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待他日秋時來
大雨後的冬日總是透着揮之不去的濕意, 程敘言一身淺藍色夾襖,被空氣中的水霧暈的顏色愈深。
“在想什麽?”身後傳來男人溫和的聲音。
程敘言看着頭頂灰蒙的天空嘆氣:“不知道。想的太多就變得太碎,最後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麽。”
院子裏草木枯黃,但因為晾曬的衣物弱化蕭條之感, 添了煙火氣。
程偃拍拍他的肩膀, 眉眼溫柔:“要去裴家嗎?爹陪你去。”
前幾日雷雨天程偃忽然喚痛, 程敘言和易全山把程偃送去醫館, 經過大夫的施針安撫住程偃, 待程偃再次醒過來又恢複清醒。
程偃頗為愧疚,但很快就被程敘言岔開話題, 父子倆一對視互相都了然了。
程偃和程敘言登上裴家的門, 裴三的後事在裴老家辦的。整個大門前都挂上白燈籠, 他們去的時候,有幾名婦人忽然沖過來, 但很快就被裴家的下人架走。
程敘言目光掃過去, 看到一名身着半舊水紅色夾襖裙的婦人微微愣住,随後又恢複如常。
程偃低聲問:“怎麽了?”
程敘言搖搖頭。
他曾經見過裴三的這位妾室,沒想到再見面會是這種情況。
誰也想不到一直以來對裴三很好說話的裴老,忽然這麽狠辣。打發裴三的妾室就算了,連裴三的庶出子女也一并解決。
裴三那名妾室費盡心思算計十幾載,最後落得這般結果, 不能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她低估了裴老對裴三的愛,也高估了裴老的仁善。裴老過往所有退讓,都是基于裴三這個根本上。
一名自身考上舉人,後又培養出為官的兒子, 甚至守着一個不成器的小兒子在渭陽縣立足幾十載的人, 哪裏會是懦弱無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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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裴老能對着裴三下狠手, 那麽裴三的後院在裴老眼裏也不過是地上的塵埃罷了。裴三那名妾室毫無反抗之力,甚至她用來作為最大籌碼的兒子也成了別人家的後代。
程敘言腦子裏聯想的多,不多時他和程偃穿過游廊,走進裴家的靈堂。
裴讓面色蒼白,披麻戴孝跪在靈前燒紙,裴老站在一側,面上沒有什麽神情。
如果說前些日子來,程敘言看見的裴老像一株年老的古樹,那麽今日所見,這株古樹仿佛即将耗空內裏,只剩脆弱的空殼,随時都會塌了。
程敘言和程偃沒有在裴家久待,上過香他們就走了,父子倆回到自己的小院。
易家父子識趣的沒有多問,程敘言坐在院子裏的秋千上,他仰着頭,身體一晃一晃的看着天空,連帶着天空也跟着晃啊晃,看久了犯惡心。
忽然他腳尖點地,扭頭看向身後的程偃:“爹,你有沒有覺得今天裴家的氣氛不對?”
程偃愛憐的揉揉他的腦袋,“敘言總是這般機敏。”
按理來說裴三去世,那麽剩下的裴老和裴讓祖孫應該更貼近,互相扶持。
可是今天在裴家靈前,祖孫倆都很漠然,旁人只當這祖孫二人沉浸在親人去世的悲傷中,可程敘言跟裴老和裴讓近距離接觸過,那種漠然不是單純對親人去世的漠然。
眼看程敘言深思,程偃擡手覆住他的眼睛:“有時候裝聾作瞎不是壞事。”
雲層似墨交疊,霧蒙蒙一片,直到年關的熱鬧來臨,一掃冬日的陰霾。
程敘言他們也收到來自村裏的喜帖,更準确一點說,是來自程長泰一家的喜帖,程青業不日成婚,娶的隔壁村一家鄉下農戶的女兒。聽說那名女子面容姣好性情柔順,小程青業好幾歲,大房的人都很滿意。
程青業他們趕在年前成婚,年後家裏要解決其他孫子孫女的婚事。
易全山猶豫着問:“敘
言,你去嗎?”
人家大老遠托人把請帖送來,不去不好。但是……
之前在村裏那攤爛事,易全山還沒忘,實在是膈應。
程敘言把請帖随手扔在一邊,這請帖應該是大房的人自作主張送的。程長泰和老陳氏到底要臉。
程敘景對院中玩的程偃招手,等人奔過來,程敘言溫聲道:“畢竟是年節,帶我爹回去看看他娘。”
這一次程敘言回去祭拜過陸氏,各家該送的年禮送了,他們就關門閉戶。旁人問起程敘言只道:友人之父去世,他若大肆開懷心有不安。
并以這個借口拒絕出席程青業的婚事,不過禮錢托易全山送去了,他給的不多不少,跟村裏大多數人差不多,讓人挑不出錯。
年後衆人還未反應過來,程敘言又帶着程偃離開。這一次易家父子沒去,有人歡喜有人茫然,大部分人以為程敘言不搭理易家父子,那程氏後輩就有機會。
但半個月後,易家父子跟着離村,一問才知道那父子三人奔縣城去尋程敘言。
程氏一族:白開心了。
然而就在平靜的二月裏,裴家忽然傳來裴老病重的消息。
程敘言看着眼前形銷骨立的老者簡直不敢信。大半月前他來探望裴老時,對方只是氣色不佳,但兩腮還挂着肉。
當時裴老拉着程敘言說了許多,大部分是關于裴三小時候的事,說裴三調皮頑劣。
【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他小時候是不是故意的,明知道會被我斥責還是要胡鬧,這樣我的目光就在他身上…】
程敘言沒吭聲,他跟裴三不熟,不了解裴三,自然也無法發表意見。
裴老對床前侍疾的孫子揮揮手,“你們都下去,我跟敘言說說話。”
裴讓沒動,過了會兒他才端着藥碗出去。
因着裴老生病,正屋的門窗都關的緊,時下窗戶用紙糊着,桐油浸過的窗戶紙見光不錯,但架不住門窗皆僅閉,正屋裏灰沉沉。
程敘言将櫃子上的蠟燭移至床頭,照亮裴老面上虛弱的笑:“你這孩子還是這麽心細。”
他拍拍床沿:“敘言,坐近些。”
程敘言盯着那只手,幹枯瘦弱,他想起陸氏臨終前的時候,心髒不受控制的緊縮。
待程敘言坐下,裴老緩出一口氣:“上次我們說到哪兒了…”不等程敘言回答,裴老自顧自道:“…說到三兒故意跑我書房,把我的一本詩集燒了咳咳……”
裴老的前半生都費心大兒子,從大兒子的學習,到大兒子的前途。他都沒給裴三費心想個名和字。等人去了,只“三兒”“三兒”的叫。
裴三從小就混賬,裴老總是這麽跟程敘言念叨着,然後細數裴三那些混賬事。
紅木架子床兩側的帷帳被勾起,經過燭光的映照,在窗內投下一道弧形的陰影,剛好掩去裴老的半張臉。
程敘言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他認真在聽卻不發表意見,實在問到他頭上,程敘言才會簡單說幾個字,雖然話少,但仔細推敲又覺得很有道理。
今兒個說的差不多了,裴老緩緩低下頭,程敘言扶着他躺下,沒想到被虛虛握住手腕,裴老兩眼含淚:“他把我推開跑了,我…我…”
兩人對視,最後裴老閉上眼,終究是沒再開口。
程敘言照顧他睡下,猶豫着是不是将蠟燭吹滅,最後還是留下燭火。
他從正屋出來,外面春光明媚,院子裏的花樹都冒出新芽,裴讓一身素衣站在垂花門下,估摸着在等他。
裴讓比程敘言年長四歲,今歲及冠。只看樣貌,程敘言身上還看得出一點少年的影子。但裴讓已經完全褪去青澀,氣質成熟不掩陰郁。
他身量高,身形清減,一般這樣的讀書人
都像清竹或松柏,但裴讓不然,他像一汪寒潭。
程敘言慢慢走向他,眼前的景象錯亂,一名着嫩青色長衫,頭發半束,踩着千層底布鞋的少年向他走來,那雙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含笑,燦爛的像盛夏的驕陽。
“程兄?”裴讓低聲喚他。
程敘言回過神來,兩人并肩在院中行走。
裴讓的聲音很輕:“祖父病重,我已給大伯父去信,再過些時候應該就回來了。”
程敘言靜靜聽着,偶爾有沙沙聲,是風吹動新綠亦或是新綠在回應春風。
“你…”裴讓停下腳步,欲言又止。
程敘言颔首:“裴兄若是信我,有話直說就好。”
裴讓抿了抿唇,扭身看向遠處的草叢,許久才傳來詢問聲:“我祖父跟你說了什麽?”
他沒得到回答,重新看向程敘言,眸光帶利。
那一瞬間程敘言猶如被刺了一下,他無奈道:“也沒什麽,只是關于…關于裴三郎君幼時的事。”
開了頭後面就好說許多,程敘言揀着重點說。
等程敘言講完,裴讓扯了扯嘴角:“我六歲那年學孝經,只學到一半,書就不見了,後來才在我爹的院角找到殘留的書籍。”
程敘言沉默。
裴讓越過他往旁邊去,揪着小樹剛冒出的新葉:“他沒甚天賦,也見不得自己兒子學,那幾個蠢貨也是,一碟點心就哄走了。”
程敘言心想,裴讓口中的幾個蠢貨應該是被裴老強行過繼出去的裴三的庶出子女。
“那個妾室還以為那人真喜歡她兒子。”剛剛長成的小樹苗被攔腰掰斷,留下一個嶙峋的斷口。
裴讓随手丢棄斷枝:毫無價值可言。
園裏只剩下程敘言一人,他吐出一口氣,準備回家,沒想到一擡頭愣在原地。
在他幾十步開外,一株粗壯的桂花樹迎風而立。
年年有秋日,年年有桂香,但那個拿着杆子壞心眼敲桂花的少年再不見身影。
最初他們互稱“言弟”“讓哥”,什麽時候變回禮貌而疏離的“程兄”“裴兄”了。
程敘言一甩袖,慢步而堅定的從桂花樹下過,待他日秋時來,難嗅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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