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胭脂鋪姐弟

暮春三月, 萬物好時節。

然而此時裴家再度蒙上一層陰影,裴老病情加重,異地為官的裴大郎君帶着妻兒緊趕慢趕奔回來,卻來不及見父親最後一面。

靈堂前, 這位素來威嚴的男人幾乎是泣不成聲, 幾度暈厥。

程敘言着喪服前往裴家, 他并沒有正式拜師裴老, 可裴老教導過他是事實, 這份情他記着。

程敘言在裴老靈堂前磕三個頭,上完香又跪了一段時間, 期間有裴氏族內的人來上香磕頭, 程敘言到底不是裴家的人, 不多時他退至旁邊新起的靈棚。

這個時節乍暖還寒,一陣風穿過簾子吹進來, 冷意十足。但随着進來的人漸多, 棚內慢慢暖和起來。

之後的事宜由裴大郎君一家人接手,裴讓協助,再加上裴氏一族的族老看顧,壓根沒有程敘言這個外人的事。

他與裴老無師生名分,只是短暫的受過裴老指點,在裴家住過一段日子。名不正言不順。

裴大郎君為父守孝, 裴讓也要為父守孝,程敘言不好再登門,他待在自己的小院中。

每日程敘言除了學習和陪程偃,就是指點易家兄弟。

自年關前程青業趕着成婚後, 年後同輩其他人的婚事也加快進程。三月底的時候, 大房的大女兒出嫁, 随後二房的程青嶺說親。

鄉下人家有時候沒甚講究,請媒人登門說和,雙方爹娘再相看一眼,聘禮說定,婚事基本就敲定了。

村裏人參加程長泰一家的婚事都逐漸麻木,再一次感覺到程長泰一家是真的人丁興旺。程敘言不計較那點随禮,左右跟村人相同。

随着程長泰一家孫輩的婚事告一段落,村裏的莊稼把式再度迎來豐收。今歲程敘言并無要事,是以農忙時節他讓易全山父子三人回村秋收,免得累壞家裏人。

離開前易全山還不放心,“敘言,你一個人可以嗎,不然讓知仁留下來?”

程敘言無奈:“叔,你們回去吧,我已經是成人,能照顧好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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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揮揮手,面色柔和但眼神堅定。易全山見狀不再多言,在清晨的陽光下,帶着兩個兒子坐上回村的牛車。

程敘言帶着程偃回到正屋,從櫃子最下面翻出一個紅木匣子。

“我的。”程偃興奮得緊,這個紅木匣子就是當初程偃從書房翻出來的那個。

這幾年程敘言能不受生計所擾,安心備考多虧它。

兩人在榻上對坐,程敘言把上層的碎銀銅板倒出,之後打開夾層,翻出下面的銀票。

在縣城租院子和生活開銷是大頭,這生活開銷不止每日口嚼,還有柴禾,冬日碳火,四季衣裳,文房四寶和程敘言參加文會,一定的人情往來。

程敘言之前去府城和郡城趕考花費也不小。他爹和他先後進醫館,又是一筆開銷。

還有,去歲楊氏差點自盡鬧出的那攤破事,程敘言雖然目的非安,但過程中的确是幫着周旋。他給的15兩銀出去,算是全了對程青錦和程抱容等人的情誼。

幾筆大的開銷加起來,包括其他零零碎碎,程敘言快速算一筆帳,然後驚訝的發現,他這幾年竟然去了一百五十兩左右。

程敘言捧着空匣子發呆,他感覺平日裏也沒亂花錢,怎的花費這般多。

程偃歪着腦袋看他,黑色的眼睛亮亮的,眼睛裏都是茫然。

程敘言幹咳一聲,挪開視線。

當時他爹翻出紅木匣子的時候,碎銀銅板加上夾層裏的銀票,一共有三百五十一兩六錢二十八文。還附帶一塊品相上佳的白玉。

現在他手裏還有200兩左右,200兩絕對不算少,可一旦涉及到趕考,這筆錢也有些吃緊。

程敘言扶額嘆氣

的時候,瞥見對面程偃身上的長衫,青綠顏色,料子又柔軟,上月他打成衣鋪子經過,當時覺得很适合程偃就買了。然後程偃又拿了一套天青色的長衫給他,鬧着要買,于是父子兩人一起添置新衣。

程敘言:………

咳咳,這…這生活必需品,少不得少不得。

程敘言把銀錢重新放好,前兩年他忙着府試院試便不提了,如今距離鄉試還有兩年有餘,再不能坐吃山空。他得尋些營生來做。

然而真要确切到具體的營生事宜,程敘言一時又沒個頭緒。

那學習系統他這幾年都用來學四書五經,為的考個好名次。旁的卻是未學。

程敘言想事情想的入神,忽然後腰被戳了一下。

程敘言:???

程敘言扭頭看去,“你做什麽呢?”

他語氣帶着自然的親昵,程偃嘻嘻笑,伸手指着外面。

程敘言眯眼看天,“這會子出門曬得緊,爹可想好了。”

程偃連連點頭。

程敘言拿上傘,帶程偃出門,這會子巷子裏有不少人,見到程敘言跟他打招呼,程敘言也微笑回應。

忽然,他腿上一沉。程敘言不用低頭看都知道是誰。

之前他曾送過一個摔倒的孩子回家,當時順路,程敘言不過順手為之,結果那孩子就記住程敘言了。

“哥哥~”小孩仰頭笑的可甜。

程偃蹲下來跟他說話,兩個人很快聊到一起去,程敘言被“扔”到一旁。

程敘言:………

程敘言很想問問他爹,說好的出門玩呢?

喔,現在也的确出門了。

程敘言只好在旁邊等着,不時有婦人經過笑着打趣兩句。換做其他十六七的後生,或許臊的面紅,程敘言只是微微颔首。

兩刻鐘過去,一大一小兩人終于聊夠,才想起還有程敘言這麽一人,小孩揮舞小手:“哥哥再見。”

程敘言沉默,你喊“哥哥再見”瞅着程偃作甚。輩分亂了。

跟小朋友一通友好溝通,程偃明顯心情極好,走着走着就圍着兒子轉圈圈。

程敘言覺得他當初想岔了,他一直認為他爹在村裏待的久,不适應外面,是以當時他帶着人到縣城只是租院子,他想着等他考上功名後就回村。

早知如此,當時該果斷買座院子才是。

罷了罷了,事情過去不再想,着手眼下才是。

程敘言很快安慰好自己,父子倆出巷子,程偃撒歡的往街上跑,若非程敘言看得緊,恐怕就把人跟丢了。

也難為全山叔和知禮他們,程敘言默默想。

“這個。”程偃指着熱氣騰騰的饅頭,歡喜道:“敘言,買。”

程敘言單手捉住他,另一只手才去掏錢袋子。

一刻鐘後,程偃懷裏提着好幾個油紙包,他拿着雞腿啃的滿嘴油光。

程敘言租了一輛牛車讓程偃坐着吃,順便看街景。他打開傘,擋住頭頂的太陽。

車把式笑問:“小公子,您們去哪呢?”

“就在縣城裏逛逛,慢點不打緊。”程敘言一邊回應,一邊給程偃擦嘴。他自然沒看到車把式微妙的神情。

不過程敘言給錢,牛車又不出城,車把式樂的輕松。

“小姐,那位就是程秀才。”臨街的二樓廂房窗邊,小丫鬟伸手指着街上一個方向:“他旁邊坐的年長些的男子就是他的嗣父,有…有些…不太清醒。”小丫鬟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都聽不見。

小姐攪着手帕,低聲喃喃:“程秀才…當真俊俏。”

“小姐您三思。”小丫鬟急的不行:“您忘了大公子打聽回來的消息嗎?程秀才本人雖好,可他家的情

況實在稱不上好。”

但凡程秀才家裏神智渾噩的是名女性長輩,待字閨中的女兒家及其雙親們都不會這般猶豫。偏偏程敘言的嗣父是個不清醒的,這男女有別,兒媳婦怎麽伺候啊。

他們從來都沒想過,程敘言自己會照顧程偃,哪怕因為正事騰不出手,也會相請熟悉的男性長輩幫忙。程敘言從來都沒有把程偃當做累贅,更別提嫌棄。

只不過其他人家不知道罷了。

因為時下的讀書人多是如此,一旦涉及科舉相關,便是最好的理由,可以把一切麻煩事丢到妻子身上。

所以女兒家的長輩顧慮是對的。

這也是為何程敘言年十六,又是院案首,卻無甚媒人登門說親。

小丫鬟唯恐自家小姐被男色所迷,急的都快哭了,但幸好小姐糾結半晌後還是下定決心。

小姐今日出門本是為散心,沒想到無意碰見程秀才父子,程偃在大街上的幼兒之态她一并瞧了去,再也生不出任何僥幸。

“罷了。”小姐搖搖頭,終究是敗于現實。

主仆倆說的熱鬧,冷不丁對上一道銳利目光,但轉瞬即逝,把小姐吓出一身冷汗。

程敘言收回視線,嘴邊猝不及防喂過來一塊核桃仁。

程敘言拿手接過再丢進嘴裏,半舊的車輪行駛過地面,奔向前方。

他們将整個縣城逛個遍,程偃手邊一堆零嘴,撐的肚兒滾圓。眼見日頭西斜,程敘言心裏嘆口氣,看來今日便過去了。

此時一個圓圓的盒子滾過來,剛好卡住牛車輪子。

“抱歉抱歉。”一名十六七的姑娘跟着跑過來,她背着背簍,裏面放着許多瓶瓶罐罐。她身後還跟着一個半大小子,一身短打,估摸着十一二歲。

姑娘剛撿起盒子,盒蓋瞬間滑落,露出內裏的物什。她後面的小子這次動作快,把盒蓋撿起來吹了吹灰才重新蓋上。

程敘言看看他們,又看看二人身後的鋪子,跟他猜想的一樣,是賣胭脂水粉的鋪子。

二人再次道歉後要走,被程敘言叫住。

“你們背着這般多的東西,是…”程敘言斟酌用詞:“是準備去其他地方售賣嗎?”

“不是。”半大小子垮着臉:“鋪子生意不好,我和我姐姐打算收拾鋪子裏的東西,把鋪子轉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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