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騾子名,紅薯幹
夜色來臨, 明月展顏。
騾叫聲變得頻繁,程偃起身從屋內拿出一包紅薯幹朝馬騾走去。
程敘言跟在他身後,自從到府城以後他太忙了, 僅有的一點時間都用來陪伴程偃和指點易知禮,是以程敘言對這馬騾有些陌生。
他只記得剛買馬騾時, 這騾子十分內向,容易受驚。
但程偃剛靠近, 馬騾就親昵的蹭了蹭程偃的手,然後叼走程偃手中的紅薯幹, 喉嚨間發出愉悅的叫聲。
程敘言神色和緩, 以手作梳給騾子順毛。
程偃看向他:“要不要給騾子起個名?”
程敘言嘴角抽抽,“這就不必了吧。”
“你看将軍的坐駕也特意取名。”程偃摸着騾子的腦袋,不認同兒子的說法。
程敘言:………
程敘言心道:您也知道是将軍坐駕才取名。
他從程偃手裏抓了幾根紅薯幹, 喂着馬騾,“這麽喜歡吃紅薯幹, 那就叫紅薯幹罷。”
程偃:………
見程偃梗住,程敘言十分開懷, 他撸着騾子的背毛, 笑喚:“紅薯幹,紅薯幹。”
銀色的圓月懸在天際, 冷冷清清,程敘言仰頭望着,“爹,你看同一個月亮,不同的夜晚顏色也不一樣。”
有時候是慘白的灰, 毫無生氣。程敘言并不喜歡, 因為看着那樣的月亮只會讓他聯想到死亡, 荒蕪與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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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銀白的月亮,不拘是圓的,還是殘缺的,夢幻中透着詩意。其次是黃色的月亮,他會想到豐收時節的稻田,有種飽腹的充盈感。他喜歡那種感覺,可以在窗邊亦是檐下看許久。
程偃也仰首望去,但少頃目光又落在兒子身上。
在十七歲的年紀,就算有同齡人喜歡望月,可要麽是與友人說笑,意氣風發,要麽是短暫的傷心失意。
不似程敘言,敘言仰首望着明月時,神情是平靜的,眸中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海浪歸潮,四下靜谧,連拂過的風也為此停留平息,天地間一片寂靜,只剩海面漾着的一輪圓月。直到水中倒影破碎又聚合,才讓人猛的想起,原來海水也是鮮活的。
院中清幽,父子兩人好似要就這般站到天亮,卻被一連串騾叫聲打破。
騾子想不明白,剛才還喂它食物的人怎麽沒動靜了,它每日跟程偃接觸的時間長,程偃心性若稚兒單純善良,騾子也從最開始的膽小變得小驕矜。
程敘言看着他爹給騾子喂食,忍不住道:“連靈性全無的牲畜也會得寸進尺。”
“不是這樣。”程偃糾正他,眨了眨眼:“是恃寵而驕。”
程敘言哼笑一聲,順手捏了下騾耳朵。他轉身欲走,卻聽程偃的聲音随風傳來:“紅薯幹只是一介牲畜,尚能遇到善待它的人,更遑論人。”
他摸着騾子的腦袋,騾子那雙黑色的大眼睛映出程偃溫和的面容:“世上好人不多,壞人也不多,多的是平凡而普通的人。如果之前遇見的壞人多了,按照否極泰來的說法,猝不及防遇見好人也在情理之中。”
不管如何,嚴知府對敘言釋放善意,沒必要太抗拒。恐懼受到傷害,所以抗拒所有人的靠近,豈不是因噎廢食。
程敘言大步朝易知禮走去,他把人扶回廂房休息,簡單的收拾碗碟。
程偃手裏的食物喂完,他輕輕拍着騾子的腦袋:“今天吃的夠多了,睡罷。”
騾子一個勁拱他的手。
程偃捏着它的耳朵,無奈道:“我跟你說的,你可有聽進一二。”
次日,程偃跟着程敘言去仁心堂,他剛踏進醫館大門,三位坐堂大夫齊刷刷看過來。
“程偃?”許大夫試探道。
程偃微笑
颔首。
三位坐堂大夫眼睛一亮,立刻奔向他去:“你昨晚睡的可好?”
“頭可脹痛?”
“有無嘔吐之感?”
易知禮識趣的奔向後院,先溫習敘言哥之前教他的招式,然後幫着藥童一起整理藥材。
程敘言在醫館內清理,整合脈案,添置藥格子裏的藥材。幾名藥童也時不時望向程偃那邊的方向。
時下沒有ct,自然掃描不出程偃腦內淤血的具體位置,大多數醫者只能憑經驗,再根據程偃的個人感受來定位。
許大夫捋着胡須,“傳聞華佗開顱根除病症。但傳聞始終是傳聞。”
若世上真有開顱不死術,程偃腦內的淤血也就不成問題。
一般來說腦內有淤血,嚴重者嘔吐嗜睡乏力,且伴随四肢不協。但程偃這時而渾噩時而清醒,卻能蹦能跳,不像那麽回事。
只是嗜睡不是好兆頭,且許大夫在程偃耳後發現幾縷銀白,程偃如今也不過三十有餘,竟有早衰之像。
棘手,實在棘手。
許大夫眉頭緊鎖,不知不覺将胡須扯斷幾根都沒留意。
程敘言垂下眼,攥緊手中的油紙。少頃他被一只溫暖的手包裹住。
程偃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揶揄道:“這油紙用來包藥材,你将其揉皺還怎麽用?”
程敘言嘴角動了動,最後還是低下頭什麽都沒說。
适時有病人進入醫館,其他兩位大夫為病人診治,許大夫回到自己的位置,還在思索程偃的病症。
午後,許大夫背上藥箱竟是要出醫館,還叫上程敘言父子。
程敘言不解:“許先生,咱們這是去哪兒?”
許大夫躲着街上的行人,邊走邊道:“老夫所學有限,便想着帶你父去老夫的友人那裏瞧瞧。”
程敘言差點愣住,但很快反應過來:“之前都未聽您提起,勞您跑這一趟,小子實在是……”
“行了。”許大夫打斷他:“你非要跟我扯什麽恩啊情的,老夫是不是先得把這條命給你。”許大夫說的是之前有歹人拿刀殺他,程敘言救下他一事。
許大夫後來沒提,程敘言也就抛在腦後,沒想到許大夫一直記在心裏。
現在他被老人家一通教訓,程敘言被堵的啞口無言。
旁邊傳來一陣低笑聲,程敘言面無表情望過去,程偃立刻壓下笑意。
“許大夫。”程偃喚他:“我們的小院有一輛騾車。”
半個時辰後,許大夫喝着清茶,穩穩坐在車內,看到對面的年輕小子又氣不順:“你有騾車你不早說。”
程敘言總覺得哪裏不對,他知道許大夫脾氣不算好,他跟着許大夫學東西,平時恭敬守禮,他們之間是客氣中夾雜一點生分。
但最近幾日,更準确來說是他救下許大夫之後,他逐漸感覺到許大夫對他的态度有了細微變化。那種感覺不好形容,是程敘言過往從未體驗過的,但心底深處他其實不讨厭。
程敘言小聲咕哝:“您之前也沒問哪。”
果然又換來許大夫一記眼刀,程敘言不吭聲了。
程偃适時引開話題:“先生的好友是位什麽樣的人?”
“脾氣臭,醫術不及老夫。”許大夫瞥了一眼程偃,不甘不願道:“不過他對頭痛之疾比老夫有經驗。”
他也是正經思量過才決定帶程偃和程敘言登門。
那天在街上,程敘言這小子僅僅因為歹人對程偃的咒罵就下狠手,可見是真的敬愛程偃。他就知道自己沒看錯人。
這小子之前還跟他裝,裝出開朗活潑的模樣,真當這個老身板眼瞎心盲。
許大夫捧着茶杯,掀了掀眼皮,輕飄飄掃了程敘言一眼
,直把後者看的發毛。
程敘言:“許先生可有吩咐?”
許大夫:“哼。”
雖然還嫩了點,可也甩出同齡人一大截,這麽好的心性,這麽好的苗子,卻不能收為徒弟,他恨。
車輪骨碌碌滾過青石板地面,一路向城東而去。那邊是府城貴人們居住地區,環境雅致又幹淨。
進入城東的地區,車外的嘈雜慢慢遠去,這裏的行人走動時下意識壓低聲音,而程敘言他們這輛騾車,自然吸引眼球。
騾車最後在一家氣派的醫館前停下,比起仁心堂,眼前的醫館哪哪兒都透着低調的貴氣,連醫館前的石階都是嶄新而整潔。
許大夫進入醫館後讓人看着外面的騾車,他直奔館內一位與他年紀相仿的老者。
對方有些詫異,捋着花白的胡子矜持道:“你怎麽來了?”
許大夫臉色不太好看,但還是把身後的程偃拽到跟前:“你給他看看,能不能治?”
許大夫大致描述程偃的症狀,這下不止許大夫的老友,這家醫館的其他大夫也湊過來。
程偃的病情很少見。
然而不等許大夫再問,他的老友搖頭道:“老夫治不了。”
原來在數年前,陸氏就帶着程偃來此家醫館就診過,那時的程偃病情還沒有現在這般嚴重……
對方如此坦蕩的承認不足,放在此時此刻,卻像一把刀狠狠紮在程敘言心口。
他白了臉,搖搖欲墜,比程偃這個病人看起來還虛弱。剛有希望又陷入絕望。
許大夫回頭看向程敘言,認識這些日子,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小子露出這麽脆弱的神情。他心有不忍,不死心的問老友:“半點法子也無?”
老友詫異,不明白為何許大夫如此上心。兩人走到一旁說小話,許大夫吭哧道:“那個年輕小子于我有救命之恩。”他簡單提了一嘴于氏兒子找他報仇的事。
“荒唐!”老友勃然大怒:“他娘患病又不是你害的。”許大夫為其他人的性命考慮選擇上報,何錯之有。
再者官府把于氏帶走,又非直接處死,而是一直召集府城大夫醫治,實在救不回來能怪誰?
許大夫拍拍老友的背,給人順氣,随後他斂去半輩子的傲氣,在老友面前懇求:“你能不能想想其他法子。”
老友看他一眼,對上許大夫誠懇的目光,不免動容:“我是真沒法子,不過他們可以去找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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