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香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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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匆匆叫來在別人家打牌的向前進,在他的勸阻下才終于把靳禮澤解救出來,那時候靳禮澤已經被揍得鼻青臉腫了,還流着鼻血。
小花心疼壞了,忙攙着他要去鎮上的衛生院看醫生。
向老爺子也知道自己下手狠了,想跟着一起去,卻被一向聽話的小花兇狠的眼神制止住。
向老爺子心虛地看向兒子:“我也不曉得,他又不作聲,這不就一下打狠了……”
向前進也不搭理父親,而是跟小花說:“他這樣子也開不了車,我騎摩托送你們去。”
“不用。”小花冷着臉拒絕,“我去找侯鴻哥,讓他開車帶我們去。”
她顯然是生爺爺的氣,一并連無辜的向前進也恨上了。
向家父子倆都不敢吭聲。
小花讓靳禮澤先坐着,自己給侯鴻打電話,那邊顯示不在服務區,只怕真是和田園不知又鑽到哪個野林子裏去了。
小花急得不行,先用冷水給靳禮澤大致洗了個臉,将他臉上的血都洗幹淨了,蹲在地上說:“哥哥,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找侯鴻哥,馬上回來。”
“不急。”靳禮澤拉住急着去找人的她,“你先陪我去個地方。”
“去哪兒?”
“你跟我去就知道了。”
靳禮澤站起來,頭有些暈眩,小花趕緊扶住他。
他甩甩嗡嗡不停的腦袋,拉着小花向外走去。他知道她的爺爺和爸爸都在門縫後偷看,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握着她的指尖更緊了幾分。
小花被他拉着,一路上都在勸:“哥哥,你要去哪兒?你還在流鼻血……哥哥,別走了,跟我去看醫生吧。”
靳禮澤只是牽着她,不停地走着。
終于,兩人來到那塊後山熟悉的山坡,波斯菊大片盛開,野草随風搖擺,夏日的夕陽籠罩整個草地,天空渲染成了夢幻的紫羅蘭色。
靳禮澤放開她的手,回身看她發紅的眼圈,聲音溫柔得不可思議:“小花,你為什麽不敢在我面前哭呢?”
小花呆呆地看着他。
靳禮澤認真地說:“我回想了一下,除了上次在四川,你因為你媽媽的事在我面前哭了一次,那還是我要你打開門哭你才哭的。還有一次,是被我在這裏抓到。在學校那次,是被我逼狠了,那也沒當着我的面哭,自己蹲下去埋着腦袋哭的。這樣一想,你很少有在我面前流眼淚的樣子,這是為什麽呢?”
小花倉皇地低下頭去,卻被靳禮澤用手指挑起下巴,盯着她追問:“告訴我,為什麽?”
他锲而不舍,像是不得到答案就不會罷休。
看着他被打腫的臉,青紫的淤痕,鼻子下挂的鮮血,小花的淚水終于湧出來,她用力拍開他的手,不管不顧地蹲下去嚎啕大哭。
“因為我怕你讨厭我!行了吧!”
“我為什麽會讨厭?”
靳禮澤也蹲下去,擡起她埋在膝蓋上的臉。
她已經哭得滿臉鼻涕眼淚,他卻絲毫不嫌棄,掀起T恤下擺,輕柔地幫她擦幹淨。
小花哭得停不下來,抽着鼻子,話說得時斷時續:“因為……因為我小時候愛哭,每次我媽……去打工,我都要追着她哭,她說……她說我是水龍頭,擰開就停不下來……後來,她和我爸離婚……我覺得,是因為我小時候哭着追她,讓她厭煩了……所以,她才不要我和爸爸的……”
在她的描述下,靳禮澤仿佛也看到很多很多年前,當樟樹灣還是一條黃泥路的時候,有一個哭得滿臉花的小女孩,在一片爛泥中,追趕着前面拖着行李箱離開的女人。
大人們一定會跟她說,你媽媽是去打工賺錢了,是去給你買漂亮的小裙子和好吃的糖果去了,不是不要你,小花懂一點事,不要攔着媽媽。
可小孩子怎麽聽得懂這些呢?
她一定以為媽媽就是不要她了,她會說她不要漂亮的小裙子,不要好吃的糖果,只要媽媽陪在她身邊。
可每次的結果都是,媽媽不耐煩地推開這個愛哭的孩子,提起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
直到最後一次,她真的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小女孩将所有的罪責都攬在自己身上,她會和村裏說閑話的大媽吵嘴,會和有樣學樣的小孩子們打架,她打起架來異常兇悍,一個打十個,可誰也不知道,看似強硬的她心裏卻是想着,都是她的錯,都是因為她哭了太多次,哭得惹人厭煩,所以才換來媽媽毫不留戀地離開。
靳禮澤終于明白,為什麽六年前,他會因為一個人躲在這裏偷偷哭的小花,內心湧起一陣奇怪的波瀾。
原來,他們同病相憐。
他們是同一種人,被媽媽抛棄的人。
父母離婚時,他也是很傷心,不過與小花不同的是,他用憤怒掩飾着他的難過,他打架逃學,罵老師打同學,整個人就像只敏感多疑的刺猬,紮傷了別人的同時也刺痛着自己。他以為母親會在乎,但其實是她一點也不在乎,她在國外有她風生水起的事業,無暇顧及他在國內上演的一出出鬧劇。
到頭來,他只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混蛋。
“那不是你的錯。”靳禮澤呼出一口氣,認真地看着她含淚的雙眼,語氣無比堅定,“你媽離開,是因為她自己想離開,不是你爸的錯,更不是你的錯,與任何人都無關,你無法挽留一個本來就想走的人。
“以後,你可以在我面前哭,哭多久都可以。”
小花一愣,撲去他懷裏,放聲大哭。
有人說,幸運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而有的人,本身就是一種治愈。
他的出現,治愈了她的一生。
一叢野草後,侯鴻又用指頭碾死一只蚊子,他撓撓被叮咬得滿腿的紅包,苦着臉道:“他們還要多久啊?你說要不咱們跳出去吓他們一下?”
“你閉嘴……”
田園捂着嘴嗚嗚地哭,尼瑪,太感人了……
侯鴻敢怒不敢言,心中咆哮,這都叫什麽事兒啊?明明是他們先來的!
待會兒靳禮澤非得跪在地上,給他磕三個響頭喊爺爺。他倆在那兒拍純愛電影,留他和田園在這兒喂蚊子,生活哪有什麽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在為他負重前行!
以後他出來約會,一定要記得帶防蚊噴霧!
半個月後。
一望無際的南方水田中,耕牛在田裏慢慢犁着地,其中一畝水田裏,有三個人正在彎腰插秧。
但只要仔細看的話,其中兩人與其說是在插秧,不如說是在水田裏玩耍。
只有那第三個人,高挽着褲腳,穿着長靴,頭頂戴着一頂草帽,褲腿上濺得全是泥點子,連背後的襯衫也濕了一大片。
他彎着腰,将一束秧苗插進田裏,剛直起腰想要擦汗,一條柳葉鞭就不由分說抽過來。
向老爺子坐在田埂上,跷着腿抽煙鬥,兇惡得像個壓榨長工的地主老財:“插好點!你看看你插的這叫麽子秧咯?連基線都對不直!歪歪扭扭的!”
“……”
“你看麽子看?還不給老子做事!”
靳禮澤擦擦額頭上的汗,面無表情:“您孫女來了。”
老爺子吓得立馬扭頭,田埂上一眼望到頭,根本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王八蓋子的,你還學會扯謊了!”
他丢了面子,擡起手就要一鞭子抽過去,忽然聽見耳邊一聲喊。
“爺爺!”
從另一個方向來送飯的小花顧不得腳下路難走,提着菜籃一路飛奔而來,吓得靳禮澤心尖都發顫,趕緊大喊:“慢點慢點!別摔了!”
小花一路有驚無險地跑到他們面前,小臉板着,對爺爺用方言說:“嗲嗲,不是講了不要打他嗎?他臉上被你打的傷都還沒好!”
“冇打……”剛才還強硬的向老爺子到了孫女面前,氣勢頓時矮了一截,弱弱辯解,“就是輕輕摸了他一哈……”
靳禮澤不動聲色地将草帽摘了,露出上次被他打的還沒好全的傷痕。
向老爺子:“……”
小花看了就來氣,将菜籃放在地上,喊了後面的侯鴻和田園一聲:“吃飯了!”
那兩個人聽到吃飯就過來了,小花先端起一碗飯,往上面夾了不少菜,還加了一只大雞腿,遞給靳禮澤。
“哥哥,吃飯。那個魚你慢點吃,裏面刺多。”
“我先洗個手。”
水田旁邊就有清水溝,靳禮澤在那裏洗了手,走過來接了飯就吃。
事實證明,體力勞動是最好消耗熱量的活動,而人一餓了什麽都吃的下。插了幾天秧,他挑食的毛病都好了很多,給什麽吃什麽。
一旁的向老爺子翻遍整個菜籃,也沒找到第四碗飯,忍不住問孫女:“我的呢?”
“你回家去吃。”小花沒好氣地說。
“……”
老爺子背着手惆悵地走了。
等他一走,田園和侯鴻開始紛紛告狀。
“小花你終于來了!我看了一上午,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嗲嗲他完全是在壓榨少爺啊,比解放前的地主還可怕!你看少爺那小臉曬得,都紅了!”
“就是!你看我們好好一個市草,被整得都像一棵野草了!那汗跟黃豆粒一樣,直往下流啊。太不是人了……我不是說嗲嗲不是人啊,我是說這個世道!”
小花也是越看越心疼,替靳禮澤額擦掉額頭上的汗,看着他被曬紅的皮膚,更是一陣難受。
“哥哥,要不你別種了吧,我爺爺他是開玩笑的。”
“不,”靳禮澤扒完最後一口飯,斷然否決,“我要給他插完這一畝田,然後來娶你。”
“……”
聽到這話的田園和侯鴻默默地別開了臉,端着飯碗識時務地走開了。
小花很無奈:“這話你還真信啊……”
前不久,向老爺子明确提出他不接受靳禮澤,一個連種田都不會的孫女婿,他不要。
靳禮澤當時反問了他一句,如果他學會種田了呢?
向老爺子以為他講大話,笑得陰陽怪氣,說馬上就是插晚稻的季節了,他要是能将家裏那一畝僅剩的水田插滿,就把小花嫁給她。
靳禮澤說,那您可別反悔。
然後,就演變成了現在這種局面。
小花明白,爺爺這幾天故意折磨靳禮澤,就是折磨給她看的,好讓她心疼看不下去,從而勸他停下來。
可沒想到她是心疼了,靳禮澤卻不肯放棄了。
小花就不明白了,這一聽就是在開玩笑的賭氣話,像哥哥這麽聰明的人,怎麽就聽不出來呢?他又是那麽地愛幹淨,人還很懶散,平時跑個步都怨聲載道的人,這一陣愣是起早貪黑地來種田,沒有一句抱怨。
小花終于忍不住說:“我會嫁給你的,不管爺爺同不同意。”
靳禮澤笑了,靠在她肩上說:“老頭子聽了要氣死了。”
小花盡量坐直,好讓他靠得更舒服一點,一邊誠實地說:“他生氣我也沒辦法,其實他就是騙人的,你還當真。”
靳禮澤閉上眼睛,握住她的手:“他騙不騙人不要緊,他想看的只是我的态度。不過,我确實挺後悔的。”
小花的呼吸滞住了,生怕他說的後悔,是後悔和她在一起。
“後悔什麽?”
“後悔……”靳禮澤的聲音越說越輕,“當年不該打翻那碗雞湯。”
他當時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在暗中标記了價格,現在,他懂得了一個人生哲理:年少時裝過的逼,遲早是要還的。
如果能給他一個機會回到過去,他一定會找到當時的靳禮澤,告訴他一句話:你裝你媽逼呢?
肩頭的人睡着了,小花放輕呼吸,生怕吵醒他,伸出手,替他擋着太陽。
樹蔭下,小溪旁。
女生筆直地坐在田埂上,男生靠在她肩頭沉睡。
他們維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
夕陽西下,農忙的村民們各自回家,路上看見牽着手走的靳禮澤和小花,也會笑着打聲招呼。
那個在動員會上打過架的田春旺見了他倆,扛着鋤頭追上來道:“少爺,明天去我屋裏畫像咯。屋就要拆了,雖然不是祖屋,但這心裏老是不舒服,畫個畫像,留個紀念也好。”
靳禮澤點點頭:“沒問題。”
田春旺喜上眉梢,笑着拍拍他的肩:“我就曉得你細伢子是個好人!你和小花趕緊結婚,我祝你們兩個百年好合,三年抱倆!”
靳禮澤揉揉被拍痛的肩膀:“……謝謝。”
兩個就不必了,一個吧。
田春旺高興地走了,小花偏頭問他:“你行嗎?種了一天的田還要畫畫,不累嗎?”
靳禮澤搖搖頭:“天黑前去就好了。”
前不久,小花家就要拆了,她家是祖屋,早在她太爺爺還在的時候就存在了,一代代地傳承下來,可謂是年代久遠。
小花在這所老房子裏出生、長大,從屋前跑到屋後,又和他相遇,這個房子對他們來說都意義重大。
靳禮澤為了留下紀念,搬着凳子坐在院子裏,将房子畫了下來。
他學過多年繪畫,功底深厚,小時候以素描和水彩為主,上大學後專攻鋼筆靜态寫生。淺棕色水墨的派克鋼筆,在速寫本上一筆一劃地描摹,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畫得栩栩如生,仿佛照着老房子一比一地複刻,連水缸裏的波紋,磚縫裏突生的雜草,都畫得那麽詳盡而真實。
他畫畫那天,吸引了全村的人來看,大家稱贊不絕,更多人邀請他去自己家裏畫像。人很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以前天天住着家裏的破屋,總嫌它老舊,可真要拆了修新房子,反而舍不得了。
也許他們舍不得不是房子,而是舍不得在老房子裏發生過的事,那些珍貴的回憶。
所以能留下一幅可供後代懷念的畫,真是再好不過了。
靳禮澤前些日子都在東奔西走,給有需要的人家畫像,侯鴻則負責給村民們拍全家福,和老房子一起。田園給他充當助手,他的攝影技術還是當時為了撩妹拍的,現在倒是派上用場了。
第二天傍晚,靳禮澤和小花一起去向春旺家畫畫,沒花多長時間,他只是先打了個草圖,确定一下房子的基本結構,至于剩下的細節,就靠侯鴻單反裏拍下的照片了。
結束後,靳禮澤收了畫板,問小花:“去那兒嗎?”
這個“那兒”,對于他們二人來說,只有一個地方。
十分鐘後,他們走到了村口,那株香樟樹下。
靳禮澤将畫板扔在地上,撫摸着樹幹問:“這棵樹會被挖嗎?”
小花搖頭:“不會。”
“不會就好。”靳禮澤說,“樟樹灣,挖了樟樹就不叫樟樹灣了,聽說這棵香樟的樹齡有百年了?”
“好像是,反正從我出生起,它就在這兒了。”
話音落地,小花已經利落地爬上了樹,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坐着,往下遞出一只手:“要我拉你上來嗎?”
纖白小巧的手心已經遞到他眼前。
靳禮澤嗤笑一聲,拍開她的手,拒絕接受她的好意:“學我呢?不用你,我自己上去。”
小花挑眉:“你确定?”
“看不起誰呢?”
“哥哥,別逞強了,我知道你不會爬樹。以前我們叫你上來,每次你都說嫌髒,爬樹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你才不上去。從那時候我就知道了,你是因為不會爬樹怕丢臉,才那樣說的。”
“向小花,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敢掀我老底了。”
小花忍不住笑,然而她的笑容很快消失了,因為靳禮澤真的自己爬上了樹,他坐到她身邊,得意地問:“怎麽樣?”
小花還有點反應不過來:“你怎麽會……”
靳禮澤哼了一聲,轉開頭,折了一根樹枝在手裏:“你都說是以前了,我又不笨,有手有腳的,難道不會去學嗎?”
“哥哥,你是什麽時候學會爬樹的?”
“回臨江的第一天。”
“……”
小花不解地問:“為什麽?”
靳禮澤編着手裏的東西,頭也不擡地問:“你說為什麽?還不是想等學會了,再回來爬給你們這些鄉巴佬看,我也會爬樹了。”
小花怔怔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靳禮澤知道她想說什麽:“是,我從走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會回這兒,總有一天。”
這時他手中的東西終于編成型了,那是一頂樹葉王冠,他的手指是這樣的靈巧,随便編的東西都好看極了。
他将這頂王冠戴在小花的頭上,調整了一下位置後,滿意地點頭。
小花問他:“好看嗎?”
“美極了。”
靳禮澤親了下她的眼睛。
小花笑了笑,忽然轉頭,看着樹下道:“哥哥,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棵樹下麽?”
靳禮澤也笑:“怎麽不記得?”
他的目光越過層層樹葉,看向不遠處進村的小路。
就是那一年,他拽着一個掉了滾輪的行李箱,踢踢踏踏地發着脾氣走來,心裏詛咒着那熱浪滾滾的天氣,那崎岖難走的山路,還有那害他來這塊破地兒的罪魁禍首靳愛國。
身後的攝像大哥一直讓他走慢點。
他心裏想,再說一句,不管是誰,只要再開口跟他說一句話,他就要揍人了。
興許是被他陰沉的臉色所攝,攝像大哥不說話了。
他站在枝繁葉茂的香樟樹下,感受着那難得的蔭涼,心底的燥意也下降了幾分。
突然,頭頂響起一道清脆嗓音。
“別動,你頭上有蟲子。”
他擡頭,望進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一眼萬年。
從此,再也沒有出來過。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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