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水鑽(1)

電子音樂宛如磁懸浮列車般暢通無阻, 波斯地毯被各色昂貴的鞋底踩踏,炫目的彩燈錯落在年輕的肢體與面容間。諸如此類專為轟趴購置的不動産,南征風名下有許多, 随手能像贈送游戲道具一樣派發給友人。今天特意挑出一間, 親自布置, 為的是盛大歡迎梁小潔回家過第一個春節。

聶經平到得有點晚, 被對他示好的女士們抓住聊了一會兒。他拿着酒杯, 小口小口啜飲,保證眼睛随時都是明亮的,頭腦也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南征風叫了梁小潔喜歡的加拿大男歌手來, 梁小潔驚喜得不行,止不住問:“怎麽辦到的?怎麽辦到的?怎麽辦到的?”事實上那對他們來說真的是小菜一碟,她還是沒能完全認清自己家的實力。南征風風趣地模仿《讀心神探》那句經典臺詞:“sorry,有錢真系大曬。”

她在和喜歡的歌手交換聯系方式, 南征風看到人群外的聶經平, 于是把杯子裏的液體一飲而盡, 專程繞到他身後:“你沒有在介意吧?”

“嗯?”聶經平微笑着回答。

“這次還開婚前單身趴嗎?”南征風發笑。之前南舒雨那次訂婚宴,前一晚他們借了由頭出去玩, 幾個人背地裏算計喝嗨聶經平, 然後帶他去s*x pub玩。結果聶經平未蔔先知, 把他們灌得雲裏霧裏, 自己脫身, 甚至還回去改了篇論文。其他人直到天亮才發現主角根本沒來,“聽說自從南舒雨出國,你都沒跟她見幾次面。”

聶經平不慌不忙:“嗯。”

“比起小潔, 南舒雨真不知道麻煩到哪裏去了。”南征風的中文一般, “你不對她好, 她記仇;你對她好,她當成理所當然,根本不會念着你的好。她這種人,就是不識好歹啦。”

聶經平轉了個身,突發奇想地問:“你覺得我呢?”

“我說了你會生氣嗎?”

“你見過我生氣?”聶經平和南征風就讀的是同一所大學,雖然後者念的是富家子弟紮堆的學院,整天還只想着如何擠進不對有色人種開放的學生組織;前者則是別人眼中喜歡寫作業的宅男。

“那倒是,”南征風被說服,“反正你什麽都感覺不到。”

聶經平短時間地停頓了一下,在南征風幾乎以為他不高興之際重新開口:“你這樣誇我我會不好意思的。”

他們笑着碰了碰對方的肩膀,用富有男孩子氣的方式相互問候,就這麽分開。聶經平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喝了一口白葡萄酒,默默伫立在原地。

回到國內,南舒雨人生頭一回見到了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祖母。祖母年事已高,住在大伯家。南舒雨被爸爸催促叫了聲“奶奶”,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奶奶不僅耳背,而且還患有嚴重的阿爾茨海默病,別說初次見面的孫女,連朝夕相處的兒子都不認識。飯桌上屢次指着兒孫問南舒雨:“他們都是誰啊?”

南舒雨心想你問我,我也今天才第一次見。

吃完年夜飯,她對春節聯歡晚會向來沒什麽興趣,心想是不是該回去了。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報自己剛剛被駁了面子的一箭之仇,大伯突然提出:“以前每年小潔都要留下來陪奶奶睡一晚上的。小潔走了,可惜,以後都沒人盡孝喽。”

這話裏有話的技術差得慘不忍睹,南舒雨很想當即拍案痛斥“這麽有孝心你怎麽不自己陪”,但她之所以如此嚣張還能活到今天,一靠家大業大庇佑,二靠她有自知之明,清楚什麽時候可以鬧,什麽時候不能鬧。爸爸媽媽就在旁邊,怎麽可能撕破臉。不過,正當媽媽要幫忙,南舒雨冷不防地給出答複:“我知道了,我留下來。”

說留下來就真留下來。南舒雨比君子還君子,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反倒把本來只想刺她幾句的大伯給整懵了。

她回過頭,對尚且呆若木雞的父母說“爸媽你們先回去”,然後拿出“你想拿我怎樣”的無賴派頭問大伯母:“有被子嗎?”

老人家睡得早,奶奶才看了會電視就要睡了。

“你不洗澡嗎?”戴着啤酒瓶底眼鏡的堂妹大呼小叫。

“不洗。”南舒雨咬牙切齒,接過洗漱用具,與此同時暗暗下決心明天要掉一筆血去溫泉酒店泡溫泉。

奶奶的床是雙人床,南舒雨在奶奶隔壁鋪了被褥,卸妝,護膚,脫掉外套和絲襪,躺進去。被子有股奇怪的味道,同樣宿在大伯家的姑媽站在卧室門口,喜滋滋地感慨了句:“裝備挺齊的啊。”

“本來打算明天早上去美容店做護理的。”南舒雨惡狠狠地回答。

“傻孩子,”姑媽樂呵呵地提醒,“大年初一哪有美容店開門的。”

但凡是人都有知識盲區。南舒雨驚恐地看向姑媽,感覺三觀受到了沖擊:“是嗎?!”

南舒雨和奶奶睡在一起。燈滅了,奶奶說:“小潔啊。”

南舒雨本來想裝作沒聽見,但奶奶好像複讀機一樣,又喊了好幾次,害得她被迫接受那個不太習慣的昵稱:“我是小雨。”

奶奶說:“小潔,你冷不冷?要不要奶奶給你裝個熱水袋?”

南舒雨說:“不冷,伯母提前開了電熱毯。”說句題外話,她對電熱毯這件家電感覺還挺神奇的。

奶奶說:“小潔,要喝水嗎?奶奶床頭有。”

南舒雨說:“喝了明天會水腫。奶奶也別喝。”

“小潔,”奶奶說,“怎麽不說話?你以前不是老說累的嗎?讀書很累吧?上班也很累吧?”

南舒雨在黑暗裏睜着眼,一聲不吭地漠視天花板。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沉默了很久,也無所謂了很久,她說:“嗯,挺累的。”南舒雨閡上眼,緩緩等待着睡意像沼澤一樣吞噬她。然而,比那更先到來的,是皺巴巴的、蒼老的手。奶奶輕輕撫過她額頭,盡管她塗了昂貴的精華,那一刻,卻沒有絲毫驅逐那只手的意思。或許是因為太溫柔了。奶奶用方言低聲吟唱:“哦,小乖乖,好寶寶,睡吧。好小雨。”

南舒雨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南舒雨是整個家裏醒來最早的。其實南舒雨讨厭住別人家,因為總覺得有股陌生的氣味。每個人都是有體味的,親緣相近、共同生活的人會有同一種體味,而他們住的地方更是氣味的重災區。南舒雨很讨厭。

她洗漱一番,打開冰箱,馬上就被惡臭逼得關上。本想直接走掉,到外面解決飲食,卻想起前一天姑媽的提醒。估計大街小巷都休業。

正臭着臉化妝,突然間,她鏡子裏捕捉到偷窺的人。還在準備中考的堂妹連忙縮回去,卻被南舒雨厲聲喝道:“幹嘛?!”南舒雨有副好嗓子,不是過于尖細的嗓音,也不嬌豔甜膩,那是寬度适宜、充滿威信的音色。她一開腔,小女孩一下就被震住了。她也不走過來,就這麽透過鏡子問:“怎麽?你沒化過妝?”

小女生不知道ABG是什麽,只知道鏡子裏的自己看起來煥然一新,頗有一番“端木磊帶我去美特斯邦威”的驚喜感,噔噔噔跑到卧室拿了買的零食來。可惜都是膨化食品,南舒雨不能吃,只好拆了盒兒童牛奶。

南舒雨個人更喜歡泰妝,卻也多少掌握适合亞洲人的時髦妝容類型,起身收起睫毛膏,又把那支借給她用過的口紅和眼線筆都贈送出去:“給你了,反正我要買新的。”

她去泡溫泉。

萬幸的是,溫泉仍在營業中。

還是南家獨一無二大小姐的時候,南舒雨也算各種酒店、沙龍、餐廳的財富密碼。出人意料,盡管她很容易拉仇恨,卻還是能不費吹灰之力成為潮流風向标,由此可見人性本賤,總有人一邊罵她一邊模仿她。她擁有一種獨特的號召力,外加不分高低貴賤的挑剔,不論是否知名,只要對自家服務水準有信心,向南舒雨發出邀請函,一旦被翻牌,就必定能迎來命運的改變——要麽被南舒雨稱贊,得到接下來至少兩年內源源不絕的預約和客源,要麽眼睜睜看着南舒雨翻白眼離去,從此落到衆人唾棄的結局。通俗一點說,她就是大衆點評的超級vip,評論後會被自動永久置頂,聯動其他平臺同步廣告那種。

然而今日,南舒雨來泡溫泉卻是拼的團。

不呼朋引伴不是為了體面,單純緣于她就愛獨來獨往。南舒雨一點不覺得有什麽難為情,團購價能省下往返交通費,提早來能不和別人共用,并且洗第一波,約等于是包場。要不是一下變成假千金,她估計也想不到,自己在輕奢生活上能有這麽高的天賦。

不過就算是這樣,也還是有小插曲。

南舒雨問服務員:“為什麽從這個池到那個池去的路途中沒人替我拿衣服?”

服務員說:“您看一下,這是單獨服務的價格——”

南舒雨果斷回絕:“我自己拿。”

泡了溫泉,渾身舒暢,還種草了便宜又大功率的吹風機。南舒雨突然想到什麽,臨時掏出筆記本,在化妝臺做記錄,結果碰上洗澡的阿姨軍團。好幾個大媽嗓門洪亮,唱着歌來洗溫泉,看到她,覺得漂亮也不避諱,索性盯着看。南舒雨對上目光,同樣不懂退縮地看回去。阿姨直接說:“你長得真漂亮啊。”

南舒雨心情好了不止一倍,得意地點點頭:“新年好,你很有眼光。”

她回去大伯家,不為別的,因為早晨走時遇上大伯母。大伯母說中午他們小區會打年糕吃。聞言南舒雨态度突變,從一開始的“明年再見,今年就別見了”變成“什麽年糕?好不好吃?”然而,剛到樓下,她先看到的不是石搗臼或搗年糕的人,而是瞿念。

他上身是這一年流行的天然馬海毛,戴墨鏡,寬肩窄腰,隔着老遠也能猜到噴了古龍水,顯眼又刺鼻。

自戀如南舒雨,當然不可能誤認為這是巧遇,走過去時直截了當問:“來找我幹嘛?你怎麽知道這裏?”剛問完就想起來,幾個鐘頭前自己才更新過社交動态,拍了一張她和堂妹的合影,搭配地理位置定位和文案:“Glamorous!”

南舒雨邀請瞿念去樓上坐,邀請方式是直接轉身:“跟我來。”随手一甩的長發還打到了他的臉。

瞿念手足無措,捂着臉跟上前,原本只想來當面說聲“新年好”,根本沒想到進度飛速,直接快進到見家長。

“這是我堂妹,你叫什麽來着?”南舒雨的介紹毫無感情,十分敷衍,“算了還是別說了,梁小娜。這是我大伯母,很懂養生。這是我奶奶,她不會認識你的。這是我姑媽,她教我建了微博,我以前那個都是助理幫忙發,我連密碼都不知道。這是我大伯父,他有高血脂,但他昨天還吃了三塊豬蹄和羊腎湯。”

親戚就是不管怎麽奇葩都無法輕易斷絕往來的關系。除大伯父臉色鐵青以外,其他人都很熱情地包圍了瞿念。

“你長得有點像那個臺劇裏的賽車手……”至今還頂着南舒雨化的妝的堂妹說。

“留下來吃飯吧?”大伯母把去樓下盛的年糕送過來,“你能吃辣嗎?”

姑媽最會抓重點:“你是小雨的男朋友嗎?哦喲!你比小雨小幾歲?身份證帶了沒有?”

別看瞿念往常拽得二五八萬,遭遇這樣的狂轟濫炸,一時間也難以抵擋,雖然沒到支支吾吾的地步,但也還是從令如流掏出身份證,有什麽答什麽:“不知道你說的誰。不吃辣。不是,我不知道她多大。”

“還不是啊!”姑媽故意吆喝,普通話不标準,回頭問才來這個家不到二十四小時就不把自己當外人的南舒雨,“怎麽不處了試試呢?”

顯而易見,針對一些提問,南舒雨的排斥程度純屬因人而異。姑媽問她這檔子事,她就完全沒關系:“不喜歡他這個型。”

姑媽看熱鬧不嫌事大:“人家這麽喜歡你,你這太傷人家心了吧!”

南舒雨居然冷笑。自以為是是個壞習慣,可放在南舒雨身上,那就僅僅只是一種個性而已。她說:“喜歡我不是當然的嘛。”

南舒雨嘗了塊年糕,難吃,于是毫不留情地吐掉。她起身出去,邊看手機邊乘電梯下樓。羅根·保羅新拍的視頻奪走注意力,她走出小區,揚長而去,完全把瞿念還在自己大伯家這件事抛在腦後。

一輛車穩穩當當地跟在她身後。她快它也快,她慢它也慢。她很快就留意到。

南舒雨索性上前,敲了敲車窗。

車窗降下,裏面的人不算生面孔。是聶經平在華合作過的一位律師朋友,他們也共進過晚餐。南舒雨甚至還記得他的名字。她坐上去。

雙門雙座,車還不錯,特別是流線和引人注目、滿足個人愛好的排氣聲。南舒雨盡量不讓自己流露出喜愛,因為她和學法律的人都不太合得來。

送到她家樓下,一面之緣的好友率先下了車,紳士地為她打開車門。南舒雨雙腳并攏,旋轉身體,同時觸地才輕巧地起立。她沒想展現魅力,于是幹脆利落說了再見。對方卻不着急讓開,反倒勝券在握似的等着她。

“幹嘛?”她問。

他把車鑰匙扔過來,她接住了。他說:“三百多升的後備箱,裏面的東西也歸你。保險買好了,不至于連上牌照的錢都沒有吧?”

她分明已經笑起來,嘴上卻不饒人:“有毛病?就這麽給我一輛車,停哪兒啊?”

“他買了那邊那間咖啡廳,在拆了,會騰給你停車。”男人後退,“不聊了,我叫的網約車到了。”

南舒雨痛快到不自覺改變行走時雙臂移動的弧度,伸手去摸引擎蓋。這一天回家,她帶了後備箱裏那只毛絨玩具。爸爸媽媽都在卧室裏,隐約能聽見視頻電話中夾雜着電子聲響的交談聲。她不以為意,徑自回到卧室。

有錄音功能的兒童公仔,騙小孩的玩意兒,她看着那只蠢笨的玩偶,懶散地坐在椅子上,随意地快速按壓。

她在聶經平的聲音裏舒展四肢,放松了肩膀與小腹。他的聲音很平靜,好像在死水表面轉圈的一葉小船,漣漪從誕生到消失,無聲無息,無人知曉。很容易想象他錄音時的模樣,一定面無表情,八成眼神放空。

他說:“舒雨,其實我讨厭看你睡着的臉。因為會想到你死了的樣子。”

她明知道他聽不到,卻還是閡着眼回答:“我又不會死。”

他說:“你把薩岡的書插在我書架上,我讀了。她寫‘我的生命是一種緩慢而沒有音樂的眩暈’。我大部分時候的感覺就是這樣。和你在一起是小部分時間。”

她睜開了眼,笑得有點疲倦、憐憫和無奈,自言自語道:“……怎麽這麽肉麻,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她又按了一下,裏面是不清晰的嗡鳴,不再有儲存的話語。南舒雨連續按了幾次,終于把它抛到一邊,慢條斯理地卸妝。她習慣自己精致的扮相,對于妝容底下的五官感到陌生。富有像是一場鍍金的噩夢,正呆滞地望着鏡子出神,角落裏傳來聲音。

“你也覺得我什麽都感覺不到嗎?”那是錄音,卻不偏不倚擊中她的猜想與同情。聶經平在說話,毛絨玩具在複述,“對,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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