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問夫君安

安陽侯府。

碧波清潭上盛開朵朵蓮花, 成片的翠色蓮葉下時有魚兒成群游過。

江予沐一襲月白絹裙在涼亭邊倚欄而望,時不時扔下幾粒魚食引得魚兒泛起水波粼粼。

她臉上挂着淺淺的笑意,忽地一枚石子劃過她的耳垂擲入湖中, 打破了這片娴靜。

“世子妃!”

身側的春月驚呼一聲,江予沐吃痛捂住耳朵, 而那白皙的耳垂因着方才的石子瞬間蹭上了一道紅痕, 滲出絲絲血跡。

“郡主, 郡主您慢些跑!”一衆丫鬟随侍緊跟着呼喚。

只見簫雲憶發髻零散着赤腳朝涼亭上跑來, 手中還捏着一把碎石胡亂扔着,口中的叫罵聲斷斷續續,卻也能隐約聽見‘奚蕊’幾個字。

江予沐眉心一凝,也不知到底是做了什麽虧心事,自那日大病一場後這蕭雲憶倒是愈發瘋魔了。

但她并不想與瘋子多言語, 于是将那未喂完的魚食收回袋中, 起身理了理衣擺便欲離開。

“你站住!”簫雲憶忽地大叫一聲, 連跑幾步攔到了她身前。

“江予沐?我識得你, 就是你同奚蕊那個賤人交好!”

本想繞過去,在聽到奚蕊的名字後江予沐終于擡眼看了她, 又掃視身後随從。

“郡主神志不清胡言亂語,你們也神志不清嗎?”

她甚少斥責下人,可這一開口卻讓他們不由得駭然。

“你才神志不清!”簫雲憶眼睛一瞪, 腦中因這一刺激忽而又回想起那流了滿地的鮮血以及遍地斷腿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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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瞳孔迅速放大, 雙手抱頭下蹲,面露駭然猙獰:“不,不,不要砍我腿——”

江予沐眉心緊擰,再不想多待半刻, 剛想擡腿卻被人抓住了腳腕。

她動了動腳,沒待她掙紮出脫,手臂一緊,整個人便被拽過了身。

啪——

一記耳光猛地将她頭扇歪到一側,安陽侯夫人眼底怒火橫陳,又看向跪爬在地上的簫雲憶。

“愣着做什麽?還不将郡主扶起來?!”

身側随侍如大夢初醒,忙不疊地紛紛上前去攙扶簫雲憶。

江予沐怔神地捂住側臉,方才的那一巴掌使得現在耳邊都在嗡嗡作響。

安陽侯夫人見簫雲憶被踉跄着攙了回去,又聽着那些風言風語心中心疼煩悶更甚。

再将目光投向江予沐身上時連帶了重重遷怒。

疼痛的淚水在眼眶打轉,江予沐忽地擡眸,聲線顫抖:“......母親為何要打我?”

安陽侯夫人輕嗤一聲,睨了眼她:“誰讓你礙手礙腳的。”

江予沐深吸一口氣:“可方才我并未做錯什麽。”

見她還敢反駁,安陽侯夫人眼一橫:“你算什麽東西?我打便打了,若不是我們安陽侯府,你以為你還能錦衣玉食着站在這裏?”

她向來看不慣這出生低微的兒媳,對蕭家無半分助益不說,江家那一家子拖油瓶簡直多看一眼都覺得晦氣。

若非不想壞了同蕭淩的母子關系,她早就想将人攆了出去。

江予沐咬着下唇微微顫抖,胸口起伏,直直盯着她,哽噎半響也說不出話來。

“怎麽?你還敢瞪我!”安陽侯夫人惡狠狠地說着,伸手便要去掐她,“你若真有本事便同你那好姐妹一般傍上個國公,得個一品诰命,我們這蕭家怕是入不了你的眼吧!”

前幾日太皇太後邀的茶談她也在列,怎麽看都是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上不了臺面。

江予沐連連躲避,忽地一條手臂将她攔到了身後,男子低沉道了聲:“母親這是做甚?”

安陽侯夫人似是沒想到蕭淩會現在出現,愣了一瞬又面露斥責道:“淩兒,你也知道雲憶如今有疾,不可受刺激,你這媳婦兒倒好,非但不寬容着忍讓些,還踢了她,若非我及時趕到,她怕不是想直接将雲憶給扔這湖裏去?!”

“我沒有......”這一番颠倒黑白讓江予沐瞬間臉色煞白,她下意識去看蕭淩,卻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竟有此事。”他微斂眼簾,繼續道,“兒子自會管教,便不勞母親了。”

說罷他執起她的腕便拉着往回走。

安陽侯夫人見狀也沒有多言,直到人消失不見那面上的怒意才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隐隐不安。

她的幾個兒子早夭又無法再生,不得已才過繼了這妾室之子,雖然他從未忤逆過自己,但總歸不是親生——

方才他定是沒有看見吧。

......

江予沐一路随着蕭淩回了房,他的步子邁得很大,她踉跄了幾次才堪堪跟上。

門被大力拉開又關上,她被摁在門板上,不自覺側過了頭便欲解釋。

“世子,妾身沒有......”

“多久了?”他忽地打斷她。

“什......什麽?”

“母親這樣對你,多久了?”他又解釋一遍。

似是沒想到蕭淩會問這種話,江予沐有片刻晃神,竟忘了回話。

刺啦——

突然腰間一涼,她的衣衫被大力扯開,江予沐驚得要去捂住,卻被人單手握住雙腕鎖在頭頂。

方才被掐的腰際泛起紫紅痕跡,蕭淩伸手輕輕拂過她那微腫的臉,又到那結了層痂的耳垂,繼而往下搭上腰際,引得她陣陣戰栗。

而她最是害怕他這般不言不語,也不喜形于色的模樣。

“今日怎得穿月白?”

蕭淩驟然松開了她,凝視她的瞳孔中墨色更甚。

聞言江予沐一驚,卷長的睫毛顫抖不止,連衣衫都忘了攏:“......是妾身忘了,妾身這就去換成湘色。”

語畢她彎着腰從他臂彎下鑽出,邊拉着衣帶邊去尋那湘妃衣裙。

蕭淩看着她惶惶不安,又努力迎合的模樣,頓覺心中湧起一股無名之火。

他大步上前拽住她不斷翻找的手腕,卻引得她大駭後退,腳步趔趄便摔到了床榻之上。

蕭淩半支着身子俯視她,他低垂的眼中看似無波卻又情緒不明。

那句‘不必換了’卡在喉中,卻在下一瞬被外頭動靜打斷。

“世子妃,國公夫人派人傳話邀您前去一聚。”

春月在門外強作鎮定出聲,還好國公夫人此時派了人過來才讓她有機會打斷,祈禱着這聲傳喚能讓世子妃逃過一劫。

“國公夫人?”他似笑非笑,“是安陽候府留不住你了?”

手腕被他扼地生痛,江予沐艱難擡眸,也不知他現下到底是為何發怒。

“世子,妾身從未......”

“你敢同你那姐妹說你那不争氣的父兄做了什麽嗎?嗯?”

手中力度繼續收緊,她咬唇搖頭,因着疼痛緊咬的下唇逐漸發白。

蕭淩頓了許久,終于松開了她,又坐直身。

他睥視她,緩聲道:“予沐,只有我能幫你。”

“你只有我。”

那聽不出喜怒的聲音,一如外界所有人對他謙謙君子的印象一般,舉止有禮。

江予沐雙手撐在兩側見着他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她想起自己嗜賭為命不惜變賣家産的哥哥以及貪婪成性的父親,眼淚終于抑制不住往外湧出。

奚蕊本以為太皇太後那讓她多多走動的話只是随口一言,卻不曾想她老人家十分當真。

并在見着自己做的與賣的無甚差別的胭脂後,硬是讓她在宮裏做了一遍。

于是奚蕊便同那街邊表演雜耍之人一般。

将那些制物器具攜帶着去永安宮,又在一衆因好奇再入宮的夫人們面前制備了一番胭脂。

“當真神奇,沒想到這胭脂是這樣制成,我回去定是要好生研究一番。”

諸位世家夫人平日裏事情甚少,如今多學了門藝,則皆是覺得新奇無比。

“是了,若能自己制我家這胭脂開銷可得少不少。”這次開口的是一位家中女兒頗多的夫人。

“不知若有疑慮可否上國公府讨教一二?”有人忽地問她。

“自然可以。”奚蕊假笑着着一一應答。

又是一天強顏歡笑,回府的路上她正思忖着尋個什麽由頭明日不去,忽地小腹傳來一陣絞痛,她驟然彎腰,臉色瞬間煞白。

“夫人?夫人您怎麽了?”身側的文茵見狀立馬上前扶着她。

奚蕊痛地嘴唇直哆嗦,熟悉的熱流湧出,她艱難地抓住文茵手臂,竟是一句話也連不起來。

......

她從來不知這來月事會疼地這般厲害,以前最多只是第一日稍有痛感,從來沒有這樣嚴重過。

太皇太後聽聞她身子不适立馬派太醫院送了許多補藥前來,并讓她好生休息倒是沒再傳喚她入宮。

室內的氤氲藥氣缭繞數日才慢慢淡去,奚蕊也在塌上躺了三日才逐漸恢複。

本是前幾日就邀了江予沐,奈何她突遭橫禍,便耽擱了數日。

于是江予沐來國公府時,她便忙不疊地迎了上去。

想到當初她們二人見面皆是在茶館同做賊一般,現在她有了這無人敢輕易質疑的身份,行事倒是方便了許多。

“蕊蕊可好些了?”剛下馬車江予沐便問。

聞言奚蕊小臉一垮,恹恹道:“好些了,就是差點折騰沒了半條命。”

繼而又抱怨了一番這幾天入宮的悲慘遭遇。

“不過能躲着不入宮被人圍觀,倒也算因禍得福。”

她們一路走到早先便備好茶水的涼亭邊。

這是奚蕊新婚後二人初次見面,難免會談到些私密之事。

“但你這事也确實馬虎不得,我聽說若時常腹痛,可是會影響生育的。”江予沐面有擔憂。

奚蕊垂眸哦了一聲。

看出她不當一回事的模樣,江予沐忽地蹙眉試探道:“你該不會不想......你們有沒有同房過?”

正捧着茶杯抿茶的奚蕊耳根一紅,然後點頭。

江予沐又問:“公爺可是待你不好......?”

“沒有沒有。”奚蕊連連搖頭:“與他無關,你也知道的我最初都不想成婚,若是......”

若是當初尋的那個理由換成另一個根本不可能回來的人,說不定就沒有了陛下賜婚這事。

現在成了婚便罷,可她實在沒有做好要生養一個孩子的準備。

江予沐試圖讓她看清其中複雜:“蕊蕊,祁公爺不僅僅是輔國公,他也是太皇太後的外孫,身上流有一半的皇室血脈,并非普通世爵,現在他們待你多看重,日後無子的後果......你可曾想過?”

奚蕊卻早已下了決心:“自是想過,但有了孩子便能改變很多嗎?”

“我娘親便是因為生下我才損了根本,如果不是如此,她撫育幾個姐姐也是一樣的,倒也不至于紅顏薄命,但是若我夫君他日後看不上我,你以為有個孩子便能牽制于他嗎?”

她見過那人殺人不眨眼的模樣,并不覺得他會是個被孩子掣肘的男子,倘若他真有心納妾,她無論生多少孩子也無法避免。

而他若因她不能生養而遺棄,以後若真想遺棄也會有其他理由。

“假使日後有了妾室,我自會将她的孩子視如己出,對了阿沐你若見着身世清白的女子可為我留意,我......”

江予沐聽着她風輕雲淡地絮絮叨叨,心中急切卻又無可奈何。

別看奚蕊表面溫順,實則江予沐太明白她的內心對于自己認定的事情多麽執着。

如若不然又怎麽在當初為了拒婚做出那般驚世駭俗之事?

“阿沐你別擔心啦,我會做一個很好的妻子,你看這院子還是我親自打理的呢!”奚蕊聳聳肩,不想再談這沉重話題,将視線掃向四周對她示意。

江予沐這才發現這些都是新樹苗:“蕊蕊竟還有這般手藝?”

奚蕊得意仰頭:“你可不知道之前的國公府如何冷冷清清,我當時剛見着時,都以為是哪裏荒廢的舊院子。”

“你看這是我前幾日新置辦的淩霄花藤,尋人去山上挖來倒是省了不少銀子。”

......

二人又就這府中陳設探讨了一番,江予沐給了些安陽候府的擺設建議,引得奚蕊連連點頭,并表示會考慮考慮。

“阿沐我還為你備了些禮物,待會你盡可高調着帶回去,如今你可是有我這一品诰命罩着的了!”

奚蕊喚人呈上一堆物什,雙手托腮,因着笑意臉頰的梨渦顯得分明。

前幾日去宮中時她刻意留意過安陽侯夫人,總覺得是個不好相與的,阿沐父親官職不高,也不知會不會受人排擠。

以前她幫不上什麽忙,現在倒是可以‘狐假虎威’一遭了。

江予沐怔神着見着那堆價值不菲的飾品,又想到前幾日的遭遇不由得眼眶微酸。

蕭淩說得沒錯,如此好的蕊蕊,又如何能用那些腌臜之事污了她的眼睛?

“對了阿沐,你可有聽說過南平郡主裴青煙?”忽地,奚蕊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

雖然但是,她還是有些好奇此人。

一語出,江予沐瞬間僵硬,她握着茶盞的手指驀地收緊,奚蕊叫了她幾聲才反應過來。

“阿沐?”

“嗯?我在。”江予沐堪堪回神,又發現她并無異樣。

奚蕊問:“我聽說她同公爺是青梅竹馬,還有段無疾而終的緣分?”

聽到她并未将此人牽扯到蕭淩身上,江予沐暗自松了口氣。

那種陳年舊事蕊蕊也不會知道。

“既是無疾而終,便也無需記挂了,不過你方才還那般大度着要養妾室之子的模樣,現在怎麽這副表情?”

被戳中心事的奚蕊立馬坐直了身體:“......什麽,什麽表情,我這不是想着若有緣分還能一道做個姐妹什麽的......”

江予沐笑道:“南平郡主今年也二十有四了,早該嫁了人。”

奚蕊眯眼:“你怎得如此清楚?”

“不是你自己說的青梅竹馬,按照公爺年紀推斷也該如此。”江予沐眼底閃過片刻不自在,又轉移話題道:“說起來你家公爺南下也有小半月,你就沒有半分憂念?”

奚蕊一愣,心口驀地跳快:“......為何要憂念?”

江予沐有片刻無言:“我聽說那築堤十分兇險,若突遭大雨恐是回不來了,再者你們新婚燕爾,不該如膠似漆,怎得到你這就一副查無此人的模樣?”

突遭大雨......回不來?

她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可是——

“可是臨走之前,是他親自同我說的勿念呀。”

“......?”

“對了,那字條還在我匣子裏放着呢。”

江予沐覺得眼前這人從來沒有這麽聽話過。

“丈夫遠行,作為妻子還是需要念着的,比如予他書信。”

......

奚蕊撐着下巴聽她說着,竟覺得還有幾分道理。

直到暮色漸沉,送走了江予沐她還在想着方才的交談。

“書信?”

奚蕊将視線投向身側桌案的紙沓上,忖思半響,終于抽出筆杆,然後在宣紙上落下第一句話——

問夫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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