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定位
昨夜寒風吹了一宿, 早上起來時,頭頂的天空烏雲重疊,如水墨翻湧般濃郁, 整個家裏暗的不像話。
程敘言不得不在堂屋點燈, 黃豆大的燭火被風吹的明明滅滅, 像個拄着拐杖搖搖欲墜的老者。
程偃看的稀奇,飯也不吃只盯着燭火看, 還用手攏着燭光,距離那樣近他明顯感覺到手心一陣熱意。
“暖和。”程偃欣喜的叫道。
程敘言無奈,“你嫌冷我去給你灌個湯婆子。”
他怕燭火傷着程偃, 特意把蠟燭也拿走。程偃于是便乖乖跟在他身後, 不多時廚房上空升起炊煙。
滾燙的開水在空中形成水柱, 穩穩灌進銅壺裏。程敘言用布套把湯婆子足足裹了三層,确定抱着不燙手後才系上死結交給程偃。
“我的?”程偃開心的伸出手。
交接湯婆子時,程敘言短暫的碰到他爹的手,他微微蹙眉:“您手怎麽這麽涼。”
他又摸了摸程偃的臉,還是好涼。
程敘言想到什麽, 直接扯開程偃的外衣, 起床時候他特意給程偃加的棉馬甲不見了。
程敘言問他:“馬甲呢?”
程偃眼神飄忽,推開兒子就跑了。
“爹?!”程敘言又驚又懵,父子倆在村裏你追我趕,村裏人見了不解, 一個漢子拽住程敘言:“你們父子倆做什麽?”
“伯伯,我先追我爹, 不然人就跑了。”程敘言跑的飛快, 但剛才這一耽擱又吃了年紀小的虧, 他跟程偃的距離越拉越遠。
其他人也跟着幫忙, 大半個村子都聽到人群的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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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兄弟——”
“爹!”
“……偃叔…”
冷風呼嘯,程敘言臉上的汗珠滾滾落下,他顧不得擦拭,望着四周一顆心跳的厲害。
易全山跑過來:“偃兄弟怎麽忽然跑了。”
“他不穿棉馬甲,被我發現後推開我就跑了。”程敘言言簡意赅,板着的小臉上透出幾分冷峻。
易全山懷疑自己看錯了,敘言也只是個半大小子,哪來的冷峻。
程敘言不再多言,沿着程偃背影消失的方向向山上找去。忽然他臉上一涼,程敘言擡頭的瞬間眼睛微痛,雨珠順着眼角滑落,恍惚讓人錯認是淚水。
下雨了。
程敘言的心止不住下沉,人也變得焦躁。他不明白就這麽一個村子,那麽多人跟着找居然找不到程偃。
難不成他爹長翅膀飛走了。
程敘言一路小跑,不時觀察地面,他爹渾噩時只會用蠻勁,走過的地方肯定不一樣。但是上山路上并無明顯痕跡。
可他明明看到他爹上山了。
程敘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環視周圍,有樹葉凋零只剩光禿禿的樹幹,同樣也有樹葉仍然茂綠的常青樹。枯葉落在山間,一不注意就會打滑,稍微大點的孩子都不會往裏蹿。
但他爹跟一般人想法不一樣,他爹從來不會區分正經山路和山上其他地方,認定只要有落腳點就能走,更不在乎山間樹枝劃破他的衣裳和手臉。
如果他爹從另一個地方下山呢,他爹能去哪?
天上的雨珠越來越頻繁,程敘言轉身往山下跑,忽然腳下一滑。
“敘言小子!!”
“敘言——”
危機時刻程敘言只來得及護住頭,整個人一路滾下了山。
周邊的大人立刻跟過去,一位平時不熟的漢子抱起程敘言往家去。
“…等…一下…”程敘言強忍喉嚨間的癢意,他死死拽住漢子的衣領,強撐道:“麻煩伯伯帶我去我奶奶墓前。”
程敘言已經很久沒帶他爹上山,他爹不可
能對山上有多大興趣,八成還是去找陸氏。
但一群人急吼吼趕到墓前還是沒看到人。
“敘言,現在怎麽辦?”
“偃兄弟到底跑哪去了…”
衆人也急的不行,豆大的雨珠将他們的衣裳都打濕了。
程敘言壓住心慌,在周邊觀察,發現路邊某處枯草有明顯擦痕。
他眼皮子猛跳,擡手示意衆人安靜,他側耳細聽。
衆人屏氣凝神,天地間只剩啪嗒雨聲,良久,程敘言在這雨聲中尋到一絲細小的嗚咽。
“在下面。”程敘言忙不疊道:“還請各位叔伯幫小子一個忙。”
半刻鐘後,衆人在下面的排水溝裏終于找到摔傷的程偃,他的棉衣棉褲都劃破了,披頭散發,而在他旁邊不遠處躺着一個湯婆子。
程偃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兒子,原本的小聲嗚咽變成嚎啕大哭。
衆人完全沒脾氣了,“偃兄弟,你說說你……”
真是夠糟心的。
程敘言默默抱住他,擦掉他臉上的淚,“沒事了爹,我帶你回家。”
程偃由易全山背着,程敘言撿回湯婆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往程偃家去。
路過程長泰一家時,院門偷偷打開一條縫,随後又關上了。
楊氏手舞足蹈的跑回屋,看到掃把星倒黴她就舒坦。聽說那掃把星從山上往下滾了好幾丈遠,怎麽沒摔死他。
大多數人停在程偃家院門外,只易全山進屋幫着父子倆包紮。
他出來後其他人詢問情況,易全山嘆了口氣:“偃兄弟運氣不錯,腳只是扭着了不算太嚴重。敘言小子也命大,雖然背上和腹部有淤青,但沒傷到頭。”
“你說這偃兄弟也真是…”借着雨幕的遮掩,衆人小聲咕哝:“之前陸嬸子就是追偃兄弟摔了一跤,那之後人就不好,果然沒一年就去了。”
“現在敘言小子也如此,怕不是最後白發人送…”
“行了。”易全山高聲打斷他們,“大家找人也累了,先回家換身幹淨衣裳歇歇吧。”
其他人臉色讪讪,到底是覺得之前的話不好聽,很快就散了。
易全山回家後讓家裏人趕緊做鍋疙瘩湯,他冒着大雨給程偃父子倆送去。
程偃已經被兒子收拾齊整了,這會兒特老實的吃着面疙瘩。
程敘言請求易全山幫忙看着點,他才得空用熱水擦了擦身體,又把姜湯喝下。
他不敢病,他若是病了,他爹怎麽辦。
然而程敘言挺過來了,程偃卻病了,蔫蔫的躺在床上,喝藥都要程敘言費心哄。
易全山不時過來幫襯,看見這一幕心裏澀的厲害。有這麽好個兒子,偃兄弟這輩子也值了。
程敘言哄着程偃睡下,走到易全山面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全山叔,能麻煩你幫我帶些物什嗎。”
難得的暖陽天,村頭的小狗舒展的躺在地上曬太陽,公雞抖擻翅膀恨不得白日打鳴。
易全山背着大背簍走在泥路上,偶爾冒出頭的黃果茄是周圍唯一的亮色,村裏的娃最喜歡拿根堅韌的細木條,把這些黃燦燦圓溜溜的野果串起來,然後用力的向遠方甩出去,誰甩的遠誰就受推崇。
易全山想起自家娃前兩日也跑去摘黃果茄,結果不小心扯破了褲子,讓娃他娘好一頓罵。
他忍不住笑了笑,适時遇見外出的同村人,對方打趣他:“全山最近過的松快啊,買這麽多東西。”
“哪能呢。”易全山大大方方回應:“我家什麽樣,一個村還不知道。”
那村人一想也對,便跟易全山錯身而去,回村後易全山直奔程偃家。
他掀開背簍頂部的野草和樹葉,露出一應物什,但真正
占分量的還是那大半木炭。
易全山掏出五文錢給程敘言:“這是剩下的,你拿着。”
程敘言沒要,還把一包栗子糕塞給易全山。
“敘言你還跟叔見外不成?”易全山推辭着,苦口婆心勸他:“你們往後的日子還長,你不要亂花錢。”
于是程敘言暗示陸氏臨終前給他們留了一部分銀錢,又道:“全山叔,人與人都是相互的,若您長久單方面幫助我們,讓我們貪婪無度怎麽辦。”
程敘言話說的誠懇,聽起來又極有道理,最後易全山暈暈乎乎帶着東西走了。
次日又下雨了,程敘言在廂房點了三盞燈,将整個房間照得亮亮的。
程偃傷了腳又風寒未愈,如今躺在床上養着,程敘言把木雕,撥浪鼓,九連環放至他爹身邊。
程偃玩着九連環,過了會兒又戳戳床沿看書的兒子。
程敘言放下書,眉眼溫和:“怎麽了?”
程偃伸手指着不遠處的猩紅,在燈光下也十分亮眼。
程敘言握住他的手,感覺到他爹的手很暖和,才舒展了眉眼:“你不喜歡棉馬甲就不穿了,屋裏置個炭盆也是一樣。”
程偃愣住,也不知道聽沒聽懂,少頃他躺下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兒子。
程敘言輕輕拍着被子,沒一會兒程偃就陷入沉睡。
兩人之間的定位完全反了。
陸氏尚在的時候,程敘言和程偃的父子關系中,程敘言稍微占上風,但整體來說兩個人更像是朋友。但自陸氏去世後,程敘言的定位就迅速變化,他是家裏的頂梁柱,亦是保護者。
這次生病後程偃又清減了,精神頭也不如從前,程敘言隐隐感到不安。
天色變化無常,上一刻還是暖陽高照,下一刻就黑雲湧動。
程偃因此受了老罪,稍不注意又發起熱。程敘言心裏着急,可他又做不了太多,只能趁他爹睡醒了說說話,喂他爹吃些點心,等他爹睡下了程敘言又悶頭熬藥。
沒有他爹在屋裏鬧騰,整個院子倏地冷清下來。
有時程敘言站在院子裏,簌簌寒風将他重重包裹,陰冷的濕意穿過棉襖侵入他的骨縫間,激的他發顫。
他荒謬的産生一種自己是寒號鳥的錯覺,要被凍死在深冬裏,但這種想法沒有邏輯,轉瞬即逝。
他有家有親人,天寒了有棉被,夜晚置炭盆,他怎麽會凍死。
真要類比的話,大概就是程敘言同樣迫切期盼着春日早些到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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