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三十」
《欲海情帆》第八本順利付梓的時候,弁襲君的身體已徹底康複了。
這時已入了秋,梧桐葉黃,茶梅也正含苞。兩人同步香塵辭別時,正當一個大好的晴天,碧空萬頃,四裏無風,也未有什麽行李需攜帶,如此輕裝簡行地就上了路。
“你們即使得空再來拜訪,也不要又是半死不活的。”步香塵心有餘悸地說,“我這地方可再招待不起一次了。”
“花君莫開玩笑了。”弁襲君笑道,“下次來,也必然是帶着‘德醫雙馨’的牌匾。”
“說起來,醫資不知是否結清了。”一旁杜舞雩提起來。
步香塵笑吟吟地搖着手裏的絹扇,細白扇面上畫着雀踏枝的圖樣,襯着紅雲錦簇的桃花,色澤相當豔麗。女大夫眯了眸子,眼梢調笑地微彎,心滿意足的狐貍模樣:“比起你們帶來的收益,完全可以抵了。”
“嗯?”杜舞雩疑惑看着,又聽步香塵道,“不知小女子的新作,杜俠士有興趣麽?”
如生春風的眉眼讓杜舞雩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不用了。”
步香塵嘆了口氣,頗遺憾的:“可惜了。”一邊又正了色,問道:“你們接下來行走江湖,可要小心莫遇到麻煩。”
杜舞雩溫聲道:“他功體廢了,不過我的還在,應該是無礙的。”
“你也應多加小心,畢竟我可沒有神跡能再換一次了。”弁襲君嘆息似的說,面上卻并無落寞,雙目皆有光彩。
杜舞雩斂了眼神,莊重道:“如此正好,無論何事,皆有你我共同面對。”
這回,倒是弁襲君有些不太适應,輕咳了兩聲。哪怕兩人關系已有變化,弁襲君仍是改不掉以前的拘謹。
他們又作一揖,是對長日來的照顧應有的謝意。步香塵目送兩人步出幽夢樓外,從那身後日光鋪展,步履間,落影似乎彼此交疊着,頗缱绻動人。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侍從遞來拜帖,正是書商登門造訪,說書刊已刻印完畢,就待發行,來人講得眉飛色舞:“花君,這次的新作,鄰裏都翹首盼望了許久呢。”
“小女子如何能讓他們失望呢?”步香塵挽了挽頰邊一縷卷發,好整以暇地坐回榻上,又喚侍童給自己染指甲,“不過,這個系列的書刊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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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書商怔了怔。
“正是這樣。能寫的已經寫完了。”步香塵揉了揉手指,擡起頭來笑道,“所以,我們還是來商量下一部的題材吧。”
袅袅秋風多,槐花半成實。雖說白藏氣暮,但依舊是天高風和,四處都很爽朗明淨。出了城,正路過郊外草市,便不由駐足看上一看,如今不同往昔,兩人皆有無數的時間可以打發,也不妨在這裏耽誤一會。
走到角落處,旁邊搭着一個不起眼的小鋪子,弁襲君莫名來了興致,拐過去觀看。木頭架子在四周擺開,內中攤放着不少精巧物件,看去古樸細膩,拐角疊了許多銅盒,都落着鎖。案臺處有人背對他們,手裏寫着賬簿,滿頭雪似的長發,裝模作樣挽了道髻。弁襲君越看越眼熟,開口喚了聲店家,對方毫無防備地轉頭一看,立時三人都變了臉色。
狹窄的鋪面響起巨大的“咣當”一聲,所有的木架子都在這響動裏搖了三搖。
“原來是你啊。”弁襲君笑得陰風慘慘,“鳌首,許久不見,你竟在此地逍遙快活。”
“哈哈,”一色秋幹笑連連,“弁襲君,有話好好說,別一副要打起來的架勢,一劍風徽,你也麻煩松開我,挺疼……”
兩人面如霜雪,煞是不豫,卻也如言撤了手,老狐貍松了口氣,坐下來整理着頭發,一邊絮絮叨叨說:“我知道你們兩個咽不下這口氣,不過回想一下,那時候還是我自作主張放了你們,若不是我做的好事,你們哪有命到現在?”
弁襲君板着臉不說話,嘴裏發出細細的磨牙聲:“是啊,你真是做的好事……”
一色秋誠懇道:“再說了,古陵逝煙的死我也摻了一腳,也算是給你們報仇雪恨。”
弁襲君攤開手道:“那我的六賦印戒呢?”
一色秋的臉僵住了。
“我遵照你的意思用六賦印戒換巽石,結果武器沒了,連命都差點沒了。”弁襲君慢條斯理地說:“鳌首,就算無奸不商,也不能這個樣子。”
手裏掂着巽石從商鋪出來的時候,弁襲君頗覺神清氣爽,心中郁結都一掃而光。身旁杜舞雩尚問他:“你當真不把六賦印戒拿回去?”
“當初說的交易,就是用它換此物。”弁襲君将巽石收入袖中,“而且,不論是地擘印還是六賦印戒,對我而言皆無用處了。”
這飽經波折的以物易物到底是實行了,弁襲君故作輕松地說:“你的古風劍能修好了,你應當覺得高興。”
杜舞雩無奈道:“就算沒有劍,我也能完成我應做的事。”
弁襲君微怔,見杜舞雩凝神看着他,便也欣然一笑。
将近酉時,天地昏黃,倦鳥歸山,市集的人也漸寥寥,做糖畫的匠人倒未收攤,經過的時候,只看見旁邊圍着一大圈小孩子,有幾個拉着父母的手撒嬌,聲音也是綿軟的,像含着一團米糖。
“阿爹,你買給我嘛!”
這歡聲笑語甚是熱鬧,弁襲君駐足瞥了一眼,卻聽見身旁有人脆生生地說:“呀,又看見你了。”
衣袖被人扯住,他低頭一看,是個女孩子,打扮伶俐,發間插着一朵雪白的木芙蓉。她模樣看得眼熟,弁襲君打量了一會,便也認出來:“是你,我上次撿着了你的風筝。”
小姑娘生得讨人喜愛,杜舞雩也蹲下來問她:“之後風筝修好了麽?”
“嗯,我兄長修的。”她用力點着頭,眼睛眨了眨,忽然扶着弁襲君的手,仰起臉孔,吞吞吐吐地說:“我上次走的時候,看見你們好像……吵了架。”
小孩子天真的語氣讓弁襲君一陣失神,他慌忙說:“沒有。”
對方皺起眉頭,鼓着臉說:“可我看見你旁邊這個叔叔走開了,你卻一個人站在雨裏,好久都不動。”
“叔叔……”弁襲君忍不住笑出聲來,一旁杜舞雩頗受打擊地摸了摸下巴。女孩子抿抿嘴唇,這樣子讓弁襲君看得心頭微微一動,忍不住撫了撫她烏黑的頭發:“我跟他談了一下,現在已經和好了。”
“真的嗎?”她睜大眼睛說。
“真的。”弁襲君耐心地說道,小姑娘稚嫩的面孔挨得離他很近。上一次不曾仔細打量,現在倒能看得清楚一些。她眉目秀雅,天庭飽滿,只是額間有一塊很小的疤痕似的血痂,看去像朱筆點上的一般。對方也察覺了他的視線,往自己眉間摸了摸:“這是我生來就有的,怎麽都消不掉,你不要盯着,不好看……”
那疤并不惹眼,細細小小的,卻宛若生死簿上一道墨痕,從多年前回溯至今。弁襲君只覺心頭像被一根針猝然紮了下,他忽的一凜,說:“畫……”
“什麽?”女孩子茫然地看着他,一旁的杜舞雩也變了臉色,兩人對視了一眼。
弁襲君轉頭看向小姑娘花團般的臉孔,許久都不答話。有一股酸楚的滋味梗在他的喉嚨,讓他眼角發熱。他的肩膀抽動了一陣,猛地把小姑娘抱了起來,女孩子驚詫的呼聲貼着他的胸口,水似的橙金色日光鋪在周圍,弁襲君的心也泡在這片融融的夕陽裏,似要化開了。他盡量平靜地說:“你想要糖畫麽?”
女孩子用烏靈靈的眼睛看着他,笑了:“想。”
他和杜舞雩買了糖畫,又買了幾盒蜜餞,還有糖糕。若不是小孩子拿不了太多東西,他真是恨不得把集市上所有貨物都搜羅過來。小姑娘喜滋滋地抱在手裏,亮着雙眼道:“你們對我真好。”
弁襲君笑了笑,輕輕地說:“這是我……”
他沒有說下去,女孩子看着他身後道:“我兄長來找我了!”她快步跑過去,靈巧的鳥兒似的,撲到一個少年懷裏。那人聽她輕快地說着什麽話,也擡起頭看了他們一眼。
是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年人,初時有些生氣,最後卻也霁了臉色,溫和地摸了摸妹妹的腦袋,他遙遙沖人抱了抱拳,女孩子也揮揮手,兩人相互牽着離開了。他們時而低下頭交談着,态度很親昵。
兄妹倆的身影漸消失在穿行的人群中,弁襲君仍站在原處,往那方向看着。他側臉的輪廓浸在暖色的日光中,看去柔和而惆悵,杜舞雩聽見他喃喃地說:“這一次,她有個好哥哥。”
杜舞雩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弁襲君笑說:“你不打算追過去麽?”
“都喊我叔叔了。”對方自嘲道。
弁襲君眉目舒展,也不答話,只是專心地握住杜舞雩的手。他的五指親密地扣進去,關節擦在劍者微硬的指繭上,一點點收緊,攥得不留罅隙。弁襲君扶住他的肩膀,嘴唇像曬在日光下,溫暖而柔軟的絲絹,輕輕地擦過杜舞雩的臉頰,這曾是他肖想了許久也不敢嘗試的舉動,正如他畏于展露的愛一樣,潛藏良久,在經歷了許多次的期盼與失落,許多次的鼓動與退縮之後,終有一日能坦然釋出,再被人欣然接受。
他的心急迫地跳動起來,夕輝将他的面孔染上朱色。弁襲君仰起臉,從杜舞雩的眼裏,他看見了曾經歷的漫長的時光,而那長久浸泡着自己的苦痛,在彼此對視的剎那,都變作了春水溫柔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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