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府案首

易全山買的馄饨, 程敘言壓着自己吃了幾個,實在沒胃口就放下了。

他對易全山道:“叔你也回客棧休息吧。”

“那怎麽行。”在易全山心裏程敘言也只是個半大小子,他一個成人哪能不管。

兩人對視, 易全山目光堅定,程敘言嘆息一聲就沒說什麽了。

夜漸深了,程敘言和易全山輪流守夜, 直到天将明床上的男子才抖動着眼皮,緩緩睜開眼。

“爹。”程敘言第一時間發現,他輕聲問:“哪裏痛?”

程偃輕輕搖了搖頭, 黃色的燈光下, 他的目光柔軟而寬和,程敘言一下子頓住。

“爹,您……”

程偃眨了一下眼。

那麽一個細微的動作, 卻叫程敘言眼眶泛紅。

早上時候, 大夫再度給程偃把脈,他遲疑的時候對上程偃的視線。

“我沒事的,大夫。”

大夫不語,程偃這話半真半假,他的軀幹并無病症, 因為真正要命的病症在他腦子裏。

大夫最後給開了一副安神的藥,程敘言他們在外面用過早飯才回客棧。

其他人聽到消息過來問候,沒想到之前還懵懂的男子居然談吐文雅。程敘言簡單解釋幾句, 末了又道他爹剛醒,需要靜養。

其他人暈暈乎乎離開, 屋內只剩他們父子二人和易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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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此次府試可有信心?”

程敘言沒想到他爹這麽快問起他的事, 他點點頭:“我必定榜上有名。”

“不是。”程偃糾正他:“你要做府案首。”

易全山大睜着眼望過來, 這…這要求是不是有點高了。

雖然他知道敘言念書厲害, 可是府試是周圍幾個縣的讀書人一起考。難度比縣試大多了。

程偃看着兒子,眉眼仍然是溫和模樣:“做府案首,有信心嗎?”

程敘言垂下眼,“兒盡力。”

程偃笑了一下,開始跟程敘言讨論一些常見辯題。

易全山本來就累,這會兒聽着父子倆文绉绉對話,很快就睡過去了。

轉眼到了府試日子,程敘言和裴讓早早去排隊,比起縣試,府試的檢查就嚴多了,不但檢查書箱,文書和考牌,還要仔仔細細搜身。

程敘言進去後迅速找到自己的考棚,他一邊清理一邊回憶這幾日與程偃的探讨內容。

天慢慢亮了,所有的考生安靜等待着知府的到來,與縣試相差無幾的流程,衙役發放考卷。

比起縣試,府試少考一天,依次是帖經,墨義,經義。

府試的出題類型就注定難度不深,但程敘言沒想到第三天的經義題,其中兩道居然是他跟他爹讨論過的。

這押題的命中率也太高了。

程敘言揮筆答題,只覺得這次府試順利的不得了。

當最後一場考試結束,他還算精神的從考場出來。

程偃站在考場外笑望着他。

裴讓借口體乏先回客棧,程敘言和他爹還有易全山在酒樓點了一桌菜。

程偃舉着酒杯,“全山,這些年多謝你的照拂。”

“偃兄弟說的什麽話。”易全山耳朵都紅了,怪難為情。

他是個粗人不懂文人那套,端起手邊的酒一口喝盡。

程偃也一口飲盡杯中酒,偏頭時對上程敘言擔心的目光,他溫聲道:“就一杯。”

府試之後,一群人回家,程敘言和他爹,以及易全山回村。

再次見到神智清醒的程偃,村裏人都有些稀罕,還有人問程敘言:“可是剛考完府試?”

程敘言笑着點點頭。

村人又問:“可有

把握?”

程敘言斂了笑,謙虛道:“我盡力了。”

村裏人就不再問了,若是最後結果不好,不是讓敘言小子難過嗎。

不過聽說敘言是縣案首,那也很了不起了,沒看程青業還作弊呢。

父子倆回到家,簡單安頓後又去看望陸氏。

是夜時分,父子倆在院裏看月亮,那月亮好亮,一看明日就是個大晴日。

借着月光,程偃偏頭看了一眼兒子,敘言已經長大,能夠獨擋一面了。

娘,敘言如我們所願的走上科舉這條路。

“你祖父當初官拜戶部侍郎,前途大好。”

程敘言愣住,院子裏只有程偃淡淡的聲音。

說來俗套,官場上官員栽了,無非就那麽幾個原因。黨政,叛國,叛亂,貪污,不忠。

很不幸程祖父被卷入“六王叛亂”。

“你祖父彼時是戶部二把手,身份本就敏感,再加上戶部尚書的府上搜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證據,連帶你祖父也受牽連。”

程敘言瞳孔猛縮。

“還好你祖父的三兩舊友幫着求情,又沒你祖父跟六王來往的确鑿證據,這才僥幸活着出天牢。只是…”

程敘言直覺不好,小心詢問:“只是什麽?”

程偃伸手摸了摸程敘言的臉,眼中有瑩光閃爍,他迅速低下頭:“我與愛妻育有一子,他幼時與你一般。”

程敘言心中一沉,他小時候身體不好,如果不是求生意願強根本活不下來。

“他叫程敘。”程偃告訴他,“我父是冬日攪入六王叛亂一案,同年秋闱我名列前茅。那時何等意氣風發,只覺得雙親俱在,愛妻愛子在側,雖然敘兒體弱,但以程家之力總能調養好。”

但世事無常。

程祖父卷入叛亂丢官罷職,程祖父是程家的天,他出事後程家必定大亂,再憶及程偃所說的程敘幼時體弱……

“你猜的對。”程偃擡頭看向月亮:“那時我們一家人都急着你祖父的事,一個不留意敘兒就沒了。你祖父回家後聽到這個消息,身心受創,不久也去了。”

程敘言一時無言,他覺得這裏面有貓膩,程祖父以平民身份能官拜戶部侍郎,心性必定強于常人,比起程祖父聽聞孫子去世受不住打擊,程敘言更傾向于程祖父在牢中被人下黑手。程敘的死不過是壓倒程祖父的最後一根稻草。

此後程偃在家守孝,直到他的舊友登門。

“…我不願意揣測舊友,但實在太湊巧。”程偃心裏憋着一口郁氣,他長長呼出來,“那人姓柳,單名一個悉。”

“柳悉解釋說,我們兩人談及過往,我傷心欲絕至突然昏過去,他來不及拉住我,以至于我磕到頭。後來我就時而醒時而糊塗。”

程偃揉了揉額頭:“我至今想不起當時的情況,腦中一片空白。你娘本就因為敘兒去世傷心,再見我變成這樣,終究是沒扛住。”

陸氏再不敢在京城待下去,一邊帶着兒子回渭陽縣,一邊尋名醫。

程敘言驚的半晌說不出話,他看着程偃的後腦:大夫說那裏有淤血。

“當時為什麽不告那個…那個柳悉……”在程敘言的印象中,陸氏是個手腕狠辣的婦人。程偃吃了這麽大的虧,陸氏不恨嗎。

程偃低低笑了,他伸手彈了一下兒子的腦門:“世上哪有那麽多講理的事。”

彼時柳家勢起,程家垮臺程偃又被廢了,其他人躲還來不及,誰敢明面上伸手拉他們。

程偃渾噩後,他身上的功名也被莫名其妙革除。若換了旁人肯定要鬧,但陸氏不敢。

“不要把你奶奶想的太厲害。”程偃拉回他的注意力,笑了笑:“以後你進入官場就懂了。”

頭頂的月亮不知何時被雲層遮擋,周邊萬籁俱寂。

程偃起身:“太晚了,我們回屋吧。”

程敘言看着遞過來的手,他伸手握住,“一只手有點冷,但如果是兩只手就會暖和。”

程偃眉眼微彎:“小呆子。”

少年與成年人相對而立,零散的月光從程偃身後而來,照亮了程敘言的臉,照進他漆黑的眸中,映出一點光。

我就是你的希望。

你是我的孩子。

長夜不會一直籠罩大地,在這之前需要忍耐,當天光破曉,光明會重臨人間。

父子倆一同回廂房,程偃躺下時還笑:“你這麽大了,我跟你躺在一起總讓我有種跟同窗同榻而眠的錯覺。”

“爹跟同窗同榻過?”程敘言好奇。

程偃伸出一根手指:“有過一回,當時跟人出門游玩,回來的途中下暴雨,好不容易尋得一家客棧又只剩一間房了。”

程敘言噗呲笑出聲,他爹這運氣也是…委實不太好……

程偃也笑:“第二天我們兩個人都頂着黑眼圈……”

廂房傳來一陣陣笑聲,次日程敘言起床看着程偃眼下的烏青,一下子沒忍住又笑出聲。

程偃斜了他一眼:“你要不要也去照鏡子,嗯?”

程敘言微訝,他什麽也沒說,高高興興去做飯。

也不知是何緣故,或許是在府城那次受的刺激太大,這一次程偃竟然清醒好多日。父子倆談論文章,出門踏青。

直到易全山一臉歡喜的跑來捉住在外漫步的程敘言的手,“敘言,你中了,你是童生老爺了。”

程偃并不意外,還問道:“是府案首嗎?”

易全山連連點頭:“偃兄弟你真是神機妙算。”他又對程敘言比大拇指:“敘言,你太棒了。”

整個望澤村都熱鬧起來,跑到程偃家門口湊熱鬧,見程家父子來了立刻讓出路。

“敘言是童生老爺了,真了不起。”

“……敘言這腦瓜子怎麽長的啊…”

“敘言平時吃什麽……”

程偃進屋後數了錢給報喜的人,對方掂掂重量,又是一通好聽話把程敘言吹的天上有地上無。

待報喜的人走後,村民們齊齊湧進程偃家,看程敘言又驚嘆又羨慕,再細瞧更驚覺當年那個病殃殃的小孩兒如今大變樣。

程敘言的面貌輪廓其實沒怎麽變,但給人感覺就是不一樣,不但身板挺直,渾身氣質內斂卻不見懦弱,一雙眼睛更是又亮又有神,好個俊俏兒郎,尤其這兒郎還有本事。

衆人恍惚算着程敘言的年歲,最後不知是誰驚呼道:“十四歲的童生老爺!我的天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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