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程家

自從立夏後,天就熱了起來,蒼翠的樹葉在陽光下盡情舒展,忽然一聲輕響,樹幹上落了幾只小麻雀,然而還沒叫上兩聲,一群孩子呼啦啦跑來,剛剛落下的麻雀急吼吼地撲棱着翅膀飛走了。

一水的沖天辮,麻褂子和短褲衩,最後面的小孩還挂着兩管鼻涕,用手一揩甩到了地上…

等到日頭升到正空,這群孩子才戀戀不舍的各回各家。

程家院子的上空升起了炊煙,五歲的程青良偷偷推開院門,剛溜進院子就碰到了一堵肉牆。

他擡起頭,吸了吸鼻涕讨好笑:“奶奶。”

老陳氏臉上皺紋漫布,看着程青良衣服上的泥土和草汁,面色一沉。四媳婦吳氏立刻跑了過來,抓起程青良拍了兩下屁股,虎着臉道:“你在外面耍野了,非要飯點了才回來。”

她一邊訓兒子,一邊偷偷觀察婆婆,老陳氏沒吭聲,但表情也沒見多生氣,吳氏就半訓半提着小兒子回了屋。

程青言剛在後院喂了雞,一回來就看到這一幕,他目光頓了頓,随後朝井邊去打水洗手。老陳氏的目光略過他,掃了一遍院子裏忙活的其他人,本來到飯點松懈的衆人又繃緊了些。

今日是二房的鄭氏做午飯,不多時她就端着飯從廚房裏出來。還忙活的人都放下手邊事,淨手後進入堂屋。

整間堂屋很大,又寬敞又明亮,屋內擺着三張八仙桌也不顯擁擠。程家不止堂屋,整個院子的占地都很大,分有前院和後院,估摸着有二百六十多個平方,在整個村子裏都算上佳。

然而程家的院子大,人口卻也多。程家至今未分家,祖孫三代加起來足有二十二口人。刨除前後院,正堂,廚房和雜物間,真正住人的屋子并不寬裕。

堂屋裏人多,但是卻并不嘈雜。因着家裏人口多,這些年又攢了些家底,爺爺程長泰和奶奶老陳氏就覺得該立些規矩,對家裏小輩也管的比同齡人嚴。

這會兒大人們在吃飯說話,孫輩們就得保持安靜,否則鬧哄哄不像話。

堂屋裏三張八仙桌坐的人也有講究,程長泰和老妻跟大房一家坐一桌。二三四房的大人們坐一桌,再拎兩個年紀大點的小子過去,剩下的小輩們坐一桌。

時人講究上位,所以小輩那桌的上位經常輪流坐一個大人。程青言跟四房的程青良坐一張條凳,其他女孩剛好兩兩湊對,吳氏已經給程青良重新換了一身幹淨衣裳,手臉洗的幹淨。一桌人吃飯都還算安靜,只有程青良偶爾會弄出一點聲響,不過可以忽略。

午飯很簡單,是加了野菜紅薯和高粱的稀粥,桌子中間擺着一碗水煮野菜和一碗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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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奶奶經常念叨,以前人家一天只吃兩頓,現在他們一天吃三頓,要知足要惜福。

程青言又夾了一塊鹹菜,伴着鹹味兒很快把粥吃完了。這時其他人差不多都落筷了,女孩們負責收拾碗筷。程青良從凳子上下來,牽着程青言的手,“五哥,我們去院子裏玩吧。”

家裏孫輩太多了,幾房的小子們按年紀排序,女孩們另外單排,不混在一起。

程青言搖了搖頭,趕在程青良鬧騰前又拍了拍他的後背以做安撫。于是小孩兒就靠在程青言身上,扯着程青言的袖子玩。程青言聽大人們說話,沒注意到隔壁桌的楊氏不滿的瞪了他一眼。

程長泰點了一杆旱煙,克制着吧嗒了一口,吐出一縷煙霧,他看向大兒子:“秧苗育好了吧。”

程大點頭:“明兒就能插秧了。”

程長泰看着屋裏的孫輩,目光在程青言和程青良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插秧不費事,讓幾個大的小子去就行了,丫頭們顧着家裏。”

程青言下意識想到,守家裏也不是輕松活,洗衣服做飯,喂雞喂鴨砍豬草等等,要想雞鴨下蛋就得整點好的,

至少得尋摸些蚯蚓蝸牛之類的飼料。他一向是把喂雞鴨的活攬了,喂豬可以分擔一半走,這樣家裏的姐妹就輕松許多。

程青言想着之後兩天去哪裏找蚯蚓,沒想到鄭氏忽然叫他。

程青言愣愣擡頭。

鄭氏笑道:“我記得去年小五第一次下地插秧,哎喲喲,那可嬌貴的,叫螞蟥吓的蹦起來。”

程青言臉皮一下子漲紅了,不知道說什麽好。

堂屋裏的氣氛也變得怪異,程長泰皺着眉連旱煙都不抽了,程二沒好氣道:“好端端說這個幹什麽。”

鄭氏還是笑模樣,“就是突然想起來像小五那樣的很少見,所以覺得好笑。你看咱們村裏,哪家小子會被螞蟥吓到了。”她盯着楊氏,“你說是不是啊,三弟妹。”

楊氏讪讪。

老陳氏黑了臉,“吃飽了就去織布,整日閑得慌。”

她把幾個兒媳婦帶離堂屋,程長泰又說起農事,無人再關注程青言。

程青良仰頭小聲道:“五哥,你耳朵好紅。”

程青言手指蜷縮,“剛吃了飯有點熱。”

“喔。”程青良應了一聲,過了會兒他又低聲問:“現在你還怕螞蟥嗎?”

若不是程青良眼神清澈,程青言都要以為對方在笑話他。

程青言搖頭,程青良嘻嘻笑:“螞蟥不可怕,我都能捏死它。”

程青言沒作聲。

等到大人們聊完了,四房人各回各屋。

下午時候,壯年去田裏鋤草,程長泰跑去自家水田看了看,回來時又去看了看秧苗,家裏的小子們去打豬草,借着這個機會他們都會在山上多玩會兒。

而家裏的女人和女孩們則是織布,縫縫補補,打絡子,反正總是有活的。程青言又抱着一個破罐子出門挖蚯蚓。

程家的子嗣很興旺,孫輩裏除了現有的小子和丫頭,早年還夭折又流了幾個,但饒是如此,程家的孩子也是村子裏最多的,惹來不少村裏人羨慕。程長泰和老陳氏也一直暗暗自得。

程青言平日靠着養好雞鴨,不時能得到一個老陳氏獎勵給他的水煮蛋。他留半個,另外半個會分出去,但這樣他娘還是不滿。

黃昏時候,老陳氏叫停,對鄭氏道:“你去做晚飯。”

鄭氏張口想反駁,對上婆婆犀利的目光,她又蔫了。

老陳氏也回了屋。

吳氏見狀也跟着回屋休息。程家只有一臺織布機,下午時候由鄭氏操作,其他妯娌都在縫補。

楊氏并不覺得累,但她心裏怄得慌。

晚上時候,楊氏跟丈夫一通抱怨,絮絮叨叨一大堆聽的程三腦殼暈,他含含糊糊應着随時都要睡過去。

楊氏扯着被子:“早知道長大是這麽個玩意兒,還不如當初病死了算了。”

半夢半醒的程三一下子驚醒,他冷下臉:“你這是當娘說的話嗎。”

楊氏也怒了:“難道我說錯了,這幾年他糟蹋多少錢了。看着是個帶把兒的,比個丫頭還沒用,你看我們抱容下地時嬌氣不。”

程三被噎的說不出話,被子一拉睡覺了。

他覺得青言很乖,又懂事又聽話,除了身體不太好幾乎沒缺點,但是妻子總是看小兒子不順眼。

隔間的程抱容聽着親娘數落弟弟,再次慶幸弟弟聽不到,不然弟弟多難受。

而當事人雖然沒聽到,但也猜了個七八。

程青言跟他大哥住一個屋,程青錦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不一會兒傳來了呼嚕聲,程青言自動屏蔽,側躺在床上面牆發呆。

螞蟥那事并非他嬌氣,只是猝不及防接觸才失态了。沒想到二伯母一直抓着不放,時不時要刺一刺他,順便膈應他娘。

青言上輩子的名字叫程敘言,是他最敬重的老院長為他取的名,他因為生下來帶病被扔棄在路邊,後來有好心路人報警把他送去公安局,可惜扔他的地兒太偏僻,自然也沒有監控,警察一時找不到他的雙親,就把他送去了福利院。

他磕磕絆絆長大,身邊的孩子陸陸續續被領養,只有他被剩下來了。老院長總是憐愛又帶着悲傷地看着他。院裏其他大人同情他,也只是同情,偶爾給他一把糖,多的做不了,每個人都不容易。

程青言如今回想起來,覺得那段時光也不錯,現代的福利院并不需要孩子們幹農活,時不時沾葷腥,還能看電視看故事書,還有糖吃。最後他生命止于十三歲。臨死前,程青言想的是幸好他走在老院長身後,也算為老院長送終了。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程青言都是懵的,後來他才明白他可能是穿越了。福利院裏有位叔叔特別喜歡看小說,帶着他也了解了一些。

他有了家人,有了新名字,開心壞了。但很快他就發現不對勁。

這一世的母親私下裏極為厭惡他,父親大剌剌不管家裏事,只悶頭幹地裏活。爺爺奶奶有太多的孫子孫女,最稀罕和看重的是大房長孫和長孫女。更糟糕的是他的身體仍然不好,經常生病。

而父母對于救治他很是平淡,赤腳大夫抓點藥,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了,反正不差他這一個。

好幾次程青言都以為自己快死了,但又憑着一股莫名強烈的求生欲撐下來。

眼睛睜久了有些酸,程青言閉上眼,腦中不受控制的想起了他四歲那年的夏日,那是他病的最重的一回,渾身滾燙,但楊氏冷漠的聲音讓他心底遍涼,她說:“又發熱了還治什麽治,又不是大少爺,慣的他。”

“看命呗,老天爺要收了他,我能怎麽辦。”

程青言倏地攥緊手,眼中映出無邊黑夜,良久,他重新閉上眼,不多時屋裏多了一道平緩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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