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暗香

第九章暗香

這次原打算是在朝雲別館住上半旬的，然而卻只第四天衆人就打道回府了。

坐在如同來時一樣有稍微颠簸的馬車上，燕回聽長歡說了提前回去的原因，一時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原來是揚州另一出名的瘦馬窩綠珠館內的姑娘們來了，而其中一位叫曲小玉的，十分愛慕秦長廷。她要是矜持點就罷了，然而壞事就壞在這裏，她不是江南女子，未入賤籍之前是北漠人士，北漠民風開放，哪怕後來她在瘦馬窩裏被調教這麽多年，卻仍是尋常女子不及的豪爽作風。每次相遇，便絲毫不忌諱地把自己的拳拳愛意表達出來。

這也正是素常冷酷無情的秦長廷卻無法招架她的原因，給她冷臉她完全不介意，給她熱臉她更是會蹬鼻子上臉，所以秦長廷見到她大多是會躲走的。這次小秦樓來朝雲別館的消息不知怎麽就被她知道了，曲小玉也是綠珠館內頗被長輩們愛重的人，她想來自然就來了。

燕回聽得有趣，沒想到竟然還有曲小玉這樣的人。世間這樣的人不少，可是這樣的瘦馬不多。

“我就想不明白，所有人都知道的，長廷哥哥不會娶一個瘦馬為妻，那曲小玉為何還這麽苦苦糾纏？”長歡用手捧着下巴，一副苦惱的模樣，

燕回看她臉上倒是絲毫沒有嫉恨，便想想之後道：“為什麽一定要做妻呢，曲小玉是一名瘦馬，本應做妾的。”

不曾想這句話過後，長歡卻久久不答，她面上的嬌憨褪去，用一雙亮亮的眼睛看着燕回，那其中帶了三分惆悵三分哀傷三分無奈并一分迷茫，她說：“若是真愛你，又怎麽會讓你做妾呢？”

長歡的頭突然低下去，“我知道我們現在的身份，什麽十裏紅妝什麽舉案齊眉都是奢望，可是誰沒有那樣的想法，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瘦馬的，我也想，有一個男子，會愛我如生命啊。”

她最後的尾音帶着點哭腔，燕回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竟把她給惹哭了，忙攬過她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裏，“不哭不哭，長歡，會有的，會有那樣一個男子的，以後我給你十裏紅妝，必然會讓你風光出嫁，就算……就算你是做妾。”

說到最後，燕回方才覺出話中苦澀。她全然是想着報仇的事，早就把人世間男女之情抛卻了，但一個女子，最單純的想法不就是尋得一人相濡以沫嗎。可是就連這想法，放在她們身上也是難以實現的。不說以後嫁的對方如何，就連這十裏紅妝的聘禮，也是無人能出的。她們沒有背景沒有家族，只有一個生活了十幾年的瘦馬窩，可是這窩終究不是家，給不了她們更多的。就算能給，也不會給。

燕回以前衣食無憂，庭下和睦，從來沒有這些煩惱。她知曉父親母親會給自己找一門頂頂好的親事，也知道姐姐周燕蘅哥哥周燕非會是她永遠的依靠，只要有周家，她就不會吃苦。可是只有失去了周家的庇護，她才知道，原來這世間還有長歡她們這樣的人存在，哪怕在一等資質的姑娘們在人前是多麽風光，可是人後也是和諸多瘦馬一樣的難言傷痛。一等資質的尚且如此，更別說其他連一等資質還不如的人了。

長歡抽抽搭搭地道：“以前我家裏也是極為喜愛我的，但是弟弟出生後，就窮得揭不開鍋，娘就說要把我賣了，爹死活不同意，後來弟弟兩歲那年病重，見弟病容我心裏難過，就趁爹不在家讓娘把我賣到了小秦樓。”

這是燕回結識她三月以來第一次聽她說她之前的事，心裏難受得不得了，長歡竟然是讓親娘給賣到這裏來的。她周燕回可以肆無忌憚地恨薛憫，可是長歡不能，那是生養她的娘親。

“亭姐姐別難過。”長歡擡頭看到燕回難過的眼神，便捏了捏她的手，然後慢慢道：“其實我知道娘也是不舍得我的，她離開的時候狠狠抱了我一下，我看到她哭了。”

後面這話燕回擔心長歡是故意說來安慰自己，想要說點什麽，長歡的聲音反而冷靜下來，“但是如果可以有選擇，我再也不要回到那個家，生了我也養了我那麽多年，但是賣了我的銀子他們都收下了，後來我也有送過一些銀子，我想，這輩子的債我應該已經還清了。”

嗯，是。

燕回再次抱住了長歡，這個年紀比她小了一歲卻不比她苦半分的妹妹，那句她會給她十裏紅妝，也不是随便說說的。從此以後，她就是她的家人。

一等資質的姑娘在小秦樓出門會有三次機會，兩年內三次機會，俗稱花神會。

一般人都是在第二次花神會出門的，在第一次花神會就出門的是個別極為出色的姑娘。因為大家以前都是在一處學習，嬷嬷們誰也不偏不倚，這兩年才是大家各自學本事的時間，來參加的人在第一次花神會也看不出來誰好誰差，所以在第一次花神會就嶄露頭角自然極少極少。等到第二次花神會的時候，勝負也就很明了了，故而大多數人都是第二次花神會才來的。

自然也有第二次花神會被剩下來的姑娘，這些人就要在第三次花神會努力了，如果連第三次花神會也沒有出門的人，便只有最壞的兩個去處了。不是留下來做雜役償還小秦樓這麽多年的栽培，就是被賣到窯子裏去了。

花神會前夕，小秦樓會廣發花帖，上有時間地點還有待選姑娘的名字，屆時有心之人到來，姑娘們各自展示才藝，給了夠多的銀子便可以把人帶走。

而小秦樓比其他的瘦馬窩厚道的一點便是，這賣身銀子，小秦樓會留下一半，另一半送給出門的姑娘當嫁妝。

小秦樓在揚州幾年已經是很有名氣，秦長廷也頗有本事，各處結識的人也會在這些日子來捧場，所以那一夜，小秦樓可以說是“盛況”了。

就算自家門庭肅清不能讓身份卑賤的瘦馬進門，也可以買下來轉手送給他人，這揚州瘦馬，可是賣人情的利器。

這從朝雲別館回來以後，便是第一次花神會。

大家有半個月的準備時間，燕回的腳傷已經到可以忍受的地步，起碼現在襪子上已經很少有血跡了。便備了一只舞，叫《瑤臺月》。

《瑤臺月》是尋常舞，模仿瑤池仙子翩翩醉酒的姿态，其實燕回是讨了個巧，腳上不方便便直接跳醉酒之舞罷。她這些日子身子日漸消瘦，也就跟那瑤池仙子一般地柔若無骨。跳這舞真是甚好。

長歡唱曲《子衿》，長明仿一幅山水畫，長華寫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長容的棋倒是不好直接展示，于是她跳一支劍舞。

衆人都是随意備下的，也應該是不想在第一次花神會就出門，一來是知道第一次花神會來的人都不會是什麽有名望的人，二來也是不舍得這麽快就跟這些姐妹分開。

其他人，除了長華說長寧是準備寫字以外，長韻長柔長秀皆是秘而不宣。她們雖是自己藏得好好的，卻三番兩次跑來想知道燕回等人準備的什麽。長明脾氣好，也就給她們看了，長華長容也是覺得無所謂，長歡可就沒那麽好說話，和燕回關在房間裏練習，弄得神秘兮兮的，愈發引得那三人好奇，卻也沒有辦法得知實情。

半旬日子也就在這麽小打小鬧中過去了，轉眼便到了第一次花神會的日子。

小秦樓這一方土地在這一天打開了門檻，凡是拿着花帖的，都可以進入。

秦窈還是沒有出現，在她的宮樓裏一點動靜也沒有。春夏秋冬四個嬷嬷忙得腳不沾地，秦長廷雖然主持大局，但那些迎客送往的瑣事他卻是不做的。

夜幕很快就低垂下來，樓宇間挂起了不下三百盞紅燈籠，樂師也叮叮當當奏起了樂，小秦樓內便呈現出一派風月無邊來。

上場順序是提前抽過簽的，燕回是第九個，前一個是長容，最後一個是長柔。

沒有上過場的姑娘都要按照規矩在靠近展臺的一間房內等候，不得露面，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才聽到念雲在外面叫她的名字，該她上場了。

走到半路，長柔突然急急地追上來，為難道：“長亭，我能不能跟你換換舞鞋，我出來時着急拿錯了，這鞋子顏色跟衣裳配不起來。”

燕回沒接，上下打量她。長柔穿的是綠衣，可她手裏提着的卻是一雙暗紅的鞋子，她臉上的表情也是極盡為難，她本就軟弱，此刻更是像要哭出來一般。

“長亭，求求你了。”長柔又哀求了一聲。

燕回接過來，當着長柔的面便朝裏面忘了一眼，倒是平平整整，看不出來有什麽不妥。長柔的表情瞬間變得難為情起來，她也知道燕回是不信她的。

但燕回終究是答應了，念雲拿出随身帶的一塊巾帕墊在臺階上，她就坐在上面與長柔換了鞋。

“謝謝你，長亭。”長柔連點兩次頭，又是一副感動得要哭的模樣。

“你快回去吧。”燕回輕輕颔首，這個忙雖然幫得不情不願，但畢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只是換個鞋而已，走了兩步沒有異常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