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這是開始

程長泰一家罕見的燈火通明, 堂屋內皆坐着程氏族老,村長落在旁座。

此刻,程長泰正讓程三在休書上按手印, 被程青錦攔住。

“爹,您想想我娘這麽多年的辛苦,看在她照顧你, 她伺候公婆, 生下我和抱容的份上……”

程二冷笑:“青錦, 你莫不是忘了晚上誰拿刀亂砍人,今晚你娘能砍你伯娘, 明天她就敢砍……”

忽然傳來的敲門聲打斷程二的話, 他們本來不想理會,但沒想到敲門聲持續不斷:“五伯爺在家嗎, 我是敘言。”

在場諸人臉色大變,程敘言怎麽來了?

程氏幾位族老互相對望,程二扯了扯嘴角:“別不是尋仇。”他目光落在程三和程青錦身上。

老陳氏看向程長泰, 當年程敘言落水之事,他們老兩口心裏也有過懷疑, 但想着楊氏是敘言親娘, 應該不至于下毒手。他們更偏向程敘言不小心落水,楊氏見死不救。

誰能想到這件禍事竟然是楊氏謀劃,把孩子推下河又偷偷跑掉。

思量片刻,程長泰最後還是讓老四把院門打開。

夜色裏, 程敘言一身淺藍色長衫顯得冷清含秋。他對程四微微颔首,帶着涼意款款而來。

程長泰和老陳氏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 程四叔公幹咳一聲, “敘言怎麽來了。”

程敘言望着堂屋內或坐或站的一群人, 又掃過程三和程青錦,目光在兩人争執的休書定格。

程敘言一臉訝異:“休書?”

程三和程青錦面皮漲的通紅,皆不敢看他。其他人也很不自在。

楊氏意圖溺子這件事中最無辜的是程敘言,尤其他當年才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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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抱容站在角落裏,她看着曾經最乖巧的弟弟,她很想上前懇求對方幫幫忙,可是一想到七歲的敘言在河裏掙紮,她的身體便怎麽也動不了。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娘為什麽要這樣。她幾乎是泣不成聲,眼淚如豆砸落。

程四叔公吭哧着:“楊氏那個毒婦害你,族內會為你讨公道。”

村長左右看看,橙黃色的燈火下,程敘言白淨的面龐被襯的晦暗,唯有那雙漆黑的眼中餘有一點光。

這個少年的神色平靜,沒有怨恨,也沒有舊怨即将被平的快意,似冬日被霧籠罩的遠山,也像盛夏時候的湖水,不聲不響看不透,一點也不像十五歲年紀的人。

村長摩挲手指,他忘記把煙杆子帶來,此時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慌意。

程敘言對衆人拱手一禮,開口道:“白天的事敘言已經聽說,這般晚來不是旁的原因,只是敘言在家中深思,想一些事情。”

一名程氏族老幹笑:“敘言啊……”

“但我沒想到只是這麽一會子功夫會出事。”程敘言不動聲色搶過話茬,眉眼帶上憂愁。

不等其他人解釋,程敘言又道:“我當年落水太驚慌,也記不得什麽,或許是我自己不小心在河邊踩滑。”

這話一出,在場有一個算一個都驚住。

程敘言在河邊踩滑落水與楊氏推親子入水完全不是一個性質。

程二氣極反笑:“敘言,楊氏可是親口承認罪行。”

“啊——”程敘言發出一個無意義的單音,他神情淡淡,垂眸看着地面,掩住眼中大半情緒,“伯娘她……以前有時候做噩夢,會将夢境跟現實弄混。”

言外之意,楊氏腦子不好偶爾說胡話。

在場的程家人看不懂,也不明白程敘言的打算。這是幫楊氏說話,不是來報仇?

如果程敘言幫着楊氏說話,那就不能以這個理由休掉楊氏。

程二很明顯也反應過來,他媳婦還在床上躺着,費掉一只手

,他不收拾楊氏難解惡氣。

“敘言,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可楊氏今晚竟敢拿刀砍人,我們家容不得……”

“程二伯。”很輕的一聲呼喚,伴着屋外吹來的一陣風将堂屋裏的燈火攪在風中擺動,又歸于平息。

程敘言看向八仙桌上首的程長泰,随後又垂下眼,一副恭順姿态下是不太恭順的言語:“程三伯娘…做噩夢時,易混現實和夢境。”

他再一次強調,幾名活了幾十年的老者聽懂了。

意圖溺子也好,今晚拿刀砍人也罷,是楊氏做噩夢後糊裏糊塗造成的。說的再好理解一點,程敘言那話出來表示:楊氏“不是主觀”傷人。

程氏族老:………

他們現在确定肯定,程敘言就是要保楊氏。

但是為什麽?!

如果程敘言擔心這事以後影響他科舉,這沒必要。且不說程敘言已經被過繼給程偃,就算程敘言沒有過繼出去,他們這些族老做主休棄楊氏,其他人只會指責楊氏不對,而有整個程氏一族的庇護和背書,沒人會指責程敘言。

屋內氣氛詭異的安靜,在這份短暫又脆弱的平靜下,程二像個即将被點燃的爆竹,他臉色扭曲:“你……”

十五兩雪花銀躺在八仙桌上,在明明暗暗的燈火下閃着冷調的光澤,程敘言垂首:“一點心意。”

“你這是花錢平事?”從鄭氏受傷昏迷後,二房一直隐而不發的程青嶺忍不住了,臉上全是憤怒:“我娘還昏着,你想保你娘就這麽作踐我們?”

程抱荷嗤道:“虧你還是秀才,呸!”

“三丫頭你放肆。”老陳氏舉着巴掌奔來,被程二擋住。祖孫三代眼看又要打做一團,程敘言微微提高音量:“你們可能有所誤會。我娘早已亡故,自然沒有我保不保她一說。”

程敘言提醒衆人,他已經被過繼給程偃,程偃的妻子故去多年,所以程敘言這話沒錯。

十幾道視線齊刷刷射來,程敘言曲指扣着桌面,伴着無規律的響聲他嘆道:“也不知道幾位堂兄弟、堂姊妹可有看好的人家?”

今晚所有人都沉浸在楊氏膽敢砍人的驚駭和憤怒中,一心只想處置楊氏,居然忘記名聲一事。

眼下程敘言不承認楊氏故意害他,那麽程長泰一家想休棄楊氏,只能拿楊氏傷人說事。

但這不能拿到明面上說,甚至楊氏溺殺親子都不能拿到明面上做借口。否則以後程青業他們哪娶得到好人家的女兒,程抱香她們又哪能嫁到好人家。

如果他們以楊氏不敬公婆為由休棄楊氏,楊氏……

他們簡直不敢想楊氏走投無路下會做什麽事,所以現在是他們騎虎難下。

見衆人臉色幾番變化,剛才還振振有詞的二房程青嶺兄妹抿着唇。

程敘言點點桌面,拉回衆人注意力,溫和道:“當年過繼我時,奶奶拿出三畝水田交換,但我聽說後來分給三房,如今這十五兩銀子充公如何,鄉下人家一般公中吃用,養孩子以及其他花銷也不費甚錢。”

他淺淺笑着,聲音不疾不徐的很有腔調很悅耳,但程長泰一家幾乎擡不起頭。程敘言這話跟直接拿錢砸他們沒兩樣。偏偏還是他們沒理。

之前的流言,他們沒有第一時間阻止,說白了還是心有不甘。程敘言七歲被過繼給程偃,可沒幾年陸氏去世,程敘言帶着神智渾噩的程偃守孝,之後下場科考。

程長泰一家并不認為陸氏給程敘言多好的教育,相反他們堅定認為程敘言很有念書天賦。陸氏撿漏,占了大便宜。對應的,他們虧大了。

如果只是十幾兩銀錢,甚至幾十兩上百兩,程長泰或許都能守住本心。可那是十四歲的童生,十五歲的秀才,以後有很大的可能考上舉人,乃至做官。

這是他們家改換門庭的唯一機會,還能拉拔其他後輩,一家人魚躍龍門。這個誘惑太大,以至于程長泰故意遺忘陸氏臨終前逼程敘言發的毒誓。甚至天真的想,如若害怕毒誓應驗,那就不動族譜,但私下程敘言跟他們還同未過繼前一樣。

可是程敘言卻向着外姓人,或許是怨恨,或許是被程敘言抛卻的恐慌,又或是不甘,所以流言出來後,他們并沒有第一時間破除。

但鄭氏的所作所為暴露前,他們的确不知道。

程長泰抹把臉,他們家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這錢他也不想要。

然而程長泰還沒開口,又聽程敘言問族老:“曾叔公,您看這休書……”

程四叔公梗住,你話都說到這份上,休書還休得了嗎。

幾位程氏族老一改口風,轉而勸程長泰息事寧人。短短時間內他們态度巨大轉變,有種荒謬的滑稽感,可沒人笑的出來。

他們鼓動程長泰一家休掉楊氏,是因為想賣好程敘言,是因為“利”。忽然改口讓程長泰一家以和為貴,是因為顧全程氏一族的名聲,也确實怕了楊氏的瘋狂,還是因為“利”。

楊氏用實際行動證明,只要豁出去反而有生機。程敘言順勢推一把。

程青錦立刻搶去休書,拿到油燈處點燃,看着它化為灰燼才松一口氣。

而随着化為灰燼的休書,衆人緊繃的神經也松懈,只覺得今天實在太過漫長,他們身心俱疲。

程敘言拱手:“夜已深了,敘言不敢叨擾,還望伯爺,伯父伯娘們早些安歇,敘言告退。”他對村長垂首示意,退後三步才轉身離去。

程青錦一幹人望着那道筆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裏,那個人,那個三言兩語扭轉局勢的人,真的是小時候乖巧溫吞的青言嗎?

村長揉了揉發麻的腿,呼出一口氣:“事情解決,我也回了。”

夜風吹散雲層,明月重新露出光華,淩淩的月輝照亮鄉間的路。

村長背着手,半晌搖頭笑了。

不愧是院案首。他家若是能出這麽個小子,讓他當小祖宗供着他都願意。

長泰這回真是撿了碎銀,丢了金山。

村長沒覺得程敘言給銀子是示弱,以程敘言如今的起勢,只要程敘言願意張張口,十幾兩銀子輕松到手。

程敘言今晚給銀子,一方面是為他以後更占理,另一方面,程敘言對程青錦等兄弟姊妹,應該還存有兩分憐憫。

村長猜的差不離,程敘言跟楊氏和鄭氏的恩怨,他直接找正主解決。

程青錦程抱容,更籠絡點來說,程敘言跟程家四個房的孫輩包括程青業,都沒有恩怨。

他也不想毀掉這群努力生活的少年少女。

那十五兩銀子與其說打程長泰的臉,不如說是給程青錦等人的補償。

鄉下的一大家子很脆弱,但也頑強,能用錢解決掉很多問題。十五兩銀子能給楊氏和鄭氏治傷,剩下的錢買點魚肉紅棗補補,事情基本就過去了。

程青業他們幾兄弟該成家的成家,程抱荷她們該說親的說親。

至于以後,就看程長泰和老陳氏怎麽應對。但程敘言并不看好。

不過那時候孫輩的小子丫頭各自成家,由得楊氏和鄭氏她們去鬧,楊氏要好好活着,隔三差五的跟鄭氏吵,跟其他人折騰,彼此怨恨仇視,不得安寧。

這不是結束,這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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