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身世
日垂西山,天邊雲蒸霞蔚,赤橙的日光穿透雲霞,形成及其耀眼的光束射向蒼翠群山,山腳下汩汩流淌的白練,鱗光熠熠。
峭壁之中藏着一道裂縫,縫深成谷,邊沿鋒利且光滑,像是曾有天神持巨斧在這山間利落地劃了一刀。
裂谷邊立着一個人,他身穿一襲紅衣,墨發如瀑,發質是世間少見的好,既光滑又柔順,半數以玉冠慵懶地束在頭頂,風一揚,未束的長發飛舞,仿佛正在起舞的神女流袖。
這人正是那“半身不遂”的陸府公子——陸景元。
此時他正側着身子,半眯着眼斜斜倚在石欄邊,山間的清風和過濾了灼熱的日光,全數落在他的薄衣上。
山腳下疾奔上來一個護衛樣子的人,在陸景元身後止步。
“少主少主,容家沒打算退婚。”護衛昊宇朝他拱手一拜,急沖沖吐出一句話。
欄邊人聽了不為所動,連眼都沒眨一下,過了許久,才慢條斯理地應了一聲。
“哦。”
微微發燙的日光灑在他如刀刻般硬朗的側顏上,肌膚白若發光,周身氲出淺淺的金色光暈。
昊宇瞧着自己的主子怔懵了一瞬,少主自小容顏旖麗,如今快要弱冠,容貌氣質更勝從前,性子也沉穩不少,身後的秀麗之景全淪為給他做配,自己跟在少主身邊多年,驟然一望仍然會偶感不适應。
如果少主是女子,估摸着大邺第一美人的稱號,就要換給他家少主了。
昊宇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假裝咳嗽幾聲說道:“不過少主,容家人聽說您卧病不起的事,不願把嫡親女兒嫁過來,找了個山野女子替嫁過來。”
陸景元聽了,睜開狹長的鳳眼,目光所及的山谷中,幾十只受了驚的白雀,一窩蜂似的沖向山頂,片刻後隐進山林,不見了蹤跡。
陸家和容家算是世交,他和容家嫡女的這門親事,也是幼時祖父為他就定下來的,這些年陸家蒸蒸日上,在錢塘郡也算是鐘鳴鼎食之家。
而容家卻人丁凋零,子孫輩最有出息的容仲成,如今也不過頂個七品小官的烏紗帽,膝下僅有一女。
為了家族興旺,同陸家這門親事,容家本也該緊巴巴地握住,卻沒想到他陸景元在成親前,會不慎變成一個“半身不遂”的廢物吧。
陸景元唇角微彎。
他曾在十二歲時見過容家嫡女一面,但也僅僅是一面,後來他們一家遷往郡城。六年之內沒再見過。
數月前,他名義上的父親陸郡守提起那婚事,他本能的反應便是抗拒,只因,如今的他孑然一身,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去完成,沒有婚姻的包袱壓着,他方可無所陸慮,專心致志地去謀劃和完成那些必須要去做的事。
有件事,必須他親自去做,旁人無法替代。
然而想要開口拒絕時,他的腦海中緩緩浮現出一張小臉,他頓住,沒把話說出口。
随後陸景元回了蘇南縣一趟,立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遠遠觀視了容家嫡女幾眼。
那個女子,絲毫不像幼時他所見的那樣,乖巧溫順,她的容貌和性子都大變了樣。
變成了他不喜的模樣。
他抽出胸腔中滋生的失望,呼出一口熱氣,很快便釋然如初,世間萬物變幻莫測,本就在不斷改變,人亦無法免俗。
即使是從前那個人又如何,像他這般朝不保夕之人,又在奢望些什麽呢。
原本,他只是想借“殘廢”這事,讓容家知難而退,卻不曾想容家寧願找人替嫁,也不想丢棄陸家這顆大樹。
陸景元思畢,輕輕哼笑一聲,側頭,“找幾個人,把容家嫡女綁過來。”
“啊?”昊宇詫異地盯着陸景元,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順便,把那個替身剁了,送去容家。”
陸景元臉上笑意未泯,接着說了一句。
既然容家無義在先,就休怪他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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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卯時,容府的牛車如約而至。
姝姝換上不太合身的嫁衣,在林嬷嬷的監視下上了車。
牛車于山野間辘辘而行,路上偶有颠簸,車廂裏的姝姝小手捏緊嫁衣的衣袖,袖口繡有一圈針腳繁複的金棠花刺繡,捏着格外硌手。
姝姝身後有兩個妝娘,正手拿桃木梳,打理她一頭柔順的烏發,車內木案上放着一頂纏絲翠钿金鸾珍珠流蘇的冠子和各色胭脂水粉。
端坐着的小姑娘一聲不吭,任由她們擺弄描畫。
到了容府門口,牛車停下,車外響起了林嬷嬷的喚她下車的叫喚。
還有幾個熟悉之人的聲音。
姝姝的妝容已經畫好,她松開衣袖,手心上沾水似的微微濕潤。
數數,快三年了。
她離開容府快三年了,這些年,她也沒再見過容府老爺太太和老太太。
打開車廂隔門,姝姝擡頭,一眼就看見容府大門口站着一大群人。
都是她曾經最為熟悉的親人。
容老太太立在人群的最前面,容家家主容仲成和其妻周氏在她身後,一左一右攙扶着她。
姝姝頓了頓,同他們眼神交彙片刻後,她收回目光,低頭提起長長的裙子下車。
自小學過的禮儀沒丢,姝姝挺直腰背,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容老太太身前。
姝姝屈膝行萬福禮,換了句:“老太太,老爺,太太。”
她的動作十分端莊,讓那些人都挑不出錯。
空氣冷凝,周遭一片死寂。
姝姝垂頭,老太太身穿的錦衣上繡了五福錦鼠,印入她的眼簾。
兩年前讓姝姝離開容府的事,并不愉快。
真千金容宜流落外頭的這些年吃了不少苦頭,她剛回來時骨瘦如柴,頭發枯黃,小小年紀,飽經風霜,連完整的話也講不清楚。
老太太很是心疼這個親孫女,時常語重心長地教導姝姝要好好對容宜。
其實,不用老太太說,她也會竭盡全力待容宜好的。
因為自記事以來,姝姝從來沒見周氏笑過,容宜一回來,母親日日臉上都帶着笑,哭過以後地面頰上,全是笑意。她覺得姐姐就是母親的福寶,是家中的福寶,好好保護姐姐,母親也會喜歡她的吧,姝姝這樣想。
然而不管姝姝對容宜如何千般萬般的好,容宜都不喜歡自己。容宜表面同姝姝親昵,甜甜地喚她二妹妹,可心裏卻很讨厭她。容宜總在父親和母親那撒嬌說姝姝的好話,卻在私底下給姝姝使絆子,每次惹出了禍事,總是姝姝替她背下黑鍋。
直到有一日,容宜不慎打壞了老太太供在香案上的金獸香爐,她害怕祖母責怪,央求着姝姝幫幫她,姝姝拗不過她,亦對她心懷愧疚,又一次把不屬于自己的錯誤認下。
日日用來供奉燒香的香爐碎了不久,老太太就病了,周氏本就不喜姝姝,因着此事更是不停在容仲成耳邊吹風,容仲成此時已對姝姝失望至極,便聽從了周氏的建議,把她送到了這個小院子裏。
每隔十日,容府還會送些日常用具和食物過來,也不算任由她自生自滅。
只是自她離開,她就沒再見過老太太和容氏夫妻。
也沒再見過容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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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一手帶大的孩子,盡管犯了些錯,容老太太對姝姝還是有幾分挂念的。
“姝姝兒,這些年過的還好吧?”
老太太率先出聲打破沉寂,容仲成也跟着問道:“是啊,姝兒,這些年過得可好?”
姝姝回過神,小聲答道:“老太太,老爺,姝姝很好。”
這兩年容老太太的腿腳愈發不好,她喚姝姝,“來,孩子,到我老婦人跟前來。”
姝姝緩緩擡頭,遲疑一瞬走過去,對着老太太又行了個禮。
老太太松開容仲成和周氏的手,握住姝姝的手,近三年的粗活使姝姝的手掌有幾分粗糙,外加幾分冰冷。
“受苦了,孩子,讓你受苦了。”老太太枯皺的眼眶內湧上幾分淚花。
她的手心很暖,而溫度卻流不入姝姝的心裏。
姝姝剛想開口,就被周氏搶了先。
“太太,時候不早了,讓姝兒上路吧,莫誤了吉時。”
周氏說的是關懷的話,她睨了姝姝一眼,眼底卻滿是淡漠。
老太太眼裏淚意全無:“也罷,去把宜喚來,她二妹妹出嫁,她遲到也就罷了,總得送一送姝兒。”
“老太太,老爺,太太!”
“不好了,不好了,大小姐不見了!”
話音方落,內府裏傳來幾個下人的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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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宜的失蹤,并沒有打斷姝姝的替嫁之行。
容家人在手忙腳亂之中,把姝姝送上了去往陸家的金昏儀車。
姝姝手裏執扇,平靜地坐在車內。
容宜失蹤了,這件事她并沒有放在心上,容宜素來心思靈巧,妙計甚多。
這次,說不準又是容宜為了讨老太太和太太開心,而特意弄出來想給老太太一份驚喜的。
眼下她最該關心的事,該是即将和陸家的婚事。容宜把婚事送還與她,當然不會是什麽好事。
想起上一世,她得知陸家公子癱瘓在床的真相以後,也十分抗拒替嫁,所以連夜收拾好包袱偷偷逃走,很不幸的是,不管她如何東躲西藏,終究沒能逃過厄運。
她死後,靈魂飄回容家,她才知道原來她為容宜背下的黑鍋,都是容宜惡意陷害她的。
連她的死,也是容宜設計好的。
直到生命逝去,她才看清容宜的心思,容宜恨她鸠占鵲巢多年,要她去過自己曾經過的日子,唯有這樣容宜才能稍稍平複心中的不滿。然而把她趕到山野中生活,容宜還是覺得不滿足,還欲推她入火淵,替自己嫁給陸公子。
最後,她不從,容宜就要她去死。
魂魄越飛越高,姝姝的神智漸漸消散,她以為自己這一生就算結束了,她才十四歲,沒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卻落得個慘遭屠戮的下場。
不過幸而蒼天有目,她再一睜眼,竟發現自己重回替嫁前。
這一世,她決定不跑了,就如周氏和容宜所願,嫁給陸公子。
不破不立,也許這樣,她還能為自己謀出一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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