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浮世萬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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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後。
叮鈴鈴,下午最後一節課的鈴聲打響。
“下課。”
随着講臺上的小花一聲令下,教室裏正襟危坐的孩子們呼啦啦全站起身,收拾着書包準備回家。
“不要忘記今天留的作業。”
小花敲敲黑板,上面書寫着她留下的家庭作業:抄寫語文園地詞語20遍,周一聽寫,完成單元練習冊P21-P25,預習課文《曹沖稱象》,課後生字讀一次,組一個詞語。
“知道啦。”
孩子們拖長腔調回答,一個個都歸心似箭,背着書包往教室門口沖,但經過小花時,不忘記說一句:“小花老師再見!”
她姓向,按理說學生們應該叫她向老師,但無奈學校裏已經有好幾個向老師,連校長都姓向,為了區分開來,學生們開始叫她“小花老師”。
小花整理着教材,一個個地回應,見到跑得快的,還會提醒兩句:“跑慢點,下樓梯不要跑,小心摔倒……”
不等她叮囑完,孩子們已經跑沒影了。
放在講臺上的手機此時收到田園的一條短信:【我到了,進去找你?】
小花拿起手機,給她回複:【不用,我馬上出來,你在門口等我。】
田園:【門口好多家長,我好像個來接孩子放學的大媽。/汗/】
小花微微一笑,收了手機背着帆布包,将教室的門窗都鎖好,然後走下樓梯。
二年級的孩子還需要接送上下學,小花走到校門口的時候,看見自己班的孩子幾乎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一個小蘿蔔頭,正坐在傳達室外的椅子上,百無聊賴地揪着書包帶子玩兒。
小蘿蔔頭叫強生,是樟樹灣隔壁村的學生,他爸媽在西安打工,爺爺奶奶負責撫養他,平時上下學也都由奶奶接送。但為了貼補家用,強生的爺爺奶奶平時都在鎮上的櫻桃園裏工作,六月是櫻桃的采摘季節,老兩口最近忙得誰也沒時間來接,孩子往往要在傳達室等到天黑才能回去。
小花嘆一口氣,心知孩子奶奶八成又是來不了了。
她走過去,叫孩子名字:“強生?”
小蘿蔔頭擡起腦袋,看見是她,開心地從椅子上跳下來。
“小花老師!”
“嗯,跟老師回去吧,把書包給我。”
強生烏溜溜的眼睛對上她,搖搖頭。
小花見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肚子上,不由得好笑,這麽小的孩子,也知道照顧老師了。
她摸摸小孩的腦袋:“沒關系,你的書包不重,老師拎得動。”
說着,還是把他的奧特曼書包從肩上拿下來了,挂在自己肩上,然後一手牽着孩子往校門外走。
南塘鎮小學曾經是單獨建校,現在跟中學部合并,成了“南塘鎮中心學校”。校址選在山上,學校大門一出就是條下坡的大馬路,正值周五放學時間,馬路兩旁都是賣小吃的小攤和推車,街上車流密集,人來人往。
小花看見了人群中鶴立雞群的田園,她戴着一副黑超墨鏡,立在一個小吃攤前,正吃着一根孜然火腿腸。
她牽着孩子走過去,還沒出聲,田園的餘光已經掃到她。
“小花!”
她張開雙臂想要擁抱,卻礙于小花的肚子不敢動作,她已經懷有五個月的身孕,肚子開始顯懷了。
田園彎下腰,隔着肚皮打招呼:“嗨,幹兒子,我是你幹媽呀,你在裏面還好嗎?”
小花吓了一跳,趕緊捂住肚子,對田園說:“快‘呸’三聲!”
田園不解:“為什麽?”
“哥哥想要個女孩。”
“男孩女孩不都一樣麽?難道我說是兒子就是兒子了?迷信!”田園直起身,“而且我看你這肚子尖尖的,八成是個兒子。”
話是這麽說,但她還是按照小花的要求,“呸”了三聲。
看見小花手裏牽着的小孩,她問:“這是你班上的?”
強生的目光一直随着她手裏吃剩的半根火腿腸移動,那渴望的小表情,就差沒往下流口水了。
田園樂了,逗他:“想不想吃?想吃就叫聲姐姐來聽。”
大了人家快二十歲,還能恬不知恥地讓孩子叫姐姐。
強生是個容易害羞的小孩,被田園一逗,不好意思地躲去了小花的腿後。
田園還是買了根沒刷辣椒油的火腿腸給他,小花見他吃得滋滋有味,提醒了一句:“零食不能多吃,要吃米飯和蔬菜才能長得高。”
田園聽了,噗地一聲笑出來,勾着她的肩打趣:“小花老師,這樣一聽你還真像個老師了。”
三人上了路邊的車,小花坐在副駕駛。
田園一上車就給靳禮澤打了個電話:“報告少爺,少奶奶已經成功接到,小的正準備開車往家走。”
手機開着外放,靳禮澤低沉地嗯了一聲:“路上開車小心點。”
“好的少爺,我的車技你放心。”
“就是你的車技我才不放心。”靳禮澤懶得跟她扯淡,“我老婆呢?”
“在這。”小花出聲問,“今天要加班嗎?”
“嗯,大概七八點回去,你們做了飯就先吃,不要等我。”
“好。”
小花想到什麽,又說:“哥哥,你喝點保溫瓶裏的蜂蜜柚子水,別買工地上的冰水,你的聲音聽着有點啞。”
“嗯。”
挂了電話,田園發動車子,轉頭笑着揶揄:“蜂蜜柚子茶,你給他做的?”
小花一臉驚恐,抓緊安全帶:“你看前面!”
“知道,我這不餘光看着呢。”
田園嘁地一聲,很不滿意她剛才的态度:“我的車技有那麽差嗎?你知道我跟少爺說我開車來接你,他那反應活像我要殺了你一樣,我看要不是他加班實在來不了,是絕對不會讓我來的。”
小花忍不住笑:“那是你的車技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兩人都想起田園考駕照那年,為了練車把靳禮澤一輛百萬座駕撞壞了的事。當時靳禮澤雖然沒說什麽,但之後再也沒借過她車開了。
田園無所謂地聳聳肩:“那他我就不說了,你呢?是不是有點過分?我好歹拿到駕照也五六年了,怎麽說也能稱得上一句老司機了吧?你坐我的車竟然還這麽緊張。去年我開車回重慶,開了五六個小時的高速,猴子全程睡得跟個死豬一樣……你指一下路,太久沒來,都記不太清怎麽走了,是不是得先把這小不點送回去?”
她說的是後座的強生。
小花給她指了條路,一邊說:“不用,等吃了飯我再送他回家。”
“怎麽着,你們家不開超市,改開托管中心了?”
“不是,他爺爺奶奶在忙,家裏沒吃的。”
以前也有幾次,她送強生回去,他爺爺奶奶不在家,孩子餓得吃電飯煲裏的冷飯,小花知道後,就總是把他帶回家,讓他吃了飯再回去。
田園聽了也就不說什麽了。
樟樹灣跟六年前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正如辛小月所說,高速公路修起來後,不僅交通便利了許多,也極大地帶動了當地的經濟發展,餐館、酒店、超市等各種配套設施相應地建設起來,現在樟樹灣周邊的幾個村莊已經隐約有了城鎮化的趨勢,創造了許多就業機會,也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開放商,甚至修建起了商品房。
田園開着車,看着路邊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曾經這裏都是良田,不禁感嘆:“真是世事變幻、滄海桑田啊,現在誰看了還敢說你是鄉下人,這明明就是個小縣城啊。”
小花笑着搖搖頭,她并不因為自己是鄉下人為恥,她熱愛着自己的家鄉。
“都是辛書記帶領的好,最近政府正打算把南塘往旅游城鎮的方向轉型呢,你知道我們鎮合資辦了個果園嗎?那裏就是個旅游試點區,游客可以去采摘,明天我帶你去看看。”
“好啊,”田園滿口答應,“我知道,那管理員還是個網紅嘛,胡大姐,我經常在手機上刷到她。”
“說到這個,這也是辛書記的主意,說不能忽視網絡平臺宣傳的作用。”
“你們這個辛書記可真行,之前她還上人民網新聞了呢,說是鄉村最美村支書,她現在還在當支書嗎?”
“前年換屆就不在了,她考了公務員,因為政績突出,被提拔去縣政府了。”
“嚯,前途無量啊。”
兩人一路閑聊着,不久之後,車子在一家超市前停下。
這家超市叫“前進超市”,聽名字就知道,是小花爸爸向前進開的。
六年前修高速公路的時候,小花家剛好就在工地旁邊,所以向前進在女婿靳禮澤的投資下,開了個小賣部,也負責收攬快遞。修路的工人們買煙買酒的多些,這個沒什麽賺頭。
在小花的建議下,向前進開始做一些鹵味、涼皮涼面、檸檬雞爪之類的小吃,一吹風就香飄十裏,夏天的時候則賣冰淇淋、冰西瓜,還開了家小小的棋牌室,工地上也不止有工人,還有随行的家屬,以及建築單位的領導,他這個小賣部生意很好,一天的流水能有好幾千,掙得盆滿缽滿,成了辛小月口中第一個吃上螃蟹的人。
高速公路修好後,向前進的臨時小賣部也拆了,他用賺到的錢在收費站出站口重新開了個中小型超市,房子也修在那裏。因為是馬路邊,車來車往,噪音比較大,靳禮澤不喜歡,自己另外建了個房子和小花一起住,平時只去那邊吃個飯。
田園停好車,幫小花打開車門。
小花拎着書包下車,後座的強生也跳下來了。
走進超市,向前進沒在櫃臺後坐着,他去縣城進貨了,超市由向老爺子看着。但這個看店人明顯不負責,他正坐在小馬紮上,跟一個大爺在下象棋,旁邊圍了一圈人背着手在看。
去年家裏最後一畝水田被承包出去後,老爺子就失業了,從農民轉成了個體經濟戶,向前進想給他找點事做,就讓他幫着看店,但收錢、找錢很簡單,可現在的人都是通過掃碼付款,向老爺子哪裏懂這種年輕人的東西,向前進怎麽教也教他不會,幹脆放棄了,平時他不在的時候,就由小花幫着看店,要是小花也沒時間的話,那就只能向老爺子上了,收多收少都是命。
比如現在,一個進來買水的客人喊了半天“老板買東西”,沉迷象棋的老爺子也沒聽見。
小花見狀趕緊走進去,給客人掃描結賬。
“慢走,謝謝。”
向老爺子聽見聲音,擡起戴着老花鏡的眼一看,這才發現人回來了。
“回來噠?還把個紮細伢子帶過來噠。”
“向嗲嗲!還記得我不?”
說話的人是田園。
向老爺子看着這個竄到他面前的來路不明的女人,盯着她墨鏡擋了大半張的臉打量半天,終于認出這人是誰。
“你不是小花的同學?”
“是嘞是嘞,就是我!”
田園用一口臨時學的蹩腳湖南腔回答。
向老爺子很高興,小花的朋友裏他最喜歡的就是田園,兩個人愉悅地交談起來,寒暄過彼此的近況後,田園又向老爺子讨教怎麽下象棋。
這算是問到了老爺子的心坎上,他沒田種了後每天無所事事,所以在古稀之年迷上了下象棋,但技術不怎麽好,還經常悔棋,輸棋了還要發脾氣,附近的棋友都不喜歡跟他下。
田園學了個大致就下場了,兩個半吊子棋盲棋逢對手,倒是下得有來有往的。
在他們下象棋的時候,小花就坐在櫃臺後看店,順便讓強生把練習冊拿出來,給他輔導作業。
沒過多久,去進貨的向前進回來了,看見小花就說:“在縣城碰到你同學李霞了,她講你在她那裏訂了一批貨,我順便幫你帶回來了。”
“在哪裏?”
“後備箱裏,你別去,我幫你搬過來。”
向前進搬了兩個紙箱進來,裏面都是小花在李霞那裏買的文具,她打算用來獎勵上次考試中表現優秀的同學。
大致清點了一下貨物無誤後,小花在微信上給李霞轉了錢,把尾款給結了。
晚飯是向前進負責做,知道靳禮澤要加班的消息,他特意推遲了一下平時做飯的時間,反正現在大家還不餓,小花給強生喂了一點零食墊肚子。
大概七點左右的時候,小花聽到了聲響,連忙起身走出超市。
田園和她一起出來,就看見薄暝的霧色中,一輛粉色電動車駛來,頭盔下是靳禮澤一張漠然的臉,他薄唇緊抿,目視前方,周身氣質跟那輛小巧的女士摩托分明是如此不搭,卻又有種詭異的和諧。
田園看得傻了眼,這人誰?還是她那從頭精致到腳的少爺嗎?
靳禮澤隔着老遠就看見小花正扶着肚子走出來,趕緊喊:“走慢點!不要跑!”
小花只能放慢腳步。
靳禮澤将車停好,顧不上摘下頭盔,走過去劈頭蓋臉一頓罵:“跑什麽?摔了怎麽辦!”
小花仰着臉笑,擡手幫他擦臉上的灰塵。
三年前,她大學畢業,踐行了當初她在辛小月面前許下的諾言,成了一名光榮的鄉村教師,而靳禮澤嘴上說着不當上門女婿,最後還是妥協了,嫁雞随雞地跟着她來了樟樹灣,成了一名建築設計師。
以高速公路為輻射中心,樟樹灣以及周邊的幾個村鎮正值新農村建設轉型階段,到處都要建房子,靳禮澤每天不是跟設計圖紙打交道,就是去工地上跟承包方吵架,一天下來,人弄得灰頭土臉的,連衣服上也全是沙塵。
他不想弄髒小花的手,避開她自己去了旁邊的水龍頭洗臉。
小花走到電動車旁,将頭盔挂在車把上,看見上面的保溫瓶,拿起來打開看了一下,裏面的蜂蜜柚子茶都喝光了。
田園走過來,還有點難以回神:“少爺幹嗎騎個粉色電動車?”
小花笑:“這是我的。”
學校距離家裏還是有點遠,所以她買了輛電動車通勤,自從懷孕後,靳禮澤就不讓她騎車了,每天接送她上下班,這輛座駕反而成了他的專用。
這時在店裏寫完作業的強生出來找她,被洗完臉的靳禮澤看見,當即拉下臉:“小孩兒,你怎麽又來我家了?”
強生最怕他,“啊”地一聲就要往店裏跑。
靳禮澤大步上前,将他一把撈起來往肩上扛,帶着他坐飛機。
強生又不怕他了,抓着他的頭發咯咯地笑。
田園看了,扭頭對小花說:“我看他這也不像不喜歡兒子啊。”
小花笑了笑,叫他們洗手準備吃飯。
吃飯的時候,靳禮澤和向老爺子又鬧起了矛盾,具體表現在給小花夾菜這件事上。
老爺子夾一根紅燒雞翅,必須說一句:“外孫多呷點,養得壯壯的。”
靳禮澤馬上夾一筷子青菜過去:“乖女兒,吃點蔬菜,多吃蔬菜人長得水靈。”
向老爺子瞪他一眼,靳禮澤毫不退讓,兩人你夾一筷子,我夾一筷子,仿佛開始了什麽奇怪的比拼,小花碗裏的菜堆得冒尖兒,田園捧着碗目瞪口呆,只有向前進和強生見怪不怪,埋頭扒飯。
這場比賽以小花的一聲嘔吐而告終。
靳禮澤忙問:“怎麽了?聞不了哪個味道?”
小花一手捂着嘴,指向桌上一盤拌黃瓜:“那個蒜……”
“拿走拿走!以後菜裏頭莫放蒜!”
向老爺子一邊指揮向前進把那盤拍黃瓜端走,一邊給小花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問:“怎麽五個多月了,還惡心嘞?”
小花三四個月時,孕吐最嚴重,幾乎吃什麽吐什麽,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個多月,又開始吐了。
田園看着這一家子人急得手忙腳亂,只有小花悄悄沖她擠了一下眼。
她頓時明白過來了,原來她是裝的。
實心眼的小花居然也開始耍心機了,這讓田園哭笑不得。
吃過飯,天也差不多黑了,強生的奶奶過來接人。
靳禮澤有些不滿,對老太太說:“您以後記得去學校接您孫子,接個人耽誤不了多少工夫,不能每次都依賴班主任,我老婆是教書育人的老師,不是您孫子的私人保姆。”
老太太一個勁點頭說“是是是”,還按着強生的腦袋,讓他鞠躬謝謝小花老師。
等這祖孫倆走遠後,小花才轉身不太贊同地說:“哥哥,你剛剛是不是說得太重了點?”
“重什麽重啊,這小老太太下次還敢你信不信?你看你現在不打電話告訴她你把小孩領走了,她也知道往這兒尋。為什麽呢?還不是心裏清楚,你會幫她把孫子給領回去,你的心別太軟了,由着人欺負。”
“我也知道,”小花皺眉,“我就是看強生這孩子,太可憐了……”
靳禮澤一看就知道,她是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生涯,農村裏的留守兒童多,小花對這類孩子往往特別照顧,弄得學生們産生了雛鳥情結,之前還有個一年級的孩子追着她叫“媽媽”。
靳禮澤既喜歡妻子的善良,又時刻擔心她會被人利用,要知道鄉下人不全是實心眼子,在怎麽占人便宜這件事上簡直是無師自通,就比如強生的奶奶,就是個中高手,不僅不接孩子,連一頓晚飯都省了。
靳禮澤知道勸不動她,只能攬着她的腰往回走:“走了走了,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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