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尋人

盛夏朝陽, 空氣中還殘留着一絲清潤。

府城城外,一輛騾車穩穩停在官道邊上,車窗不時伸出一只手對外面的人揮舞。

朱大看着面前的年輕人, 由衷道:“雖然為兄舍不得你,但令尊身體要緊。敘言,願你好運,一路保重。”

程敘言輕輕點了點頭。他一身利落短打, 頭發梳起餘留幾絲碎發, 看起來可靠又難掩年歲的稚嫩,像一株初初長成的青竹。

想到程敘言此行不知又要受多少苦,朱大心裏一軟, 上前擁住他。

程敘言身體一僵,但朱大很快退開。

程敘言看向許大夫,老者眼裏有着不舍,口中卻冷哼一聲:“那封信收好了,醫書不準丢,醫理不準棄,還有……”

老者移開目光,聲音弱了下去, “別死在外面。”

程敘言被許大夫一句話逗的想笑, 嘴角卻翹不起來。

“行了,走罷。”許大夫随意的揮揮手, 轉身頭也不回的往城內去。

程敘言垂下眼, 而後跟朱大打聲招呼, 翻身鑽進騾車。易知禮一揚鞭, 馬騾拖着木車緩緩離開。

半刻鐘後, 程敘言從車門向後看, 只遙遙看到一點經歲月洗禮的城牆:長源府。

他默默把這個府城的名字記在心裏,曾經他不上心,只覺得他是匆匆過客,若水中浮葉,何必記挂。

但如今,這座府城裏住着他…還算熟悉的人。他對此不再是全然陌生。

“敘言哥。”易知禮的聲音傳來,透着雀躍和興奮。

他偏頭道:“沒想到我們在府城住了小半年。”明明最開始敘言哥說最多住兩個月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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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程敘言含糊應了一聲,他自己也沒想到會待這般久。

他撫了撫懷中,紙質信封十分有質感,此次他們離開府城,要去尋一位聖手,一位最有可能醫治程偃的人。

【那人姓杜,單名一個蘭,好美酒,脾性古怪。但與之相對的是其醫術,昔年宮中太醫院欲招攬其人,可惜無甚結果。去歲老夫與他還有信件往來,彼時他尚在中州,随口提到之後下山陰。】

【後生,你可想清楚了。從長源府趕往山陰,幾乎跨越四成的國土,其途艱險困苦無數,且你未必能在山陰尋得人。】

程敘言按住懷中的信封,從他半途學醫開始,從他離開縣城的時候,他早就想清楚了。

他會竭盡全力去醫治程偃。

一只飛鳥忽然落在車頂,用喙梳理羽毛,搭一個順風車。

程敘言想了想,從車內的格子裏取出一把小米。他與易知禮并坐在車前,攤開手。

車頂的小鳥歪了歪腦袋,豆豆眼裏映着糧食。

少頃,它撲騰翅膀落在程敘言手心,小小的喙飛快啄食,弄的程敘言手心癢癢的。

易知禮回頭看一眼車內:幸好程偃叔睡下了,不然見這一幕肯定要鬧。

吃飽喝足,小鳥撲騰撲騰翅膀飛走了。

待正午時候,騾車在樹下停留,他們運氣不錯,不遠處有一條河流。

易知禮從車後取下木桶去打水,程敘言帶着程偃撿木柴生火,将水煮開放涼,同時又熬了一鍋肉粥。

程偃上午睡的久,午後頗為精神,他興致十足去喂馬騾,見馬騾背部有一塊地方弄髒了,還仔細的用濕帕擦拭,那麽小的一件事做的那樣認真,有一種異樣的虔誠。

程偃又喂過去一根蘿蔔,摸摸馬騾的腦袋,笑盈盈問:“好不好吃?”

騾子從鼻子噴氣。

程偃樂了,小小聲道:“你把這根蘿蔔吃完,我給你紅薯幹。”說完他還偷偷往程敘言的方向看了看,唯恐讓程敘言聽去。

程敘言扶額,對易知

禮道:“過來,我們過招。”

易知禮一瞬間汗毛豎起,眼巴巴的盯着程敘言,幹笑:“敘言哥……”

程敘言開始活動手腳。

易知禮:………

易知禮硬着頭皮上,他的身板繼承他爹易全山的好基因,他跟程敘言同年,但是體格比程敘言更結實。明明以前兩人的體格差距不大。

午後的陽光越發炙熱,每一片葉子沐浴着日光,呈現出一種瑩潤的光澤。

樹下,一道身影倏地飛出去,易知禮在地上滾了兩三圈才停下,他狼狽的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和泥土。

程敘言:“再來。”

易知禮看着對面挺直的身影,咬咬牙,迅速沖過去。

“拳頭慢了。”

“身體不靈活。”

“下盤不穩……”

兩刻鐘後,易知禮氣喘籲籲的仰躺在草地上,雙眼發直。忽然,一根野草映在他眼中,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鼻尖的癢意激的打噴嚏。

程偃盤腿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程敘言從車壁上取下弓箭,“知禮,你看着我爹,我去林子裏逛一逛。”

下午時候的山林十分安寧,野獸飛禽都尋清涼處納涼安眠。

程敘言踩過殘破的樹葉,閉上眼睛傾聽風聲,随後他彎弓搭箭。

“咻——”

箭矢擦過樹葉射入後面的樹幹上。

程敘言拔下箭,眉頭微蹙:射程超過一定距離,準頭也變差了。

果然還得練,靠肌肉記憶。

他在山林裏一待就是一個時辰,準備離開時,他聽見斜後方草叢有輕微響動,曾經差點被蛇咬的記憶浮上心頭,他一箭射出,而後撿一根長長的木棍撥弄。

沒有蛇,是一只兔子,一箭斃命。

程敘言挑了挑眉:也行,今晚加餐。

他剛要撿兔子走,倏地擡頭,毒蛇已經欺近樹梢的鳥窩。

八哥驚恐又憤怒的啼鳴傳遍四周,然而敵強我弱,不過片刻,成年八哥沒了動靜。

程敘言不願幹涉此事,自然界适者生存是常态,但是幼鳥的啼鳴尖銳至凄厲。

“咻——”

“咻——”

接連兩箭射在鳥窩前,毒蛇不甘吐着信子,可怖的三角腦袋朝着鳥窩的方向,尾巴尖跟着無意識甩動,幾個呼吸後,毒蛇游離鳥窩。

但剛才毒蛇和成年八哥的較量已經動搖鳥窩的根基,适時一陣風吹來,鳥窩搖搖欲墜。

程敘言嘆了口氣,在鳥窩即将墜地時他順着力道往下卸力,最大程度保全窩裏的兩只幼鳥。

于是易知禮看到程敘言時,便見程敘言身後背着弓箭,左手拎兔,右手抱窩。

程偃立刻奔去,他率先被活物吸引注意力,指着鳥窩裏的幼鳥,又嫌棄又好奇:“好醜啊。”

但程偃的眼睛卻沒離開鳥窩。

程敘言把兔子給易知禮:“你去水邊處理,今晚烤兔子。”

“喔?喔!”易知禮趕緊應好。

兩只幼鳥太小,程敘言只能捉蟲子喂。他沒想到時隔多年,會再度撿起這個技能。

程偃興奮壞了,說什麽都要抱裝蟲子的罐子,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眼前一幕很親切,仿佛曾經發生過。

五日後的清晨,其中一只幼鳥死了,程偃難過的不行,眼淚嘩嘩掉。

程敘言只能帶他把幼鳥屍體安葬,程偃還撿了一根樹枝插在土堆旁。

易知禮不解:“程偃叔,你插樹枝幹什麽?”

程偃哽咽:“其他土堆有石頭,我找不到那麽大的石頭。”

這話把易知禮說懵了,經程敘言提醒他才明白,眼角微抽

:程偃叔,不必給幼鳥立碑吧。

死了一只幼鳥,剩下那只程偃特別寶貝,他都不玩鬧,将所有心神放在幼鳥上。

程敘言拿着豆餅喂騾,撸着騾子的腦袋:“紅薯幹,你失寵了知道嗎?”

馬騾嚼着豆餅咧嘴笑,吃飽之後用腦袋讨好的蹭蹭程敘言的手。

程敘言捏捏它耳朵,想了想,又從袖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油紙包,裏面放着黃澄澄的紅薯幹,馬騾歡快的踩地,用腦袋一個勁兒拱程敘言。

路上的日子沒有程敘言想象中的枯燥和寂寥,每一天都有新的驚喜,亦或是驚吓。

程敘言睜開眼,外面天色霧蒙,仿佛還不到辰時。易知禮和程偃還在睡,昏暗的車內,程偃一只腳還架在易知禮身上。

靠近前室的上空,有斷斷續續的鳥鳴,那是程敘言給八哥幼鳥做的窩。

他輕手輕腳打開車門出去,額間一涼。須臾,豆大的雨珠接二連三砸下,程敘言立刻從車頂取下油氈布,把車身和馬騾整個罩住。

饒是他速度快,這通忙活完身上也濕透了。

易知禮從車內探出頭,一瞬間清醒無比:“好大的雨,怎麽辦啊敘言哥。”

程敘言:“等。”

程敘言擡頭望着天幕,心情微沉:千萬別是雷雨。

豆大的雨珠将車頂敲的叮當作響,鳥窩靠近車頂,噪音令幼鳥不安的撲騰翅膀,程敘言換上幹淨衣服後,将其取下籠在懷中。

易知禮準備早飯,其實就是一包黃豆糕和清水。

程敘言将一只手籠在鳥周,另一只手放着糕點喂食。易知禮給馬騾也喂些食物。

這場大雨持續一個時辰,期間程偃迷迷糊糊醒來,吃了些東西伴着雨聲又睡下。

但雨停後,天上的烏雲卻未散去。

易知禮猶豫問:“敘言哥,我們留在這裏嗎?”

大雨沖刷後的路十分難走,哪怕是官路也好不到哪裏去,可如果不走,之後有雷雨,他們在荒郊野外就危險了。

程敘言跳下車,快速揭下油氈布,重新疊好置于車頂:“按上個縣城打聽到的消息,距離下一個縣城最多五日車程,咱們已經走了四日,今日加把勁兒,趕在天黑前肯定能進城。”

“可是…”易知禮看着被雨水浸泡的路,話堵在喉嚨間。

少頃,他執鞭趕騾,眼神堅定:敘言哥最聰明,他說的話肯定不會錯。

馬騾拖着木車朝前行去,車輪滾過地面,留下深深車痕。

程敘言不時下車跑動,一來活動身體,二來減輕車子重量,以及在車輪深陷泥路時,他幫着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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