帝未發一言,狹長的眸端詳了跪在金階前的燕昔聞半晌,在群臣的汗就要滴落在地時,讓人遞了金印和一品冠服冊寶下去。

衆人在愕然間躬身道賀,不知誰叫了聲“女帥”,皇座上的軒轅昇一雙深眸立刻橫睨過去,眼角散的就是刀子似的冰渣,吓得那些人一個個縮首後退,往後只敢稱一聲“燕帥”。

從此,燕昔聞便是大靖第一位入朝為官的女子,入主帥府,位列一品官員,每日上朝,端七梁冠,穿緋色獅子袍着玉帶,手中掌靖都兵馬四十萬。

在軍中,燕帥便是絕對的權威。

這麽多年,手下人早已經領教,此人的能耐絕不止是能擁有皇帝的袒護。她掌帥印,是因為她就是領軍的人才。

燕昔聞伸手揉了揉後頸,道:“擇日将他二人葬于一處,入昭國皇陵,供奉牌位。”她目光掃過立在桃樹旁的白影,話鋒一轉,“昭宮幹淨了嗎?”

昭宮中的人根本所剩無幾。靖軍一路攻城略地,昭都中早已人心惶惶,就連官員都跑了大半,後宮亂的更甚,有身份的幾乎一個沒留。

副将推搡過來一個人,禀道:“燕帥,宮中權貴只剩此一人。”

那人被推在背後,腳下不穩,踉跄幾步後跪倒在燕昔聞身前。

妃色的寬袖劃過燕昔聞的指尖,狼狽地落在地上。

女子長發半散,一身衣裳和那粉桃顏色無異,默然跪坐在紛飛的花瓣裏,一動不動地望向身側相擁長眠的玄希和南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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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昔聞當下冷了眉心,周圍人趕忙走動起來,地上被清理幹淨,女子卻仍未轉身,只在青絲隐亂間露出半張蒼白的側臉。她唇瓣半掀,極小聲地說了句話:“原來,他是長這樣的。”

燕昔聞皺起眉,又候了少頃,出聲問道:“這位娘子,姓甚名何?”

女子一時未答。

副将看了看女子呆跪的側影,想起玄南二人,心道此女國破家亡之時,竟糾于兒女情長,不由得生出厭惡,沉着氣吼:“大膽妒婦!大帥問話,爾安敢不答?”

他聲音洪厚,地上的人雙肩微顫,垂在身側的手無力的抓了下。燕昔聞回頭掃了一眼,那副将登時閉了嘴,只見燕帥眉眼淡漠,“你帶來的人,連身份也不知道嚒?”

副将在她身側躬下腰,“禀大帥,此人是昭國侍郎之女,昭皇之妃,喚作洛念歡。”

燕昔聞點了下頭,道:“洛氏娘子,回身。”

洛念歡發間的釵在日頭下晃亂了人眼,卻被展露出的嬌顏奪去了顏色。她擡起下巴望向燕昔聞,一雙明眸中不見情緒,濃密睫羽微微顫抖。

是燕昔聞許久未見的婉柔。

她沒說話,望着洛念歡,洛念歡也望着她。

名震八方的女帥居高臨下,肩頭落了幾片粉桃,鐵甲沉重,黑發卻紛亂在陽光和碎葉微風裏,長眉飛揚,鳳目中略帶倦氣,蓋不住的是英武之姿。

是洛念歡從不敢想的飒爽。

兩人都在一眼的時間裏晃了神。

燕昔聞擡手捋了一把發絲,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昭宮是不可住下去了,”她輕掂手中的頭盔,聲音輕緩,似乎是說給洛念歡,又好像是說給自己,“你便,暫且住到我那裏。”

燕昔聞行軍規矩頗深,雖破昭都,卻命軍隊駐紮城外,只率幾名将領和幾百将士入城尋了空置的宅子來住,待皇上新立布政使司方能回朝。

她側身,吩咐将人帶過去。

副将幾步上前,沒等洛念歡反應便伸出手抓着她的胳膊将人拽起來,便要往林外走。女子被挾着,雲鬓不穩,慌亂間珠釵散落。

“好威風。”身後的燕昔聞冷哼一聲,“想必是槍傷痊愈了。”

副将立刻松了手,右肩似乎于一瞬沾了痛,當下便憶起當日在昭都城前,那南氏女侯策馬而來,不出五合便一槍将他挑落在地。

粗犷的漢子滿臉羞愧,急忙收起神色,還算恭謹地帶人去了。

無人的園中,燕昔聞彎腰将落在地上的珍珠釵撿了,淨了上面的塵,就這麽摩在指尖。

戰火未曾危及城中百姓,善後的活兒不難做。燕昔聞在黃昏漸逝時進了院,身後跟着兩個從昭宮裏帶來的丫鬟。

底下人已備了晚膳,就放在她屋內。燕帥不喜人伺候,行軍時更不會帶婢女婆子,下邊人放下飯後便一個個垂首站在廊下,不敢留在裏頭。

燕昔聞上階,伸手一指,把兩個丫鬟交給他們,獨自掀簾進屋。

這一入便看見洛念歡立在桌前,見她進來,便提裙要跪。

“做什麽?”燕昔聞皺起眉,伸出手去扶洛念歡的小臂,在倉促間成為了她的支撐,“我非昭國人,更不是你主子。”

燕昔聞瞥了眼飯桌,見只有一副碗筷,再看洛念歡,見女子發仍亂着,裙擺上還沾着塵泥。她皺了皺眉,道:“我已遣人尋過,卻未在城內找到洛家的人,想必是已出城去了。你可有旁的去處?”

洛念歡蒼白着面搖頭。

“無妨。”燕昔聞聲音和緩,“這裏就這麽一間院,我讓人在旁屋給你收拾了住處,有兩個丫頭給你用,都是昭宮裏的,想來該伺候的好。飯菜讓人送進你房裏,用了再梳洗更衣,我也在,有事喚人。旁的事以後再議。”

洛念歡福身謝過,剛要往外走,卻被燕昔聞叫住了,問:“你不曾見過你們南侯?”

洛念歡轉過身,知她是在問自己先前在宮中說的那句話。她道:“不曾。”

燕昔聞的手不自察地摸了下袖中的珠釵,道:“我雖與南侯不識,卻有幸與之幾番博弈,覺得是位雪胎梅骨、豐标不凡的女子。今斯人已逝,你便也莫要再......”

她早時在昭宮中瞧着洛念歡一副呆凝的樣子,想必是對于玄南二人之事介懷,便想勸上一句。可這話一出口她也覺得不對,看着自己心愛之人擁着其他女子阖眼,論誰也不好受,她從未涉足情愛,又有何顏勸慰。

洛念歡輕輕搖頭,皇上和南侯心意相通,本為佳話,她不是不知道。

她嬌唇輕啓:“我今日說的,是皇上。”

燕昔聞挑了眉梢,“你從未見過玄希?”

“我入宮那日,他連我的蓋頭也不曾掀開。”洛念歡疲倦地倚立在半挑的門簾邊上,聲音柔緩,“他已有了心愛的女子,心裏再容不下其他,我甚至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更不知道他心愛的女子長什麽樣子。”她笑,“所幸,今日見到了。”

她在天色壓蓋下來的昏暗中回眸,和燕昔聞目光交彙,兩個人就這樣默然将眼停駐在對方身上。

“如此,那真是……”燕昔聞低聲答了一句,卻不再往下說,待洛念歡出去後才低低地說了句話。

“……挺好的。”

月落參橫,燕昔聞剛自屏風後轉出,還濕着發,就聽見旁邊屋裏似乎摔了東西,緊接着院子裏一陣腳步聲。

她穿上氅衣打開門,這個時辰院子裏本該沒人,此刻鬧了聲響,幾個守夜的兵提着刀跑進院子,圍在洛念歡屋門口,礙于是男子不敢進去,一個個皺眉探首。

她走過去,尚在滴水的發梢在身後的青石路上落下點點珠光,弄的底下人更不敢擡眼。推門入室,便見屏風後的地上摔了茶盞,她幾步繞過去,就看洛念歡被那兩個昭國丫鬟按在座上,只穿着中衣,微濕的發被一只手狠狠抓了往後扯,讓她只能仰頭。嘴被捂着,女子絕望的痛呼卡在喉嚨,纖弱的身子在兩人的壓制下掙紮不得,眼睛無力地睜開閉上,淚水幾乎要滾下來。

燕昔聞一掌拍在身側的屏風上,那屏風登時斷了支架轟然倒地。她眼中露出戾色,喝道;“在做什麽!”

兩個丫鬟回頭見是燕昔聞,立刻吓得縮回手腳,跌跪在地。混亂間從袖子裏掉出幾支釵環首飾,都是洛念歡原本戴的。

燕昔聞略回身,對守在門外的近衛道:“還不給我拖出去!不饒!”

精壯的護衛飛快地将兩人捂住嘴往外拖拽着走,沒人敢再留,在退下時輕輕關上了房門。屋內,洛念歡趴伏在妝案上抽泣喘息,長發淩亂地貼在臉和背上,眸子裏痛苦未散。

燕昔聞脫下大氅披到她肩上,在她身側蹲下身,纖長的指替她捋順了發絲。見洛念歡在她伸手的一瞬間向後瑟縮了一下,燕昔聞的動作便又輕緩幾分,冰涼的指尖掠過那白皙脖頸上滾燙的肌膚,慢慢扶着人坐直身子。

洛念歡渾身的顫抖漸漸停下來,淚水卻無聲地洶湧而出,有幾滴打在燕昔聞手背上,散落成星點的水漬,燕昔聞就從袖袋中拿出巾帕給擦。洛念歡哭得傷心,她也不停手,洛念歡流多少淚就給揩去多少。

良久後洛念歡睜開了眼,卻在對上鏡中那個蒼白憔悴的自己時又慌張地移開了眸,将頭偏向一側,看着蹲在身前的燕昔聞。

燕昔聞沒起身,撫着她的發,仰頸看回去,溫聲道:“人都給拖出去了,日後我留神,不會再有事。”

洛念歡點點頭,啞着嗓子道了聲謝。燕昔聞把手裏的帕子放到她手裏,俯身把散落一地的首飾撿起來,卻聽洛念歡道:“不要了。”

燕昔聞擡起頭,看洛念歡一雙眼又泫然欲泣,便揚手将東西往屏風外摔了,點頭道:“好,不要了,一會兒我都給扔出去,明日給你弄新的來。”

她頓了頓,垂眸從袖袋裏掏出了什麽,輕輕遞到洛念歡面前,揚起唇角,“我現在就給你一個,保證幹淨的,沒人碰過。”

洛念歡伸手接過來。

正是她今日掉在宮裏的那支釵。

一室靜谧中,兩人四目相對,濕漉的長發帶着寒冷的水氣,彌飄在身周。

洛念歡癡看了半晌,輕輕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燕昔聞也一笑,左手附在她腦後,問:“好點兒了?”

洛念歡微微點了點頭。

燕昔聞站起身,又把洛念歡扶了起來,伸手把氅衣給她攏緊,道:“去淨手,洗臉,早點入寝。”

等洛念歡從後面出來,屋內原本一地的狼藉已經不見,只剩燭火燃得漂亮。燕昔聞正側對着她坐在桌案前,她的發不似尋常女子般長,此時還沒幹,堪堪垂觸在蝴蝶骨下,一縷縷流盈着水光。

洛念歡呆看了片刻,又返回去拿了軟巾,遞到燕昔聞身前。

燕昔聞道了聲謝,接過巾帕附在發稍。她正色看了洛念歡少頃,道:“你身份尊貴,這點誰也改變不了,自己也不必忘。”

洛念歡聽得一愣,胸口生出不一樣的情愫,睫下濛層水霧,黑白分明的眸就這麽濕漉漉地望過去。

燕昔聞被燭火染上一層暖光,沖着床榻揚了揚下巴,道:“歇下吧,我就在這裏。”

洛念歡睡得不好,自合眼便被噩夢糾纏。她心裏猶記晚間的狼狽,頭疼得厲害,汗水閃爍在烏鬓間。她在半夢半醒間混亂着掙紮,被所有人抛棄的無助将她吞沒。

一片昏沉中,那兩個丫鬟又折返回來,伸着手過來抓她。她不再是主子,被她們用力踩在腳下撕扯着打罵,怎麽呼救掙紮都沒有用。昏光中她似乎看到了父親和兄弟,他們向她投來悲憫的眼光,卻騎着馬從她身側呼嘯而過,似乎根本不認識她。洛念歡無力地躺在地上,伸出手,在無助中抓住了誰。她分不清是夢境與現實,只能拼命地抓緊人。後來身上痛逐漸褪去了,她一低頭,竟見一身嫁衣,身側似乎還有其他女子,而皇上站在她們身前,溫潤的臉上面無表情,冷言讓她們退下,說他誰也不會碰。周圍幾個妃子哭聲一片,跪着求他不要走,那長身挺立的男子卻連一眼也不願看她們,轉身走上玉石長街。

那長街的盡頭,站着紅衣銀甲的南侯。

洛念歡沒有哭求,安靜地蜷起身子。到頭來,她的夫君心有所屬,她的父兄棄她如履。她被囚于閨閣,又被困在後宮,明明什麽都按照應該的做了,卻似乎一切都失去了。

她想睜開眼,卻只覺得眼皮下一片酸澀,絲毫不見亮光。恍惚中有人在她下墜時接住她的身體,成為她通體冰寒邊的唯一溫暖。那人出聲喚她“洛氏娘子”,後來又變成“念歡”。

她緊緊地抓着那人的手,借力将整個身體都蜷過去,極緩地從夢魇中走了出來。

洛念歡睜開雙眼,模糊中見床邊坐了個人,仔細一看竟是披着氅衣的燕昔聞。

她再一偏頭,才見兩人的手緊握。

她想抽回手,卻被燕昔聞拉住了,伸出另一只手幫她把被子拉好,又試了她的額頭。微涼的指觸到肌膚,緩緩漾開漣漪。

燕昔聞收回手,道:“沒發熱。”她看一眼窗外,“還不到卯時,再睡兩刻,若起來了還不舒服我去叫大夫。”

洛念歡動了動唇,想說什麽,卻見燕昔聞眉眼間不容置疑,湧上來的倦意也讓她敵不過,便就這麽睡過去。

等她醒來時朝陽已升,燕昔聞卻還在,人倚靠在床邊睡着了,沒松開她的手。

洛念歡在曦光中看着燕昔聞,那人此刻卸了甲,穿着軟衫,美得不像話。烏發細膚,長眉入鬓,輕阖的眉眼也擋不住妩麗。

她又看了看兩人緊握的手,唇抿出一個十分好看的弧度。

心裏也不知道哪兒輕輕動了動。

她就挪了指,與燕昔聞十指相扣。

洛念歡沒病起來,就是精神不好,住在小院裏靜養。底下人變得恭敬有加,大抵是因為那晚燕昔聞動了怒的原因。

燕昔聞居要職,城中大小事宜都落在她身上,每日歸的晚,可洛念歡偏偏等她回來才肯歇,有時候人都趴在桌上睡着了,還守着廊下亮着的那盞燈。

日子就喜過成習慣,也最怕過成習慣。

半月過去,大靖國委任的官員南下,燕昔聞便可歸都。布政使到來,燕昔聞不免設席飲酒,回來時已是深夜。

她身上帶酒氣,坐的離洛念歡遠了些,隔着幾盞燭燈望着人,道:“三日之後,我就回靖都了。”

洛念歡咬着嘴唇點了點頭,鬓邊垂下的珍珠晃在燭光裏。

“我想問你,”燕昔聞此刻頰上略帶酡顏,話也問得大膽,“你是否跟我走?”

“我跟你走。”洛念歡答得快,似是從未如此急切地說過話,話音裏帶着顫,說完就耳目通紅。

“當真?”燕昔聞側首,“你休勉強。”

“當真。”

燕昔聞手扶在膝上,向前傾身,問道:“我破昭都滅昭國,你不恨,還願意跟着我,為何?”

這是她這麽多天想問又沒敢問出口的。

洛念歡低着頭,攥緊了手裏的帕子。

這帕子。

還是那晚燕昔聞放到她手裏的。

她輕聲道:“你問為何,我也不知。有些事,就是說不清道不明。”

滿室的暖光中,不知是否是醉意湧上,燕昔聞眼角染紅,勾起嘴唇。

動身那日,燕昔聞備了馬車,伸手為洛念歡挑了車簾,在錯身時問她還有沒有什麽故土上的東西是想要帶走的。

洛念歡垂着眸,扶着燕昔聞的手臂上車,道:“沒有了。”

周圍人多,燕昔聞眉眼間一派冷清,撤開手讓藕色的軟簾為洛念歡隔出一方天地。

馬車走起來,昭都被抛在身後。

洛念歡坐在車內,猶自低笑起來,直笑得眼中含淚。但她擡手拂過鬓邊垂晃的珍珠釵,沒讓淚落下來。

隊伍停下休整時洛念歡伸手去掀車簾,卻與一人的手觸個正着,一擡眸就對上一雙英氣的眼。

誰也沒抽回手,微怔着,又都覺得彼此間挑明了什麽。

再出發時,燕昔聞将人帶上了自己的馬。

她手臂一伸,就把人環住了。

燕昔聞戰功赫赫,自昭都歸後便被加封為異姓王,由明尊帝親自賜號“歲安”。如此一來,她便是靖都中屈指可數的權貴,身居高位,掌控重兵,高位與實權一起握在手中。

還是個女人。

此事在朝堂中掀起漣漪,世家中有幾人耐不住呈書上奏,卻被皇上冷言駁回,甚至放言,“皆為家國,何分男女?”

如此明目張膽的袒護,誰還敢再說半句。

那些人明裏不敢有動作,便在暗地裏等着,是鐵了心想給歲安王使絆子,好落了口舌再去回皇上。燕昔聞卻仿佛不知道這些争鬥一般,每日如常,看她漫不經心,實際上那些明槍暗箭都被她擋了回去。

這麽多年,誰也不是吃素的。

朝堂上動不了歲安王,便有人打起了婚嫁的念頭,想着讓燕昔聞嫁進哪家,亦或是被皇上收進後宮。可這事全憑皇上,而明尊帝又哪是能讓旁人左右的主,于是這話誰去說,怎麽說,都是有講究的,一時間誰也不敢先開口。

有人想讓她穿嫁衣的事燕昔聞不是不知道,但是她懶得理,也不願意想。

直到有人提起洛念歡的名字。

據說歲安王從昭都帶回來個女子,是昭國官員之女,昭皇之妃,按理說應以戰俘之身關押受審,卻被歲安王安置在府中,誰也不讓見。

可靖都中不少人都看見了,歲安王歸都那一日,是和那女子共乘一騎進的城。

有關歲安王和昭國罪妃的傳言悄悄散開,甚至有人直接去面問燕昔聞。燕昔聞沒動怒,也不否認。她再清楚不過,這些前來詢問的人都是些赤誠的官員,對她不乏敬意,都勸她将人舍棄,禀明聖上後将洛念歡下獄,莫讓那些躲在暗處的人拿了把柄。

若是下來個通敵的罪名,這事就大了。

燕昔聞在心裏掂量,她不可能交出洛念歡,但那些在背後拿捏口舌的确實麻煩,讓她不自察地皺眉。

她在洛念歡那院門邊站住了腳,有些疲憊地抱臂斜倚在石牆邊,往裏面看。

院子裏安靜得很,就聽着有不知名的鳥不時叫上一聲。洛念歡微微仰着臉站在木廊下,身前是開得正盛的栀子花。她披着素緞的披風,襯得點了胭脂的唇愈加嬌饒,可面頰上少血色,眉尖未舒,看着帶倦氣。

燕昔聞站着看了一會兒,走過去同洛念歡一起進了屋。她身材高挑,走在洛念歡身前,将人護的嚴實,讓春時的風也近不了身。

燕昔聞坐在貴妃靠上,轉着身,後面洛念歡纖指為她整發,兩人誰也沒說話,就聽着門前的珠簾叮當。

這玉珠垂簾還是洛念歡搬進來時燕昔聞特意讓人換的,洛念歡是自小嬌養的女兒,她願意寵着。

“昔聞,”洛念歡這邊弄好了,在燕昔聞轉過身來拉她的手時垂眸道,“你剛封了王爵,正在風口浪尖上。”

燕昔聞撫着她的指尖,“嗯”了一聲。

“你該......”朝堂上的事,洛念歡也明白。她想了想,覺得不該用“避嫌”這兩個字,畢竟要走的不是燕昔聞。她躊躇片刻,道:“我要你平安。”

燕昔聞低頭看她:“你到底想說什麽?”

洛念歡與燕昔聞對視片刻後移開了目光,臉色蒼白,似乎是放棄了一般輕聲道:“将我交出去吧。”

燕昔聞皺眉,更加冷顏。她伸指捏擡起洛念歡的下巴,望進那雙明媚的眼,“念歡,難道在你心裏,你我之間還比不上那些流言蜚語?還是,你不信我能護得了你?”

洛念歡微微搖了搖頭。

燕昔聞長睫顫了顫,鼻尖捕捉到女子鬓邊栀子花的清香。

突然就酸了眼眶。

真奇怪啊,她在軍營中流汗流血時都沒有哭過。

燕昔聞的帥位不是順理從父親那裏繼承的,那個位置從來就不屬于她。她父親重子嗣,寧願在她那些廢物兄弟身上傾注心血也不願教她,饒她是天生将才,一身本領,心意再堅定,也不會将她領上朝堂。

直到西漠一戰。

那一戰,她跟在父親和兄弟身後,受盡所有人的嘲辱,就是不肯放下手中的刀。軍隊中從來沒有過女人,她就像個男子一般對待自己。她從來沒有掉過眼淚,卻也會在夜晚銀盤獨耀時站在一望無際的金黃中仰頸默嘆,在心中問了無數遍為什麽,也給了自己無數個答案。她默聲念着,是因為自己武藝不精,是因為自己用兵不熟。但每一次回答,她都避開了女子這兩個字,在她看來,那從來不是個答案,只是個借口。

燕昔聞從始至終都沒忘記過自己女子的身份,但也閉口不提。

她享受鋼刀的寒冽,也喜歡嬌花的顏色。

大漠上,父親受重傷昏迷不醒,長兄被俘,被敵軍吊在城牆之上以作要脅,要燕氏受降。燕家子一個個吓得縮成一團,沒人願意出來主事,也沒人敢做決斷。要救兄長,便是棄家國于不顧,換回的只可能是幾萬兵士的屍體,可不救人,父母那裏又如何交待。

那一日,她披風赫赫,于一片死寂中走上帥臺,伸出在風沙肆虐中變得粗糙的手,撫上帥印。

她終于笑起來。

生死抉擇,她與大靖站在一處,在兩軍對壘間沖着城牆上的身影嘶吼道:“兄長,昔聞對你不住!”

而後一箭射在他的心窩。

距離太遠,她甚至看不見兄長的血,只知道跟在那一箭後奔出的,是萬千靖國的戰士和她生平第一次的勝利。後來,她父親的兵變成了她的兵,再後來,她不用再站在任何人身後,飛身武官之首,直面金階。

她的父親因為兄長的死而恨足了她,她搬出燕府,成為孑然一身的大帥,沒再回頭。

“你看,”她撫上洛念歡的發,“沒有人生而無畏,不過是看願不願意,敢還是不敢。”

洛念歡默然,燕昔聞又道:“念歡,我們是這般像。”

她吞沙咽血,她受困閨閣。

父兄擋住了燕昔聞的志,家國囚禁了洛念歡的身。

她脫離了燕家,甚至背上了他們的恨,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而她成了亡國之妃,無家無國無夫無主,才得以破籠而出。

洛念歡一偏頭,淚就順着臉頰滑落下去。

“是啊,”她哽咽着,握住燕昔聞的手,“我們是這般像。”

“我去面見皇上,”燕昔聞抹掉她的淚,與她額頭相抵,“若是他不同意,我便辭官帶你遠走高飛,到沒人管得着我們的地方去。要是皇上與你我為難,大不了......”

洛念歡笑起來,道:“大不了死在一起。”

在最嬌美的年華裏,她們驀然發覺,沒有什麽是理所應當。

她們要拼命争取。

明尊帝很快召燕昔聞進宮。

她身着朝服,進堂後掀袍跪下行禮。軒轅昇正獨自飲酒,沒擡眸,長指一點桌案,示意她坐下。

軒轅昇鬓邊已生白發,卻不顯老,眉眼依舊冰寒,卻襯得人愈發明烈。一雙眸幽深得讓人不敢直視,看向誰便給那人一背脊的涼意。

他沒讓燕昔聞飲酒,知她也沒這心思:“那位洛氏,說一說吧。”

皇上問起,燕昔聞便答,道是昭宮裏見到的,無依無靠,為人卻幹淨,就給帶回來了。她想了想,又道:“還求皇上能留她在我府中。”

其實她心裏也沒底。昭國舊妃,入了靖都不受押便算了,還留人在府上,實在引人遐想,名不正言不順。

她等着皇上發難,卻聽軒轅昇道:“你的人,你看顧好。莫和昭國舊臣之間出什麽事,否則朕拿你是問。”

這便是允了。

燕昔聞想起身行禮,軒轅昇擡手止了,道:“再說一說你的事。”他給自己倒酒,“滿都少年王公,可有想嫁的。”

在這兒等着呢。

燕昔聞垂着眸,“皇上于臣恩情浩蕩,臣當盡忠一世。”

軒轅昇看了她一眼,“燕卿不必為朕守身。”

“臣、”燕昔聞思量着這話怎麽說,“臣從未曾和哪位公子來往,故此......”

“好辦。”軒轅昇聲音舒緩,“朕找人将适婚的都入了畫像,你挑,再去見,總有能成心上人的。”

燕昔聞明白了,皇上怕是早已知道了什麽,手段高明,說話好似釣魚一般,不疾不徐,卻讓她心下慌亂。此番一來二去,軒轅昇就是要她的話。她被看到了底,自知算計不過,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答。

“休遮掩。”軒轅昇就是要聽她自己說。

“皇上,臣已有心上人。”燕昔聞手指蜷成拳,“但是,我與那人之間,恐怕無法嫁娶。”

軒轅昇微微皺眉,“既是兩情相悅,嫁娶又豈是要事?”

他就是要逼她一把。

燕昔聞鬓邊滲出了薄汗,她咬了咬牙,忽然放下了什麽一般朗聲道:“回皇上,那洛念歡,便是臣的心上人。”

這話說出來,當真痛快得很。

皇上應與不應,她燕昔聞都已經是這般了。

軒轅昇聞言竟輕勾了下唇角,“認準了?”

“認準了。”燕昔聞忽然一身輕地笑起來,“做不做大帥和歲安王,都是她了。”

“嗯。”軒轅昇指尖輕叩桌面,沒順着她的話說,轉而問道,“那怎麽時才閃爍其詞。”

燕昔聞躬身,“臣并非有意欺瞞,只因一切未成定數,周遭阻撓頗多,故此才有所顧慮。”

“你口中的阻撓,是怕名分不正,懼俗世眼光。燕昔聞,朕明白地告訴你,身為女子,無論你做什麽,或是愛上誰,天下人都會用各種各樣的規則來束縛你,用傷人心魂的語言來阻攔你。他們寧願你滿口謊言也不喜你明着破例,這便是人間最惡心也最殘酷的道理。”軒轅昇微微仰頸,颚下緊扣的墨色立領擋住了白皙的脖頸,“可你,燕昔聞,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從你越過你父親與兄弟登上帥臺的那一刻開始,你便已逆了這俗世爾爾,如今還說什麽無名無分,怕什麽人言可畏。你想做什麽便盡管去做,周遭人與你何幹。你是挂帥靖都的歲安王,洛念歡就是你府中的夫人,随便你想鋪張還是嬌藏。天下人不許,朕許。”

“燕卿,”至高無上的皇帝捏着酒杯,眼中空洞,“不如抛了那些蠅營狗茍的桎梏。”

燕昔聞緩緩擡頭,軒轅昇雙頰微醺,長睫似有濡濕,眼眸卻依舊寒冽得深不見底,半分漣漪也無。

她起身行了大禮。

人道君王無情愛,她也一直覺得皇上是個漠然的人。如今卻看得清楚,那冰冷之下藏的,是隐于心底的炙熱和深不見底的悲哀。

軒轅昇望着明堂外的春色,忽然輕聲道:“茉莉就要開了。”

從宮裏出來時落了雨,燕昔聞坐在馬上看着成簾的雨絲。身前的街上行人奔走,濺起的水花濕了衆人的衣擺鞋襪,燈籠少頃後一盞盞亮起來,在烏雲投下的昏暗中尤顯明亮。

燕昔聞策馬飛馳,在一世煙火氣裏勾起唇角,濕透了的發絲在雨中揚起,在半空中散開細小的水花,又化作明珠紛紛落下。快到帥府前,借着街上燈的昏光,她看清了門前立着的人,當下便笑得愈發肆意。

人道女子應秉父兄之命,遵媒妁之言,守夫君之志。

燕昔聞偏不。

她躍下馬背,同時那抹湘妃色也下了臺階,在雨中奔過滿地的泥濘向她跑來,昏暗中可見發間明珠在燈火月下閃爍。她張開雙臂,和夜間星子般的人兒撞了個滿懷。

她在雨中環緊了洛念歡的腰,附在她耳邊說了什麽,惹得人仰起頭笑起來。

她們在傾盆中抛卻前塵,踏上明媚的前路。

向前!酣暢淋漓地活!抛了這一身的繁重桎梏!

她們在世間走一遭,終究不過是亂一番天地,辟一處家園。她們遇到了彼此,便不願再分開了。

如此簡單,也如此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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