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趙寒雖然對這個“清理”沒什麽概念, 但看羅青稗瑟縮的樣子,似乎是挺大一件事兒。
趙寒收拾碗筷伺候羅青稗下床,出門的時候問她:“沒事吧,你自己可以麽?”羅青稗沒說可以不可以,笑的十分勉強。
迎面撞上的一個小護士笑着安慰羅青稗:“23床?別緊張啊,昨下午差點從床上掉下來的是不是你?吓死我們了,清理就是這樣, 放松了就不疼!”
羅青稗捏着趙寒的手,扯着嘴給了護士一個特別僵硬的笑。
到處置室門口,家屬被留在外面, 趙寒道:“不行我陪你好了。”羅青稗慌裏慌張地掙開了趙寒的手:“不用的學姐,我,我進去了。”
趙寒站處置室門外等着,只聽着裏面護士提醒:“一條腿的褲子脫掉躺床上, 腿打開,放松, 放松,哎喲你放松!”
她大概知道這清理是怎麽回事了。
羅青稗出來的時候面色慘白,捉着趙寒的手借力回了病房。
趙寒知道她這樣,不光是因為疼, 但陳年舊傷疤,即使趙寒郁滞,也無法安慰,只拍了拍她的背。
羅青稗卻一下子靠在趙寒肩頭, 長長出了口氣道:“學姐,我會好的,真的,今天我就沒躲也沒動,我會慢慢好起來。”
趙寒知道她說的是什麽,因此一口氣憋在心裏沒喘過來。
這時候安慰的言語太輕而無狀了。
微創三天出院,醫囑建議休病假一月,這天趙寒提前下班過來幫羅青稗辦出院手續,羅青稗已經收拾好了自己那點不多的東西靠在床上等着,趙寒拿着單子去辦結算的時候羅青稗非要跟着,趙寒随口問:“你租那屋暖氣好了嗎?”
羅青稗耷拉着腦袋:“沒……沒好。”
趙寒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深究這答案的真假,她兩個嫌電梯太擠,婦科就在三樓,索性走樓梯下去,遷就羅青稗的體力龜速前進,趙寒在一階樓梯上站定了問:“那你……先搬來和我住?”
羅青稗一個好字沒出口,跨步往趙寒跟前走,腿一軟,差點從樓梯上滑下去,踉跄着從臺階上跌到趙寒身上,趙寒要不是抓着扶手,兩個人都得從樓梯上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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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扶起來,羅青稗是真的臉色蠟黃,一層冷汗,扶着扶手喘氣。就算是微創,術後第三天也是真虛弱,趙寒拍着她的背,有點擔心:“坐下來歇歇,別亂動了!”
羅青稗覺得天旋地轉地,她一手抓着樓梯的扶手不敢放,一手抓着趙寒,直愣愣瞪着眼睛看趙寒:“真的嗎?就……你說我來和你一起住。”
趙寒嗯了一聲:“你這走幾步路都得暈一暈,一個人肯定不成,先住過這段時間……以後的事,唉,算了,這事回頭再談。”
羅青稗等不及趙寒的回頭再談,她捏着趙寒衣角,乘着生理的難受壓倒理智的時候問:“那……學姐,我能和你睡……就……和你……”她真是慫斃了,哪怕到了這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全乎。
趙寒倒是聽明白了,嗯了一下:“要是你願意的話,可以的。往後的事……等你能上班了,你還是願意的話,我們可以換個離你也近點的地方租房,購房計劃我倒是有,想買新城區,還在排號,地段……你也可以給點意見,當然是你願意的話……”
趙寒看羅青稗神色不太對,帶着點安撫的笑意:“我是說你願意的話,我想……接受你,或者說,歡迎你回來,當然,要是不成,青稗,我也……”趙寒盡量不顯得失落,平鋪直述地道:“我也接受你的離開。”
羅青稗還是覺得頭暈,整個樓梯間和趙寒一起,在她眼前冒着金星轉個圈,伴随着嚴重的耳鳴,聽不清趙寒後面還說了些什麽,但她放開了身後的欄杆,全身心地紮在趙寒身上。
趙寒扶着她的背,用盡力氣支撐着她:“不是……唉,你這麽哭傷口不疼嗎?你以前沒這麽能哭啊,這幾天開閘洩洪的架勢!”
羅青稗挂在趙寒身上,顧不得來往行人,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從剛才那段眩暈裏回過神來,讷讷道:“我以前就很愛哭,只是哭了也沒人管……”
趙寒笑了笑,挺正經地問:“那你……怕不怕啊?”
羅青稗一瞬間就明白趙寒問的是什麽,她在趙寒懷裏不出來,嗫喏着:“怕。”她吸了吸鼻子,生理上的難受讓她思緒不清,有些雜亂地說道:“但我現在已經讀完書了,那個文憑有用沒用我都拿到了,我能掙錢了,我不用操心下學期的學費和下一頓的飯了,我還可以給你送禮物……”
不論如何,她都從從前生活的重重桎梏裏掙得了一點自由。
趙寒笑了一下,把她拉開一點:“行,那別哭了,想早點回家的話得趕緊辦手續,結算窗口關的早。”
羅青稗抹幹眼淚嗯了一聲,拉着趙寒的手:“學姐,我們趕快。”她其實根本不能趕快,敢快走兩步就能暈給趙寒看。
但是她聽到“回家”兩個字啊,這是她從初中出了那檔子事兒從家裏逃出來後,再也沒聽到過的字眼。
她那時候全憑着數學老師的幫扶才讀完了義務教育剩餘的時間,之後離開家鄉,再沒有回去。她和“家”,或者“家鄉”之間的聯系,只剩下數學老師。
可就連數學老師,她大三升大四那年,也去世了。
她不是無根之人,只是因為變故才被人連根拔起,游絲一縷,大三那年也斷了。
她就這麽,成了一個飄萍,但趙寒卻說“回家”。
她有家可回了!
回家的路上羅青稗好幾次欲言又止,趙寒不知道她那腦子裏彎彎繞繞想了多少,看她這麽憋着都替她難受,紅綠燈的時候趙寒道:“你有什麽話,真說不出來可以發微信,我等你不在的時候看。”
羅青稗吭哧着道:“就……學姐,買房子的話,我現在只有一萬多塊錢,而且住院的錢還沒給你呢……”
“……啊……”趙寒是真驚訝,她從昨晚想清楚是自己要求苛刻以後,就很佛系地開啓了聚散随緣的模式,就像今天跟羅青稗說的,如果不成,她接受羅青稗的再一次離開,她沒想到一慫再慫的羅青稗在盤算兩個人的以後。
綠燈亮了,趙寒在發呆,後面的車子被趙寒押着,不耐煩地摁喇叭,趙寒把車開出去,還沒說出話來,就聽羅青稗蚊子似的哼哼:“學姐,我想和你一起,一起買房子……明年買的話,我可以多掙點錢的……”
趙寒被帶偏了:“一起買房子啊?”
羅青稗忙道:“是,寫不了我的名字沒關系,我只是想……就我們一起買。”
不管這話真假,趙寒都聽得高興了一把,車子滑過去找了個地方停了,她扶着方向盤緩了一陣兒以防自己飄起來,盡量把裂開來的嘴角收回來,盡量平心靜氣:“這是個大事兒,你慢慢考慮……”
羅青稗扭着手指,左手都快把右手掐青了,聽趙寒說讓她慢慢考慮,她急出一手心的汗,在褲子上擦了:“學姐,我想清楚了,我……”可是趙寒一看她,她的話又都憋回去了。
她一瞬間特別挫敗,被嚴重的自我厭棄感淹沒,低頭捏着自己的褲子費力地積攢勇氣,期望像作報告那樣口齒清楚地表達感情。
羅青稗這人,說她慫吧,她小小年紀遭遇災難,還能掙紮着從各種打擊裏逃出來,毫無依仗自供自讀地上完了學,找了個過得去的工作養活着自己。
可說她不慫吧,她卻一直素面朝天,拿麻布袋一樣的衣裳掩蓋着自己的青春,她不敢顯示自己哪怕一分一毫的美。
說她慫吧,她能死皮賴臉地纏着趙寒,能在趙寒門外锲而不舍地等好幾個小時,能用拙劣的路數去套路趙寒。
可說她不慫吧,她一生病,因為怕趙寒嫌棄她,她又像以前所有的時候一樣想逃,以及,現在當着趙寒的面,她說不出哪怕一個“愛”字。
似乎“愛”是她人生字典裏缺失了的字眼,或者,不是本來缺失,是被生生剔除了。
趙寒對她太重要了,不光是愛情,甚至是教化,她從小就沒什麽人認真地教過她禮儀和道理,出了初中的那件事後更是不可能有人教她,和趙寒一個宿舍住的一學年,她才無意識地學了許多許多,趙寒是她晦暗歲月裏最适度的溫暖。
當年的事她慌亂無措,想到自己連生存都艱難,一無是處,幾乎不知怎麽面對趙寒,逃跑是她的慣性技能,她頭一熱就跑了。
但是一畢業,她稍微能松口氣的時候,她又重新回來了。
重來一次,那時候的她還會跑,現在的她,還是會回來。
她從回到這個城市,就做好了特別長期的準備,期望通過漫長的歲月來彌補曾經逃脫的過錯,期望能讓自己變得更好一點,期望再重新和趙寒在一起。
但她雖然有“卷土重來未可知”的一點餘勇,卻張不開口說一個愛字。
她越想,她越說不出,簡直魔障了!
就在羅青稗快把自己憋地背過氣去的時候,趙寒把她揪着褲子的手掰開了:“你和褲子較什麽勁啊?”
趙寒看了一眼羅青稗,羅青稗沒哭,只是眼眶紅的要滴血,大概開閘洩洪把洪水都洩盡了,趙寒溫聲溫語地:“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想清楚了,那很好;你沒想清楚呢,那也不要緊,咱們就踏踏實實在一塊兒過好眼前,空想無益……唉,你是不是怕我啊,每次一看你,你整個人都要縮起來。”但還強撐着,在原地杵着。
羅青稗下巴塞進衣領裏,小聲地說:“就……挺怕你會讨厭我,徹底拒絕我啊……”聲音低地趙寒幾乎聽不清。
但終究是聽清了,趙寒捏着羅青稗的手,笑:“那不會,我不讨厭你,我還挺喜歡你的。”她扮過羅青稗的臉看了一會兒,笑:“長的好看讓人很難讨厭啊……”
即使,趙寒對羅青稗是真的好,但“喜歡你”這三個字,羅青稗還是頭一回聽着,覺得除了“一切盡在不言中”之外,正兒八經的一句話也那麽地窩心,她都要心跳過速了!
她看着趙寒,趙寒已經收回了手開車去了,眼睛挺專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只能看到半邊側臉,似乎還有微笑的餘痕,她說:“我也……特別,嗯,就特別……”
“也特別喜歡我?”趙寒幫她把話說完了,“我是有多磕碜啊,說一句喜歡我都把你為難成什麽樣兒了啊?你那《戀愛成功學》裏沒教這句麽?”
羅青稗:“……”
拒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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