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絡子事故

程家的大人和幾個小子都下地插秧了,女孩守着家裏忙活。

程青言剛喂了雞鴨,他回到廚房,竈臺上大鐵鍋裏的豬食咕嚕咕嚕冒泡,那是地窖裏最後剩的紅薯,放了近半年,老陳氏吩咐他們煮熟了喂豬。

大姐程抱香一瓢一瓢的把豬食舀木桶裏,程青言幫不上忙,去竈膛前的小馬紮坐了,他無意瞥見竈膛裏還有一塊巴掌長的木柴,熄了明火只猩紅的亮着,他想了想用木夾夾出來,拿到外面撲了水。

程抱香笑道:“你倒是心細。”

程青言笑笑沒吭聲,等程抱香把豬食舀好他去提木桶。程抱香把他輕輕揮開了,“你去玩吧,這活不用你。”

雖然程青言是小子,但今年也才七歲,因為以前經常生病,看着跟五歲的程青良差不多。她如今年十二,哪裏好意思。

喂完豬,家裏的女孩湊在一起打絡子,時下女孩子們基本都會這活,做的人多了,于是打絡子的花樣就多了,有梅花樣的,蝴蝶扣,還有燕子扣等等。越是稀奇複雜的圖樣,最後賣的價錢越高。但一般人也就賺個幾文錢,左右不費體力,村裏的婦人和姑娘閑着時就打着玩,她們手上熟練的忙活,不時聊幾句,說說笑笑的氛圍極好,老陳氏也沒管她們。

而程青良吃了早飯就溜出門了,程青言見家裏沒活了,于是又抱着他那個破罐子出門。

老陳氏眉頭微蹙,她心裏還是希望程青言跟小孫子一樣,松快的出去玩一趟,而不是每回出門都有活做。程家對丫頭都沒這麽苛待。

只是想到三兒媳婦都沒說什麽,老陳氏就不好開口了,家裏孩子多,平時更要多注意,不然容易出禍事。

程青言抱着罐子走在小路上,路邊的野草十分旺盛,有些吃起來酸溜溜,那還是程青良帶他嘗的。

沿路上程青言撿着蝸牛丢罐子裏,不一會兒就撿了不少,也不知道青良那小子跑哪裏玩去了。

他不知不覺就走遠了,土路越來越狹窄,兩邊的林木也更高更翠綠。他低着頭在附近尋摸,細細長長的木棍子夾起一條黑絨絨的肉蟲放進罐子裏,母雞最喜歡吃這種蟲子了。

當他再次夾起一條肉蟲時,冷不丁傳來鬧聲吓的他一哆嗦,棍子夾的肉蟲落到草叢裏消失不見。

程青言尋着鬧聲去,半舊的天青色長衫跟村裏的農戶格格不入。

程青言試探喚:“偃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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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頓了頓,随後朝程青言奔來,“痛,痛。”

他舉着自己的胳膊,小臂處大片的紅疙瘩十分駭人。程青言臉色一變,“怎麽弄的?”

程偃指了指旁邊的樹,那樹的枝幹很多,幾乎沒什麽樹葉,程青言心裏有底了,“是不是樹上的蟲咬的。”

程偃連連點頭。

“你等我一下。”程青言抱着罐子離開,沒一會兒夾了一只綠色帶毛的肉蟲回來,程偃吓的退開十幾步。

程青言把肉蟲砸了,追上人把肉蟲汁液塗到程偃小臂的紅疙瘩上。

程青良是個皮小子,他跟人到處亂竄時叫這綠蟲子弄過一回,回來後疼了一整天,程青言也就記住了。

程青言擡頭叮囑:“偃叔,你別在外面……”對上男人懵懂的目光,程青言止了話。

他重新抱起破罐子,準備送程偃回家。誰知道一陣大力推來,程青言抱着的罐子摔出去,頓時七零八碎,這下破罐子真叫破了個徹底。罐子裏他搜羅一路的蝸牛蟲子也都摔了一地。

程青言人都傻了,後知後覺要生氣,又被一股大力扯住,寬大的袖衫蓋住他頭臉。

“…不怕…”

沒頭沒尾兩個字,程青言看着男人緊張的神情才明白過來,程偃叔被蟲子咬了很痛,他那破罐子裏也裝了蟲子,程偃叔怕他被咬。

邏輯理順了,程青言也蔫了。他抓住男人的袖擺往村裏走,他跟一個神智不清明的人計較什麽,更何況對方也是好心。雖然結果不好就是了。

程偃一直盯着拽他袖擺的小手,過了一會兒又盯着小孩兒圓圓的後腦勺看,好像那後腦勺是什麽稀罕物。

這會兒村裏人都在田裏,程青言帶着程偃走來也沒遇到人,他停在程偃的院門外,剛要敲門身後傳來動靜。

鬓間銀黑交間的婦人抓着程偃的手,又心疼又生氣:“怎麽一錯眼你就不見了,你手臂上是什麽?”

程偃不說話,程青言适時開口,把他遇到程偃的經過說了。

婦人臉色大變,趕緊帶着兒子進屋,連院門都忘了關,程青言站在院門口尴尬的捏了捏衣角轉身走了。

頭頂白雲悠悠,遠處青山蒼碧,程青言三步一嘆氣,罐子壞了,今天的勞動成果也沒了。早知道就不出門了。

但轉念想着他今日若沒出門,程偃叔恐怕真要遭罪了。

回想起剛才所見,男人面龐白淨,沒有蓄胡,近而立之年的年紀看着像二十四五,常年穿着素色的長衫,斯斯文文。

程偃叔一家在四年前回村,雖然都姓程,可是程青言他爹這一脈跟對方的親戚關系很遠了,或許都出五服了。

家裏人一般不談此事,程青言也知道的不甚清楚。只聽說程偃叔那一支頂有出息,程偃叔的父親還做了官,後來不知道什麽緣故沒了消息。

再後來,只程偃叔和其母回村,平時也不愛出門,村裏有閑話說程偃叔克父克妻克子,最後自己遭了報應,變得懵懵傻傻成了廢人。

這還是二伯母在家裏念叨的時候,程青言才聽了一耳朵,結果讓他奶奶撞見,為此很發了一通火,讓他二伯母連做了五天飯。

後來這事被村裏其他事情壓了下去,好像是誰偷了誰家的鵝,誰又多占了地,這些事更關乎鄉下人家的實際利益,大夥頓時被轉移了注意力。

程青言想些有的沒的,沒注意周圍,所以當他被扯住胳膊時差點摔個大跟頭。他氣兇兇的擡頭,對上程偃那張熟悉又無辜的臉,氣勢頓時散了一半。

他無奈道:“偃叔,你做什麽?”

程偃皺眉,程青言擡手揮了揮:“叔,偃叔?”

程偃沒反應,程青言猶豫道:“叔,我走了?”

他看到程偃身後追來的寡母陸氏,就算他走了,程偃叔也有人管。

然而他剛轉身,又被人拽住胳膊,程青言都不意外了。他站在原地等陸氏靠近。

陸氏也不好意思,剛要開口對程青言道謝,誰知程偃突然把程青言轉了個圈,他指着程青言圓圓的後腦勺對親娘笑:“敘兒。”

陸氏臉色大變,立刻捂了程偃的嘴,程青言見狀溜了。

這天的事程青言很快就忘了,只是想起他碎了的罐子還有些心疼,後來他再去找老陳氏讨個罐子時,對方直接拒了他。

程青言有些失落的走了,老陳氏松了口氣,破罐子總算破了。這下青言應該要跟青良一道出門玩了。

家裏的活做完了,程青言又不知道出門能幹什麽,就坐在屋裏發呆,後來實在覺得無聊就跑院子裏去看姐妹們打絡子,程抱珠笑問:“五弟,你看得懂嗎?”

程青言輕輕應了一聲,随後又遲疑道:“二姐,你打結的時候這樣試試。”

他仔細描述,程抱珠眼睛越來越亮,最後按照程青言的建議打出的花樣很好看。

程抱容又驚又喜,扭頭誇道:“弟弟,你真聰明。”

程青言面色微紅,福利院會接些手工活,程青言也跟着做過。老陳氏看着姐妹堆裏的孫子欲言又止。

晚上大夥吃完飯後,衆人都在閑聊休息,忽然水

井邊傳來吵鬧聲,人群中的鄭氏和楊氏面紅脖子粗。

老陳氏氣的上去一人拍了一巴掌,“你們吃飽了撐的,對自家人動手!”

楊氏和鄭氏梗着脖子不說話。

程長泰黑着臉:“老二老三,還不把你們媳婦帶回房。”

楊氏掃過旁邊的小兒子,惡狠狠的剜了他一眼。程青言直覺不好,迅速溜回屋。但他剛坐到床邊就被程抱容叫住。

小姑娘站在門邊,輕聲喚 “弟弟”。

程青言心裏一咯噔。

程抱容揪着衣擺,避開了弟弟的目光,含糊道:“娘叫你去她那屋。”

程青錦看看妹妹,又看看弟弟,随後走到程青言身邊:“娘叫你幹啥?”

她娘剛跟二伯母幹架,這會兒湊過去不是挨揍嘛。

程青錦對弟弟道:“你別去了。”

“如果這樣娘更生氣怎麽辦?”程青言越過哥哥,跟着姐姐去了爹娘的屋子。

屋裏意外的很安靜,還罕見的點了燈,楊氏坐在床沿,神情十分平靜,她看到程青言來了,指了指對面的桌凳,讓程青言坐過去。

随後楊氏對女兒道:“抱容出去把門帶上。”

程包容急了:“娘…”

楊氏瞪着她,程抱容只好離開了屋。

程三面皮抽動,壓低了聲音警告妻子:“都大晚上了。”

楊氏點點頭:“我知道,你也出去吧。”

程三不聽她的,自己找了凳子坐下,他倒要看看楊氏想幹什麽。

程青言在桌邊坐下,才發現面前的簍子裏擺着打絡子的線:“娘,這是…”

楊氏幽幽看着他,跳躍的燈火将她的臉映的明滅,像沒有人氣的雕像。

在程青言被看的面色發白時,楊氏開口了:“你給我打幾個新花樣的絡子,回頭賣了錢咱們三房做私房用。”

程三臉色狐疑:“他一個小子哪會打絡子?”

楊氏直勾勾盯着程青言:“快點,弄幾個新花樣。”

她的聲調有些怪異的卡頓,好像老舊了的而沒油潤滑的機器。

程青言蜷縮了一下手指,在楊氏逼人的視線下,磕磕絆絆打了兩個絡子,程三瞪眼:“居然真弄出來了。”

還挺好看的。程三剛要誇一句,才想起眼前的是兒子,不是女兒。

楊氏仍坐在床邊,對程青言吩咐:“把東西拿過來。”

屋裏安靜極了,燈火搖搖晃晃,帶着人的影子也跟着搖晃。

程三看着那兩個絡子煩躁頓生,恨不得學他爹也吧嗒一口旱煙。

程青言拿着兩個絡子走近楊氏,只覺得手中格外滾燙,像捧着兩塊火炭。為了讓自己好受點,他只堪堪捏住絡子的邊緣。

“娘,給……”

斜刺裏一把剪刀,程青言只聽到“咔嚓”一聲,手中的絡子瞬間被剪成兩半。

楊氏發了狂的剪着絡子,碎屑在空中飄散,紛紛揚揚像冬日的雪花。

程三去拉住楊氏,程青言看着楊氏手中的剪刀,刀身在燭火下閃着噬人的冷芒。

如果他把絡子放在手心,現在飛濺在空中的是不是血花。

程青言微微擰着背,想不出一個結果。他依稀記得那把剪刀很鋒利。

屋內怒吼聲聲,程三死死抱住妻子,周邊的凳子物件摔了一地,外面的程抱容和程青錦撞開門,驚懼地跑來抱着木愣的程青言離開。

屋子裏鬧了大半宿,程青言睜眼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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