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剛手術後住的是監護室, 護士隔一小時來巡查,看羅青稗眼淚汪汪地,埋怨趙寒:“怎麽惹哭了?別讓她情緒激動,對傷口不好,叫醒就行,她困的話讓她睡會了。”

趙寒沒再糾纏羅青稗這個一好起來就來找自己的話,答應了一聲, 揉了揉頭羅青稗的頭發哄她:“再睡會兒吧。”

羅青稗費力地挪動四肢而不得,急迫而氣惱地又睜開眼睛,趙寒把手伸進被窩裏去, 捏住了她沒夾監控儀器的無名指和小指,安撫她:“睡會兒吧,我就在這兒看着你。”

羅青稗很快就又睡過去了。

淩晨的時候羅青稗才徹底醒過來,趙寒給她拿沾水的棉簽擦幹裂的嘴唇, 她跟失憶了似的,瞪着眼睛看趙寒:“學姐, 你怎麽還沒走,幾點了啊?”胡亂地伸手拿手機看時間。

趙寒給她把伸出來的胳膊塞回去了:“你別動,你一身的汗,着了風要不舒服。”

旭源派來陪護的是跟羅青稗年紀差不多大的兩個小姑娘, 跟羅青稗開玩笑:“趕緊蓋好被子啊,你可是在果奔。”

羅青稗默了默,眼巴巴地看着趙寒,趙寒問她怎麽了, 她胳膊又伸出來:“我要穿衣服……”

趙寒又給她把胳膊塞回去:“二半夜穿什麽衣服?”

羅青稗帶着哀求的叫了一聲學姐,趙寒坐在她旁邊,忽然想起來似的:“是要上廁所?”

羅青稗連忙點頭,掙紮着要起來,趙寒按住了她:“插了尿管,你放松就好,不會有事的。”

羅青稗整個臉都紅起來。

趙寒拿過床頭小櫃子上的本子給她看:“醫生讓記錄刻度呢!”

羅青稗看了一眼,上面已經寫了三行字,标記着時間和毫升數,顯然趙寒給她換尿袋不止一次,羅青稗別過了頭不說話。

趙寒和旭源派過來的兩個女生聊了兩句,羅青稗這個情況,要趙寒走,她肯定不會走,三個人留着是白熬夜,真要有事還得靠大夫,她索性把兩個小姑娘都打發回去睡覺了,自己留下來。

監護室裏還有一張空床,趙寒實在講究不動了,她看了看吊瓶裏的液體和尿袋裏的尿量,估摸着定了個鬧鐘準備睡一會兒,繞過羅青稗歪着腦袋的那一側,卻看見羅青稗枕着胳膊閉着眼睛,在毫無聲息地暗自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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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寒看着她頓了一下,去衛生間洗了個毛巾,給羅青稗擦臉。

羅青稗像在心裏藏了一座雪山,眼淚是融化的雪山水,只要溫度高,就能源源不絕,成一條長河一條大江的發源地。

趙寒放棄似的,擱置了毛巾,看着她哭,看着她從默然無聲到抽噎,終于忍不住掩住了她的嘴,帶着警告:“還哭!”

羅青稗哭的更兇了。

護士又來查房,看着這情況都有點毛了:“怎麽回事,別讓病人哭了!”她一邊給羅青稗核對吊針的藥品,一邊勸慰羅青稗:“哭什麽呀,手術很順利,積液我們清理地很幹淨,卵巢也好好地長着,過幾天就能出院了呢,再說還有那麽一大堆人關心你,等着你麻藥醒了才走的,生病有什麽好哭的,開開心心配合治療才好得快呀!”

羅青稗不吱聲,大概是心裏的雪山還未融完,淚水不斷。

等護士出去,趙寒心裏窩着一個蜂窩似的,她靜不下來,二半夜地跑出去抽煙。

回來重新洗了毛巾給羅青稗擦臉,坐在凳子上靠着床頭的小櫃子,她身上帶着室外的寒氣讓羅青稗瑟縮了一下,趙寒給她掖了掖被角道,斟酌道:“你別擔心,你這個病麽,學名是子宮內膜異位症,我問了下,不是什麽嚴重的病,很多人……很多人……”

趙寒頓了頓,重新組織了下語言,帶着點笑的道:“不是什麽嚴重的病。雖然不能根治,會複發,但真不是大病,傳說最好的治療方法,是結婚生子,懷孕的過程本身是種治療手段……你經常複查,不會有問題,很多人生完孩子就自己好了呢!”

“就像護士說的,生病是正常的事,開開心心配合治療,很快就會……”

羅青稗卻忽然道:“我不要結婚生孩子!”

趙寒被打斷,停滞了一陣,不知從何說起,那一支煙的勁兒壓不住心頭的郁悶,她提着濕毛巾去衛生間淘洗,靠在洗手池上發呆。

羅青稗躺着,要被淚水淹沒。

羅青稗是手術中睡過了頭,一晚上因為被吊瓶和儀器的纏繞捆綁不能動身只能裝睡,迷迷糊糊,一夜雜亂的夢境。

趙寒是要看着羅青稗的吊瓶,還要看着羅青稗的尿袋,而且羅青稗的那臺監控儀器不知出了什麽毛病,總是在報血壓過低,嘟嘟響個不停,趙寒就是想睡也睡不了。

熬到天亮,趙寒兩個特別明顯的黑眼圈,拿冷水洗了個臉,打電話請半天假,領導答應地爽快,說那個留在旭源管試運行的同事因為崴腳也請了假,旭源那邊正缺人,趙寒對項目熟,下午直接去那邊。

這是小鞋,但旭源那邊離羅青稗住院的地方近,趙寒二話沒說,也答應地十分爽快。

八點多的時候護士來查房,發了溫度計,撤了監控儀器,來了個護士看了眼趙寒辛勤一夜記錄的排尿量,掀開被子就要拔尿管,羅青稗猝不及防,驚叫了一聲,十分慌張地搜尋趙寒,趙寒按着她,捏着她的手:“別緊張,沒事沒事!”

毫無自主被這樣晾着,比拔尿管本身的痛苦更讓羅青稗難堪,羅青稗抓着趙寒的手十分用力,另一只也攥着身下的床單,趙寒自欺欺人地遮住了羅青稗的眼睛,輕聲道:“沒事,很快的。”

拔了尿管就不用果奔了,羅青稗來的時候穿的是工作服,沒什麽貼身衣服能穿,趙寒跟護士要了一身病號服,半拖半抱着羅青稗,只給她穿了上衣。

查房的大夫說等打完吊針,今日就可下床活動,趙寒等着旭源的陪護人員就位,她先回去給羅青稗拿衣服。

好在羅青稗那幾天因為暖氣故障就住在趙寒這邊,換洗衣服都還齊全,她拿了衣服,去醫院的路上跟李河打電話,請她媽明天炖點補身體的湯。

羅青稗雖然能被攙扶着起床,可肚子上打了三個洞後縫合的,傷口糾扯着她沒法彎腰自如地穿褲子,趙寒等病房沒人的時候一手給羅青稗包辦,現在天冷,趙寒還拿了兩雙襪子給她穿。

說是能活動,也只是在病房地上走動,趙寒沒扶她,但怕她頭暈,一直跟在她身邊陪着,走了三兩個來回,羅青稗精疲力竭地重新躺回了床上。

趙寒給她拉好被子,問她:“睡覺要脫襪子嗎?”

羅青稗靠着病床床頭,叫道:“學姐……”

趙寒在她腳丫子上拍了一巴掌:“問話呢,叫我幹什麽?”

羅青稗笑的眼淚蹦出來:“要的。”

她回到這個城市,第一次來找趙寒的時候,那天下雨,她等了很久,鞋襪都濕透了,趙寒幫她去拿外套的時候,她伸着脖子看過去,看到趙寒在衣櫃靠底下的抽屜裏翻出了幹爽的襪子,拿着看了一會兒又放了回去。

是這一雙襪子,使她明白,她雖然有過怯弱的叛逃,但重頭再來,不是沒有可能,那是她兩眼抹黑的時候,最初的一點希望。

趙寒不知道羅青稗在想什麽,給她脫了襪子塞在床尾:“你今天別出門了,有不對勁的地方跟大夫說,陪護的人……唉,我得去上班,晚上不過來了,有事打電話。”

羅青稗望着趙寒:“學姐,那你……還來嗎?什麽時候來?”

趙寒對上羅青稗烏溜溜的一雙眼睛,說:“明早吧,給你帶早飯。”

趙寒下班回家的時候,李河已按着菜市場老板的推薦,買了只鴿子來炖湯,晚上收拾的時候忍不住問趙寒:“你能不能稍微給我透露一點點,我這個鴿子湯到底是送給了誰家小姐?”話語是毫不掩飾的八卦和揶揄,臉上是藏不住的笑。

趙寒正在幫李河揀小青菜,聞言頓了一下。

這事兒她沒打算瞞,也算是和李河商量,她放下手裏的菜,輕聲道:“羅青稗。”

李河臉上的笑僵了一下,很快掩飾過去,低頭去洗鴿子肉:“她回來了啊?”

“嗯,回來了。”

“上回,就你和關楠她們出去吃飯,你吃半道出去接人那回,接的就是羅青稗?”

“是。”

李河麻利地把鴿子肉放進高壓鍋裏,手下不停,忙七忙八:“趙寒,你還喜歡她,很喜歡?”

趙寒沒回答這問題,她一邊把菜放到水龍頭下洗一邊道:“媽,她出院了我想接她回我那兒住一段,她那身體自己住肯定不成……之前她那兒因為暖氣有問題,在我那兒住了幾天了,不過……”

李河遲疑地:“住你那兒?你那是個一室,人能答應麽?”

趙寒:“……”她嘆了口氣,不知從何說起似的。

為了這一頓新鮮的鴿子湯,李河用上了高壓鍋的定時功能,還翻箱倒櫃找出了個保溫桶,好些年月沒用了,李河拿出來倒上熱水擦洗,趙寒抄着兩只手在廚房當擺設,晃悠了一陣,李河推了推她:“出去吧,你這大個子光占地方了!”

趙寒晃悠出了廚房,隔了一陣兒又晃悠了進來,李河一個保溫桶還沒洗完,趙寒接手了,對着燈光照了照,這油光锃亮的,真的不需要再洗了。

趙寒把保溫桶放一邊控水,道:“媽,她和從前不太樣了,比以前膽子大,比以前執着……”本意是為了不讓李河擔心,趙寒說着說着,竟說出些自己沒留意的細節來,連自己都說服了。

羅青稗從前別人欺負到臉上都只會說她沒有,現在竟然也知道了反抗;從前恨不得把自己裝在麻袋裏僞裝成一袋土豆來保護自己,現在還學會了仿妝;從前不等人拒絕就逃,現在就算被拒絕了,還知道卷土重來未可知呢!

這可能就是羅青稗沒說出口的态度和決心――她不确定羅青稗這個決心夠不夠支撐她們走完餘生,趙寒忽然想,餘生太長,她對自己和羅青稗過一生有信心,可不能以同樣的标準來要求羅青稗。

趙寒在把那個保溫桶放好的時候,已做出了退步――不談餘生,只試一試。

李河沒再吱聲,第二天起很早看高壓鍋定時準不準,湯熬得好不好,漂去上面油花,撒了一層綠油油的菜葉,盛了半桶給趙寒帶着。

李河家離哪兒都遠,趙寒趕大早出門,冬天,外面還是沉積的黑夜,趙寒開着車,穿過寂靜空曠的街道去醫院,到的時候也才七點剛過,天色灰蒙蒙亮。

羅青稗在病房裏轉悠了兩趟,嘗試出門,裹着衣服在走廊裏晃蕩,看見捂着圍巾上樓的趙寒,快走着迎了兩步,便氣息不勻,臉色刷白。

趙寒伸手扶住她:“不會慢點嗎?”

羅青稗哼唧了一聲,靠着趙寒。

趙寒伸手攬着她的腰把她帶回病房,她脫鞋上床的時候趙寒瞟了一眼她的光腳丫,羅青稗将腳埋進了被子裏,趙寒沒說她,只問:“通氣了嗎?能吃東西嗎?”

羅青稗紅着臉:“能吃。”

剛手術完最好是流食,湯正好,羅青稗抱着碗磨蹭着,一直到護士在門口喊:“23床,來做個清理!”

羅青稗明顯地一縮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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