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橫雲

第十章橫雲

燕回被念雲扶上臺，才看清了臺下所坐何人，果然如長明她們所說，錦衣玉帶的纨绔那是極少極少的，大多是些年老的富戶，或是青澀的書生，照她們的話來說都不是好去處。

富戶年邁，就算忍耐了年齡上的差距能去服侍他，也要時刻提防着他什麽時候兩腿一蹬入土了，然後被他大老婆和兒女掃地出門。

花神會也常來些附庸風雅的書生，不過是來湊個熱鬧，自古書生多窮酸，哪有閑錢來買瘦馬。就算是有，也會為了自己以後的仕途生涯着想，就算再歡喜也是不能帶回家的。誰也不想以後金榜題名時，被人知家裏還有個瘦馬。讀書人不可貪風流，一旦心動了便是往後的污點，別人百般嘲諷都還不帶重樣的。

頃刻間，燕回便打定了主意，不求出彩，随意應付一下嬷嬷們也就罷了。更何況，她的目标又不止是有個好去處，而是有個可以讓她報仇的好去處。

樂師裏開始奏樂，燕回便一甩彩色飄帶，翩翩進步。

她容貌本是極佳，又生得膚白如玉，平時不顯，跳起舞來卻是難以言說的驚豔。

臺下許多人本來因為前面各女出場已經有些眼花缭亂，此時卻都清醒了許多，一雙眼睛盯着臺上的燕回，看她前行一步步，又後退一步步。

徐長遠也在看她。

徐長遠是揚州人士，如今正好三十歲，容貌說得上是清逸，一身青衫也算儀表堂堂。

這小秦樓的花神會他是頭次來，往常的花帖不是随手就丢便是過目就忘的，這次也不知是怎麽生了興趣，入夜便來了。

看了前面的，心裏也是無趣，他看得出來她們大多是在藏拙，但為的什麽他也不清楚。正想離開時卻又出來一個長亭，美得沒有攻擊力，像是閨中女兒一樣的矜貴，他搖頭笑笑，既是瘦馬，又哪裏來的矜貴。

可是那長亭一起舞，他的眼睛便移不開了。舞曲他識得，叫瑤臺月，那女子跳舞時便也如同瑤池仙子一般地靈動，可是紅色燈籠照來的光下，她整個人卻淡得如同一道影子。

她再轉身的時候，無意間投過來一眼，便像落到了他心上。

他家中也有妻，兩個人也是相敬如賓，但這叫長亭的女子，給他的感覺，卻是從來沒有過的微妙。男女之情，仿佛也有他不曾領略的美好。

這想法剛産生，就見臺上之人倒地不起，他“嚯”地一聲站起來，心裏全是焦急。

念雲首先跑上臺，随後夏嬷嬷也吩咐了兩個小丫鬟幫忙，三個人在一衆嘩然下将燕回扶下臺。

腳下傳來的疼痛密密麻麻難以忍受，燕回把唇都咬得發白，再看向走到她面前的秦長廷時，就帶了那麽一絲可憐兮兮。

“我不是故意的，是長柔害我。”燕回兩只鞋已經被她蹬下來，雪白的襪子已是血跡斑斑。

夏嬷嬷撿起一只鞋，打量了幾眼突然一把扯開鞋內墊層，下面是半個小指長的銀針，針頭朝上，足有二十個左右。

秦長廷甩甩袖子，複雜看了她一眼，終究是拉開念雲，然後彎腰抱起了她。

“長柔不用上場了，這次的花神會到此為止。”話音落，秦長廷已經抱着燕回離去。

在半路的時候，長明長歡幾人已經聽到消息匆匆趕來，看到抱着燕回的人是秦長廷，都詫異了一下。

長歡淚眼婆娑地喊：“亭姐姐。”

秦長廷卻腳步不停，直接穿過她們，去了燕回的院子。長歡幾人忙跟上去，秦長廷放下人就走了，随後推門進來的是小秦樓的醫女。

醫女往燕回口裏塞了一塊沾了酒的帕子，便去脫她的襪子。雖然看起來可怖，可是那些血都還沒幹涸，所以脫下也就容易，輕輕擦去腳底的血跡，便能看到幾十個清晰的針眼。

長歡又“哇”地一聲哭出來，“壞心眼的長柔，我要去找她拼命！”

長明一把拉住她，“別去，你去有什麽用，她一定會被罰的。”

燕回已經不是很疼了，便也道：“長歡別去。”

察覺到痛，已經記不得是什麽時候了，開始她還以為是纏足的舊傷犯了，跳舞也力不從心，終于還是沒有堅持到下場。看到那些銀針的時候，她就想通了。長柔的鞋子內有玄機，穿上是沒有什麽感覺的，等她走了二十幾步路過去，也就把那一層擋着銀針的布踩嚴實了，之後每一腳都是踩在針尖上，怎麽會不痛。她之所以會以為是纏足的痛，是因為纏足是把腳趾都扳下去緊貼腳底，纏足剛開始時的痛與踩在針尖上的痛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但她又不是個會吃暗虧的人，便在秦長廷面前抖露了長柔。也不知道這個長柔看起來嬌嬌弱弱，是怎麽狠得下心去做這事的，上次也是這樣，真是跟她死磕上了。

醫女給燕回上了藥便退出去了，幾個人看着燕回的傷腳，直嘆她多災多難，舊傷還沒好又添新傷。燕回心裏想她們是不知道上次飛燕堂的事本該還有她一份，把那個也算上才叫多災多難。

燕回不知道自己離開之後發生了什麽，可是在看到春嬷嬷送來的五千兩銀子時，她就明白了。

五千兩，加上小秦樓所得的另一半，一共是一萬兩。

一萬兩，有人買了她。

春嬷嬷看了看她的腳，道：“長柔我們會重罰，不過長亭姑娘的好事将近，就不要想這件事了，明早那家人就會來迎你，今夜是你在小秦樓的最後一晚了。”

她看看長明幾個，語重心長地道：“在小秦樓是姐妹，可是出去以後就難得見上一面了，有什麽話都趁今天晚上說完吧。”随後她帶上門，把空間留給了這幾個女孩。

長歡好不容易才收回去的淚又落下來，怎麽會這樣呢？有人買走了長亭，她的長亭姐姐這就要離開了，她們認識還這麽短的時間……

就連長華也紅了眼眶，這件事實在是來得讓人猝不及防，她深深看燕回一眼，只有兩個字：“保重。”

淚盈于睫的長明顫着聲音道：“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我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可是它來得這麽快，只能希望你一切安好。”她知道燕回的心思，于是看看長歡，道：“你放心，只要我在小秦樓一天，我就會替你好好照顧長歡的。”

長歡終于忍不住撲到燕回身上，什麽也不說，就一直哭，淚水很快就打濕了單薄的衣料。長容一直沉默未說話，此刻也悄然轉了身過去用手帕擦眼角。

燕回摸了摸長歡的頭，取過裝着五千兩銀子的托盤，對着長歡道：“別哭了長歡，你擡頭看看，這是我答應你的十裏紅妝，雖然差距有些大，可是我已經是你姐姐了，嫁妝多少你也不會嫌棄的對不對？”

“我嫌棄啊，亭姐姐你不要走，這麽點怎麽夠，你留下來，留下來攢錢給我當嫁妝，你還要……你還要看着我出嫁的啊。”長歡一直不曾擡頭，聲音沉悶地從身下傳來。

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門，長容去開了門，來的人卻是長寧。

她手裏抱着一件紅色的衣裳，是嫁衣。

就是做人妾，也要穿紅嫁衣的。小地方比不得京都規矩多，不是正妻，卻也可以穿正紅色。

長寧冷眼看了一圈，出聲道：“都哭上了，她是去嫁人又不是去死，你們要是舍不得，以後便也去那家做妾就是了。”

“長寧你瞎說什麽呢。”長明斥了一聲，但這悲傷的氣氛畢竟是被打破了。長寧把那身嫁衣放在案上，又道：“這是老板給的嫁衣，長亭，恭喜你，也恭喜我。”她眸裏一絲未動，卻說出了一個讓人大吃一驚的消息，“我也要嫁人了。”

“什麽？！”長明睜大了眼睛，比剛才知道燕回被人買走了還要詫異。

“一個秀才而已。”長寧卻不想多說，告辭推門出去了。

長寧走了，屋內的氣氛卻變得尴尬起來，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出來，是啊是去嫁人又不是去送死，也許以後長亭還會被那家老爺帶着往朝雲別館內小住呢。

這麽想着，長明長華長容就也走了，這樣的離別不會少，她們總會習慣的。

剩下個長歡怎麽也不肯走，死賴在燕回懷裏，嘤嘤嘤地哭也不再說話，燕回一遍遍叫她“長歡別哭了。”

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這個結果是她怎麽也沒想過的，這次的舞她沒跳多用心，最後還出了差錯，可是怎麽還是會被人看中。但是現在，仿佛除了接受，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一萬兩不是個小數目，可以出得起一萬兩買一個瘦馬的人，府上應該也是有些根基的。再不濟也比閉門不得出的小秦樓好得多，她也許可以利用那些盤根錯節的關系網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樣想着，燕回也就平複了心情。長歡這個妹妹，也許只能等她大仇得報或者來世才能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