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發誓
沈聽瀾擡眸時眼底沒有任何溫度, 一點都不像往常的和善,孟衡知道小王爺這是生氣了,而且是生了很大的氣, 哄不好的那種。
這麽些年誰不是順着這位祖宗, 還真是沒人能把他惹到這種地步。
榮氏聽他這麽說又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桂嬷嬷, 然後起身走到了門口,她倒是想聽聽這少年郎想說什麽。
“小公子有話就直說吧。”
沈聽瀾一向覺得直視長輩的眼睛說話是一件不那麽禮貌的事情, 但此刻他不但這麽做了, 出口之言還有些咄咄逼人。
“我想夫人應該清楚父母子女一場本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您還該珍惜, 為何要刻意疏離, 又何至于此番冷漠。”
這話說得其實太過僭越,不知事情的全部經過他不應當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這樣會顯得他太過無理取鬧, 但此刻他的感情大過理智, 所以難免意氣用事。
可即便是被這樣冒犯, 榮氏也并沒有生氣, 她還不至于跟一個小輩計較,但她的語氣聽來着實是算不得好的, “小公子救了奕哥兒, 老身十分感激你, 但旁人家中事務還是莫要多言的好。”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 沈聽瀾都無法反駁, 自己又不是裴昱瑾的誰,确實是沒資格多說些什麽, 原本還跟護崽的母雞一般的珩王殿下一下子就蔫了, 連帶着臉色都難看了幾分。
但一向要強的他如何能就這麽低頭, 胡話還不是張口就來,“裴昱瑾是本王的人,既如此便算不得是旁人,本王如何管不得。”
此言一出在場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被這話鎮住了,臉色是一個賽一個的精彩。
孟衡一臉的“竟是這樣,難怪殿下對裴相那般好”;蘇秦則是把“果真如此,他就知道”這幾個字刻在了臉上;桂嬷嬷和榮氏則是有些吃驚,驚異于他們竟是這樣的關系,而裴昱瑾本人……
裴相本人的臉上也有些出乎意料的錯愕,全然是未曾想到少年竟是會在人前說出這些話。
他知道沈佑彥這人的面皮有多薄,本以為私下裏都聽不着,也已經做好了要同他磨一輩子的準備,沒想到今日聽見了,也算是意外之喜。
不過榮氏的驚訝是轉瞬即逝的,她關注的要更多,比如剛剛沈聽瀾的那句自稱,今上的皇子們都小,還沒有立府封王的。
“不知是哪一位殿下。”
“珩王,沈聽瀾。”小王爺站直了身子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勢,把元帝的氣魄學得有三分像了。
“見過王爺。”榮氏為臣妻,給親王見禮是禮數也是規矩。
“夫人免禮。”沈聽瀾并不在這些事情上為難人。
榮氏站直身子後瞥了裴昱瑾一眼,開口卻是問的沈聽瀾,“殿下既說他是您的人,那他有沒有告訴過您五年前發生過什麽,我又為什麽不願意顧及母子之情。”
裴府的老夫人,看上去永遠是那麽的冷靜,好似沒有什麽能激起她的情緒,又或者可以說是她的心在多年前就已經死了。
這個,還真沒有。
沈聽瀾帶着幾分詢問的眼神回頭,這是一個讓他們把話說開的好機會。
但還沒等裴昱瑾開口,榮氏就道,“看來是沒有了,既沒有那不妨讓老身說與您聽。”
那段回憶并不美好,甚至可以用痛苦來形容,可說出來後一定會有人比她更痛,這無疑是一種傷敵一萬自損八千的選擇。
“母親。”裴昱瑾開口阻攔,眼底有一絲哀求。
在沈聽瀾看來裴相一直是無所不能的,他還從未見過這人流露出這樣的情緒。
“當年他冒進貪功,為了取勝不惜害死自己的父兄,如此罪過何處值得原諒。”榮氏字句清晰,擲地有聲,仿佛提起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什麽夙世的仇人。
冒進貪功,從聽見這四個字開始,沈聽瀾就直覺不可能,裴昱瑾不是這樣的人,更何況當時的他本就風頭正盛,恩寵非凡,根本就用不着冒進。
“五年前,裴昱瑾雖未拜相但已得父皇的賞識,他的前途本就無可限量,何必用這樣的代價去賭。”沈聽瀾是選擇無條件相信裴言之的,不單單是因為他是象征着正義的主角,更多的是因為是他,僅此而已。
“無可限量,是啊,我也想知道為什麽,言之,為什麽啊!”榮氏一向冷靜的眼裏多了一抹紅色,當初她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也是不信的,可她的好兒子親口承認了,軍中部将也都可作證。
那份作戰計劃就是裴昱瑾親手寫的,甚至有人在臨行前親耳聽見了他們父子的争吵。
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被這般诘問,裴昱瑾卻選擇閉口不言,默默承受着母親所有的怨氣和怒意。
【因為當年的那份作戰計劃是裴侯提議的,他明知前方是什麽卻在家與國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裴侯與夫人恩愛半生,卻不能成為他的羁絆,裴昱瑾勸過卻未果。】
【裴夫人當時正深陷喪夫和喪子的雙重打擊之中,裴昱瑾覺得自己的母親承受不了這樣的事實,所以才會選擇一力承擔了所有。】
系統一段話分了兩句,在沈聽瀾的腦海中格外清晰。
他猜想過會有隐情,卻沒料到事實竟然會是這樣的,不能說裴昱瑾是愚孝,可終究不智,他觀裴老夫人并不是一個柔弱女子,而裴昱瑾又是一副打死都不會開口解釋的樣子。
看來,這個惡人還是要自己來當,小王爺默默嘆了一口氣,覺得人生艱辛。
“當年,那份作戰計劃真的是你寫的嗎?”這就是問題的症結所在,沈聽瀾不想帶着他們兜圈子,幹脆直接點破,正中靶心。
“自然是,當年是我親手所書。”裴昱瑾雖驚異于少年的敏銳,可面上卻是沒有半點破綻,一口咬死就是自己。
怎麽就這麽倔呢,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什麽傷痛不能被時間沖淡,還用得着你這樣嗎?
沈聽瀾氣得磨了磨牙,有些恨鐵不成鋼,“好,那本王換個問法,當初裴侯選擇深入敵營為衆人換取一線生機,為戰事犧牲,是你的提議所致,還是他本心如此。”
“殿下,不會有人一心赴死的,當年之事卻是言之一人之過。”
還在犟,還在犟,怎麽就會有人的嘴這麽硬呢!
沈聽瀾都被他氣笑了,“你确定?”
“确定。”
“那你敢發誓嗎?”
“臣當然敢,臣可以以性命起誓……”裴昱瑾開口時連猶豫都沒有,任是誰都不會覺得他在說謊。
可沈聽瀾卻是笑着打斷,他這時的笑裏有種讓人心驚的狠厲,而很快他的話就昭示了這種狠是從何處而來,“不,本王不要你拿自己的性命起誓,用本王的命,若是你裴昱瑾今日有半字虛假,我,沈聽瀾,活不過明年的三月。發誓吧!”
明年三月,是原書中珩王的死期,他在賭,賭裴昱瑾舍不得用他的性命冒一絲一毫的風險,即便他本不信神佛。
果然,裴昱瑾在聽了他的話的瞬間猛然擡頭,眼底有着深深的不可置信和慌張,少年這是在說什麽,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但沈聽瀾卻是滿臉平靜,甚至還不忘再添一把火,“本王許你如此立誓,你若字句是真,本王自然不懼,這身處寺廟佛祖菩薩應該聽的更清楚,立誓吧。”
他在逼這人,步步緊逼,直到對方願意繳械投降。
“殿下千金之軀,臣的誓言如何能以您為注,佛祖在上,任何過錯都是我裴昱瑾的錯,與旁人無尤。”裴昱瑾字字艱澀卻又虔誠,生怕這滿天神佛将少年的無心之語當了真。
他可以不在乎生死,但他絕對不能承受沈聽瀾有任何的不好。
“裴言之,你不敢起誓,為什麽,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沈小王爺知道他就快要吐露實情了,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不能松懈。
榮氏不是那種一心撲在後宅的女子,他們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她若是再察覺不到有什麽不對,未免也太過遲鈍了。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當年的決定是你父親做的,對嗎?”榮氏的聲音裏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着一個什麽樣的答案。
是丈夫決絕的選擇還是一個和兒子重歸于好的契機。
裴昱瑾看了母親一眼顯然是還有些猶豫,可還沒等他想清楚,身側就傳來了沈聽瀾劇烈的咳嗽聲,即便是有孟衡在旁邊扶着,小王爺尚還有些站不穩。
“殿下,血。”沈聽瀾的手心有小小的一灘紅色,鮮豔而又刺目,難怪從之前心口就悶悶的疼,這副身體到底還是不中用,或許都不用拿來當賭注,他都撐不到明年三月了。
裴昱瑾從聽見孟衡這聲驚呼的時候就猛地起身想要過去看看,但跪得太久雙腿難免不聽使喚,他踉跄了一下後才勉強站穩,但等他好不容易走過去的時候,沈聽瀾卻是将手背到了身後,不給他看。
但小王爺的唇角還殘存着沒有拭去的血跡,印證着小太監剛剛所言非虛。
裴昱瑾伸出一只手拂過他的唇,那一點零星的血跡便沾在了他的指腹上,是冰涼的,沒有血液該有的那種熾熱。
不會的,報應都該是他的,不會的。
大概是他眼裏的悔恨太深,沈聽瀾笑了笑安慰他,“本王沒事,之前心口就一直不舒服,與你無關。”
他不舍得讓姓裴的愧疚,況且本就不關他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沈寶:真正的勇士狠起來連自己都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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