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這是程敘言聽到的版本

裴老被一陣尖銳的疼痛激醒, 他緩緩睜開眼,入目是管家焦急的臉。

四周乍明乍暗,裴老忽然驚道:“讓兒……”

“老太爺放心,裴秀才性命無虞。”一道同樣蒼老的聲音傳來, 拉回裴老的注意力。

大半夜這麽耗一場, 所有人都精疲力盡。

裴老只留下一個小厮, 令其他人回去休息。管家本想送裴老回正屋, 卻被揮開了。

夜深天更寒, 裴老舉着一盞蠟燭顫巍巍走在石頭小路上,四面八方的寒風吹來, 掀起他的鬥篷, 從腿腳一直灌進他的全身。

燭火在風中狂舞, 如老人顫抖的身體,好幾次都差點吹滅, 裴老用另一只手小心攏着, 燭火才慢慢恢複平穩,照亮裴老那張滄桑,衰敗的臉。

次日下午裴讓醒來,撐着病體去給裴老請安。

書房內只剩祖孫二人,只一個晚上而已,裴老的鬓間生出許多華發。

書房的門窗皆關, 只朦胧透過一點光線,暗沉沉的。裴老坐在書案後,他對孫子招招手,裴讓在他書案前站定。

“孩子, 到祖父身側來。”裴老溫聲哄他。

裴讓照做, 裴老緩緩握住孫子的手。

裴讓并沒動作, 他只是垂眸掃了一眼面前的頭頂,盯着那銀白的發,睫毛顫了顫,随後又歸于平靜。

“還記得祖父之前跟你說的嗎?”書房內響起老人緩緩的講述聲,裴老知道裴三不靠譜,他早早就想過,等裴讓有功名後就把裴讓送走。

“……祖父送你去府城,送你去府學就讀…”年過半百的老人泣不成聲,大滴大滴的淚水砸在裴讓的手背上。

若是從前,那淚定然灼熱而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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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現在,裴讓只記得冬夜池塘的水有多冷。那寒意透過皮肉鑽進他身體的每一處,無一存幸。

“…讓兒……”

裴讓動了動手,裴老感覺到了,本能的加重力道握住:“讓兒。”

裴讓那沒有血色的唇微啓:“祖父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倏地收回手,當裴老回過神來,面前已經沒有裴讓的身影,他的手心空空,只有一滴稀薄的淚,透着可笑與狼狽。

剛才還明亮的太陽慢慢退去光輝,躲在雲層後。

程偃望着空中的紙飛機,忽然臉上一涼,他摸摸臉,指尖濕潤。

程偃:??!

“敘言,敘言……”他蹬蹬沖進書房,抓着兒子的手急道:“我哭了,敘言我哭了。”

他把濕潤的指尖給程敘言看,“我臉上摸到噠。”

易知禮和易知仁又驚又擔心,“偃叔,您哪兒不舒服?”

“我沒有不舒服呀。”程偃歪着腦袋,“我不舒服嗎?”

他們說話的時候,程敘言徑直走向屋外,忽然額間冰涼,院子裏易全山正在收菜幹和衣服。

兩人目光對上,易全山嘆道:“冬日的雨也沒個預兆。”

程敘言眉頭微蹙,很多事情其實有預兆。

裴讓,你想怎麽解決眼前的困境。

古代孝大于天,裴三是裴讓的親父,裴讓不好也不能管。而裴老明顯舍不得對裴三下狠手,這種情況下只有讓裴三不能惹麻煩才行……

“下雨啦——”程偃忽然從程敘言身邊沖出來,在院子裏歡快的蹦跶,頓時把程敘言的思路打斷。

程敘言無奈的拉住他的手,“別鬧,進屋。”

程偃甩開他的手,繼續在院裏跑。

雨越來越大,馬車輪子駛過平整的地面,車內傳出一陣淫.浪.笑聲。

“三爺,您可真大方。”

裴三盯着女人的胸.脯眼睛都挪不開。他上手就抓,卻

抓了個空。

女人攏着衣領笑他:“三爺,你可真猴急。這才路上呢。”

“這有什麽。”裴三一把撲過去把人抱個滿懷,豬拱食一般。

忽然,有人大力拍着車廂門。裴三不願搭理,但沒想到拍擊聲不斷。

裴三惱了,“哪個龜孫壞老……”

他盯着雨中的男人卡了殼。

裴家管家垂首:“裴三爺,老太爺有請。”

車內的女人不知外面緣故,趴在裴三肩頭,嬌滴滴問:“三爺,什麽事啊。”

裴三臉色一變,一把推開女人,他做過的混賬事太多,但此刻在老頭子的管家面前,裴三罕見的臊得慌。

他跟着上裴老家的馬車,令自己的車夫将女人送回花樓。

路上裴三試探問:“老頭…”他及時改口:“我爹找我什麽事?”

這麽多年,只有他犯渾要人擦屁股,他主動去找他爹的份。從來沒見他爹主動找他的。

喔,可能有吧,九成九都是他的債主找到老頭子那邊去了。

裴三透過窗口看着外面的瓢潑大雨,撇撇嘴。這次又是哪個債主。

是十天前的賭債,還是五天前的花酒錢,亦或是昨兒個的酒樓飯錢?

裴三撓了撓臉,覺得這也不能怪他,老頭每次給錢都扣扣搜搜,但凡老頭給錢大方,他自己吃喝後就把錢付了,誰會欠賬。

裴三心裏一陣怨念,伴着雨聲和酒意他慢慢睡下。

誰也沒想到這一去裴家,裴三再沒爬起來。

大雨嘩嘩下,忽而天邊驟亮,剎那間的白照亮整片大地,也照亮程敘言和程偃的臉。

“轟隆——”

易全山一臉驚訝:“居然是雷雨天?”

程敘言剛要答話,忽然發現身邊人在抖,他偏頭看去,程偃一張臉完全失去顏色。

程敘言急了:“爹,爹怎麽了?”

“爹,爹…”程偃抱住頭,低聲喃喃。

易家父子驚懼交加,易全山拿着傘準備往外叫大夫,被程敘言叫住:“大夫很可能不來,叔,你背上我爹,我打傘。知禮知仁守家。”

程敘言只帶銀票,跟着易全山跑出門。程偃這會兒完全迷糊了。

大雨中,三人的身影漸漸遠去,易知仁拽住哥哥的胳膊,“會沒事吧。”

“會的,肯定沒事。”易知禮篤定道,仿佛這樣苦難就能遠去。

鞋子踩過水面,發出啪嗒的聲響。雨水落在屋檐,發出清脆的響動。木板抽打身體,發出沉悶的聲音。

只有慘叫與哀嚎劃破雨幕,傳出老遠。

裴三像個犯人一樣被架在冰冷的石磚地上,他的後背已經被鮮血浸透,疼痛和寒意刺穿他的身體。可他卻反常的精神,他艱難的擡起頭看着氣喘籲籲的老人,怨恨又仇視。

“…你現在想來管教我?做夢咳…咳咳……”

裴老心頭一梗:“逆子!”他顯然忍很久了,看着趴在地上的肉蟲一樣的兒子,“你這個混賬,你這些年做了什麽,你怎麽不學學你大哥!”

“哈?學我大哥。”裴三愣了愣,随後花廳響起男人的大笑聲,“是啊是啊,我大哥了不起,官老爺啊。”

他陰測測的盯着裴老: “你也了不起啊,舉人——老爺——”他故意拖長調子,有種莫名的諷刺。

裴三緩了一口氣,冷笑道:“縣太爺見你都客客氣氣,你多威風。”

花廳裏的裴家下人渾身發麻,他們實在不想攪合進主家的事,卻被迫參與進來。

“你說你生我幹嘛。”裴三一臉嫌惡,“你眼裏心裏都是你的大兒子,誰也比不上。”

“我他娘的都要病死了,你還在陪你大兒子趕考,

既然那麽疼你大兒子,你當初怎麽不掐死我。”裴三不知哪來的力氣,揮開壓制他的小厮,一舉沖向斜前方的裴老,他死死拽住裴老手裏的木板,就是這個東西弄的他遍體鱗傷。

裴三獰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你想打死我對不對。啊!為了給你孫子讓路,給你大兒子讓路,是不是。”他奪過木板扔在地上,抓着裴老的領子猖狂大笑,“你想得美,我不會讓你如願。我要活着,我要長命百歲。”

說完他一把推開裴老。

“老太爺!!”

裴家的下人都奔向裴老,再無人顧得上逃走的裴三。

“…咳…咳咳”裴三抹掉嘴角的血,嘶嘶抽氣,他後背火辣辣的疼:“娘的,老不死的真狠。”這一筆他記下了。

裴三一瘸一拐,雨幕幹擾他的視線,他張望着:“從這裏穿過前院就能出去吧。”

裴老家的地形并不複雜,只是裴三來的次數少,再加上他身上有傷才走的慢。裴三一步一步在游廊上走着,裴家僅有的幾個下人都在花廳,前院安靜極了,周圍只有嘩嘩的雨聲。

寒風一吹,裴三打了個哆嗦。

好冷,好想睡覺,他要快點回家,回他自己的家,裴三的步子快了些,眼看就要走到前門,他喜形于色,終于……

他倒在前門,手還維持着向前伸的姿勢。

大雨聲終究掩去一切。

三日後,裴三郎君因縱情聲色觸怒其父受杖刑身死的消息傳遍整個渭陽縣。

縣城的讀書人和鄉紳聽聞後居然不意外,或許他們早料到有這麽一天。

“…裴老竟然真的舍得下手……”

早些年就認識裴老的人有些驚訝,人越老心越軟,不是假話。

更何況裴三小時候确實受過一陣苦,裴老這些年的縱容未必沒有愧疚在裏面。

相比裴老動手處罰兒子,在裴三身死後,裴老做主遣散裴三的一屋子女人,所有人都沒有情緒波動。

甚至包括裴三的妾,因裴三唯一的妾無德無能,裴老十分不喜,做主将其休棄。

裴老這一出狠辣利落的手段把裴三的後宅都吓懵了,但這還沒完。

緊跟着傳出裴三臨終前感動裴氏幾位旁支兄弟來看望他,所以裴三咽氣前決定将他的庶子女全部過繼給其中一位無法生育的遠方兄弟。

渭陽縣衆人:???

這是裴三臨終遺願,他很希望裴老能實現。

這是程敘言他們聽到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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