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水鑽(12)
第26章水鑽(12)
生日前, 南舒雨在國內慶祝了生日,那之後又返回國外舉行第二次,仿佛某些國際影星的婚禮。生父母沒答應過來, 他們對南家始終持有一種富有智慧的戒備。不過相比之下, 姑媽沒太多利害關系, 也随便得多, 風風火火任由安排, 前一周就靠旅游簽證過來了。
人生在世,南舒雨沒親手殺過什麽動物。即便是會本能碾壓昆蟲的童年也沒有。然而這一年間,這一紀錄卻被靈長目類人猿亞目人超科洗刷。說實在話, 她情願在迫不得已之下被她幹掉的是某種外星人。
驚恐症狀影響正常生活後,她秘密去做了rTMS。她想起以前聶經平提到過。他做過的治療不少,本來MECT也在內。這種醫療方法的學名是無抽搐電休克,從字面意思大概率能意會過程, 為的是将傷害他的記憶與負面情緒之間的關聯切斷。當時是高中最後一學年, 距離那件事過去了五年。他們做這種項目多半要私密點, 但他告訴了南舒雨。
不論愛如潮水如何起伏,她不後悔為他起了那個外號, 卻希望他還能變回人類, 像電影《人工智慧》裏找到藍仙女的小男孩。“通電以後不會更像機器人嗎?通電以後Robot就能變回以前的樣子了嗎?”她戴着滑稽的生日帽, 在成人禮上對着蠟燭許願。
最後沒做是因為他的父母。他們只有他這個親生孩子, 并且近期不想領養別的孩子, 因為沒空理會,一不小心就會被人抨擊。他們不想冒着聶經平長久受副作用影響的風險去做這件事。聶經平說沒關系,我可以挺過去。
那些精神上的痛苦不值一提。既然過去的他可以挺過去, 現在的她也會挺過去。
南舒雨帶姑媽去試禮服, 期間滔滔不絕介紹自己這次聚會的策劃, 當她忘記細節,就打電話總負責人過來解釋。
來參加的不止亞洲人,主題是中國元素,致敬的不是老祖宗,而是她的喜好。南舒雨庸俗地得意着,姑媽卻一針見血:“反正他們也是為了跟你套近乎才聽你的。”
“那又怎樣?”南舒雨拿掉淺碟杯裏的櫻桃,一飲而盡,決絕而邪惡地微笑道,“我喜歡就好。”
姑媽頭一次去專門賣帽子、還能把店開成宮殿一樣的店,南舒雨一揮手,便讓滿臉高傲的售貨員上來幫忙。雖然到最後,姑媽什麽都沒買,但她們還是吃了餅幹和茶,挑三揀四,一同走下店門口的階梯。
姑媽主動向南舒雨提出要求,想要找個年輕、時興的男朋友。南舒雨放聲嘲笑了幾下,随即一口答應下來。南舒雨帶姑媽去拳擊教室,教練放慢速度教她,南舒雨則在旁邊迎接男士的搭讪。姑媽年紀大了,身材也不複從前那樣苗條,沒多久就氣喘籲籲過來休息。晚上她們去舞池裏跳舞。
南舒雨仰起頭為姑媽的舞姿大笑,姑媽無所顧忌,就算被周圍人奇異地注視也不為所動。不在乎他人目光無疑是最快忘記煩惱的辦法。
她們停下來休息。姑媽化着往常絕不會化的妝容,穿着以前從沒穿過的衣服,她說:“呼……這是我這輩子第二高興的日子。”
南舒雨倒也沒覺得驚異,單純只是好奇:“第一高興的呢?”
“你想聽嗎?”她神秘地笑了。
南舒雨抱起手臂,作出愛說不說的姿态。姑媽沒有賣關子,湊到她耳旁說:“是我還小的時候,十幾歲吧。我那時候喜歡一個男的,他爸坐了牢,沒人跟他一起。但我就是喜歡他。因為有一回我迷路,是他送我回的家。那就是我最高興的一天。我拿了禾鐮刀,背着豬草,有點怕他。但他不講話,到了我家門口,說‘走了’,然後就走了。我一直記得。後來他死了,下河救一個人。我已經結婚了,他們去看熱鬧,我沒去。”
南舒雨笑了笑,什麽都沒說。
南征風還在關押候審,要不是要治療應激障礙,南舒雨一定不會放過這種落井下石的機會。她甚至想好了一首辱罵他的散文詩,準備叫人讀給他聽,但轉念一想,就他那種文盲,估計什麽意思都聽不懂,還是作罷。
自己的生日會,她盛裝出席,笑眯眯地戴着祖父贈送的鑽石項鏈。價值連城的珠寶巧奪天工,上面的寶石熠熠生輝。結束後換了第二套裝束,她猶豫片刻,終究還是脫下它。
南舒雨繞到梁小潔身邊,幾乎不動嘴唇地詢問:“姑媽呢?”
她笑着大聲回答:“上洗手間去了!”
南舒雨狠狠瞪過去,梁小潔這才羞愧地捂住嘴。她憤恨了一陣,末了卻又無可奈何地翻着白眼發笑。有人主動過來寒暄,因為是重要的人,所以不需要秘書提醒,南舒雨也記得他們的名字。
先相互吹捧,随即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過渡。有朋友說:“GH不是在推動中央預訂系統嗎?這是那位繼承人負責的吧,但他最近都沒出現。”
南舒雨不經意地用食指敲打餐桌,桌布使得聲音降低到最小。
“有一些原因。”有相關企業的人員過來應酬,卻又不得不顧及南舒雨眼色,隐晦地拉過提問者,借過到一旁去聊天。
南舒雨并不關心。那已經是和她毫無聯系的事。她轉頭,穿着合身西裝的男生朝她走來,花短短十五秒用有趣的笑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接着抛出她感興趣的話題,行雲流水般發起約會。她不讨厭他,這對財富、浪漫和美麗熱切的面孔。
他說他到時候會開車來接她,但可能要她別介意他的車子小。南舒雨說不會。他問:“除了話劇你還喜歡別的什麽?”
“很多。”南舒雨本打算羅列,突如其來,又停止了。
她中斷談話,有的放矢地走向叔父。她把充當小配飾的蘇繡扇推到他跟前。
南舒雨說:“你選我,只是因為我媽媽用了生孩子的手段,所以你要報複她嗎?”
“分手以後,你會恨經平嗎?很難吧。”他不動聲色地否認,“選你是因為喜歡你。”
“為什麽?”
董沛傑望着她,意味深長地笑了,慢悠悠地說:“因為在這群無聊的人中間,你是那樣有個性的人。結構混亂無序,不是那麽的堅硬,卻能像刀一樣刺傷別人。”
目光宛如滾珠流轉,她也看向他。南舒雨默不作聲,而他已經預料到她的方向。
南舒雨穿過華冠麗服的賓客,在光天化日之下往外走。有人喊她的名字,卻沒得到回應,因而悻悻地聳肩,也有人覺察到些許異樣,在裝飾用的花束後等待喧鬧,抑或是試圖叫住她。南舒雨所做的僅僅只是離開。
面朝她的背影,叔父舉起了酒杯,他曾給她最接近完美的建議,但當她做出決定,他還是只送出那一句:“祝你好運!”
裙擺有些長,踏入宴會場地外時被毫無懸念地弄髒,她卻顧及不上,鑽進車時對鞍前馬後的秘書說出調動交通工具的指令。她是乘最近一趟航班過去的,破天荒地遭遇頭等艙售罄。秘書正要做其他安排,南舒雨已經拍案低梯次的座位。
她坐在出門旅行的一家三口、畢業慶祝的高中生和出差的中年人中間,格格不入地穿着晚禮服,頭發盤起,妝容也精致得仿佛身處雜志畫報中。
出機場後,她搭乘計程車過去,行駛半途才發現沒帶現金,手機也電量耗盡。南舒雨想用“你知道我是誰嗎”來解決,司機将信将疑,把她扔在公路上。
剩餘的路只能步行,萬幸已經距離不遠。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是短短半天後,裙尾污濁不堪,南舒雨從未如此落魄過。
她走進了墓園。
價值不菲的墓地管理嚴格,與之相對,高端服務的工作人員多少更了解名人世界的法則,外加南舒雨有抛頭露面的習慣,幸運地被認出來。
他們領她進去。
空空如也的墳墓與世隔絕,寂靜無聲。她強忍着自我嫌惡,找到一片相對比較清涼的位置坐下。
南舒雨不知道為什麽沒人來驅趕自己。入夜後,她索性倒下身體,将頭枕在并攏的雙手上。她真的累壞了,所以出乎意料久違睡得很好。早晨肚子開始餓了,她就去安保處外索要了面包和一小杯酒。回到原來的位置,她幹脆脫掉鞋子,收攏膝蓋,保持蜷縮的姿勢。
太陽升到最頂端時,他來了。
南舒雨自拟格林尼治天文臺,以踐踏他人、惹人憎恨為樂,她對世界的厭惡來自于身體中延綿不絕、接踵而至的憤怒。假如說少女時代的她純粹是驕傲,那之後的她便是堅守睚眦必報的複仇欲。向這個激怒她的世界複仇,向這個傷害聶經平的世界複仇。真正盛怒時,她只會微不可查地嘆息。
最初聽到他說“就在附近轉轉”,她便猜到他旅行的終點。被她抛棄以後,計劃全亂了,他的人生到此結束。聶經平是徒步來的,打扮和新聞、紀錄片裏那些背包客沒什麽兩樣,灰頭土臉,引她發笑。他站在不遠處,誤以為是夢,所以停滞了一會兒。
他來到她身邊。有孩子們唱着歌從綠蔭外經過,驚起一片麻雀。
她終于追到他,在他之前攔住他,南舒雨吐出他曾在假期作業拍攝兔子時所說的話,單詞簡短,英文流利:“‘為什麽你這麽孤單?’”她重複了一遍。
惬意而暖洋洋的中午,沾了汗水的衣服貼着身體,陽光有些刺眼。她臉上帶着不耐煩,他則徹底是長途跋涉後的累與遲鈍。他笑起來,垂下頭,坐到她身邊,他們席地而坐,在對死亡的美麗幻想中靠近彼此。他們無數次那樣靠近,呼吸對方的呼吸也習以為常。他們最後會來到這裏的,但不是現在。
到時候我們就葬在這裏。他說。
擡棺的人選誰好,真的會有人為我們送葬嗎?她問他,嘴唇擦到他臉頰,索性将下颌擱到他肩膀。
會有的。他也側過頭,貼住她褐色的長發。會向我們的棺材扔花。
我讨厭花。她如約挑剔。
聶經平先起立,俯下身來拉她。南舒雨握住他的手,用腰的力量支撐自己。她輕輕拍打裙子後面,他将卸下的包囊背起。南舒雨想回憶牧師喪儀會有的說辭,卻想起“無論貧窮或富有,健康或疾病”。聶經平渾然不知,只對她說“走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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