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抵達山陰

雨越來越大, 砸在身上刺刺的疼。無邊雨幕将周圍的一切都掩去,仿佛天地間只剩他們這一輛小小的騾車。

嘩嘩噪音不斷,馬騾被吓到了, 這種生性膽小柔順的生物并不能長時間置于大雨中。

易知禮抹去臉上的雨水,急道:“敘言哥,現在怎麽辦?”

程偃抱着八哥幼鳥縮在車門後,也是一臉擔心。

程敘言取了傘跳下車, 撐傘擋在馬騾的頭頂, 他安撫的摸摸馬騾的耳朵,又揉揉馬騾腦袋,總算哄好了這小東西。

騾車艱難的前進, 易知禮心一橫,也跟着跳下車,他在後面推動車身,他的渾身被淋濕透了,雨水順着臉頰滑落。

程偃也想跳車,被程敘言厲聲喝回去。程敘言和易知禮一人顧前一人顧後,沖進雨幕。

他們不知道走了多久,明明是夏日, 他們卻凍的全身發抖, 雙腿幾乎沒了知覺,眼看天色将暗, 易知禮一顆心跌到底。

“敘言哥, 我們還要走嗎?”

“走!”程敘言回答的斬釘截鐵。

就算他們趕不到時間入城, 在縣城外過夜也比在路上好。

雨勢漸歇, 然而程敘言被雨水擊打的麻木, 好一會兒才發覺。而在暮色徹底來臨前, 他們終于看到一座矮矮的城牆。

“知禮,看到城門了。”程敘言大聲提醒他。

原本疲憊到快要昏過去的易知禮精神一震,用盡最後的力氣推動騾車,當騾車重新駛過青石板地面,易知禮徹底累昏過去。

他再次有意識是被餓醒的,大雨遠去,他躺在幹燥溫暖的床上,外面是晴空萬裏,而他身上的衣服也換了,連手腳都上藥包紮。

“敘言哥。”他立刻下地,結果雙腿無力,直接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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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的程敘言和程偃進來,把他扶回床上,程敘言叮囑他:“你好好歇兩天,別随便下床。”

程偃連連點頭,“你的手腳好多泡泡,敘言給你戳的。”

易知禮眼眶通紅,“敘言哥,謝謝你。”

“這話該我說才是。”程敘言頓了頓,改口道:“算了,我們別謝來謝去,好好養身體。”

程偃端來肉粥和包子,易知禮吃的狼吞虎咽,吃到一半他問:“紅薯幹呢?”

“在客棧後院。”程敘言溫和笑道:“我給它煎了藥湯灌下去,它不會病的。”

易知禮這才放心,沒多久他又睡下,程敘言這才脫掉鞋子,給自己腳底的傷口換藥。

他們在縣城休養六日,添置必要物品後,這才重新出發。

盛夏的日頭最烈,晌午時候他們在樹下停留,待涼快些了才繼續出發。

只是易知禮臉色一日比一日嚴肅,晚飯時候,易知禮又發起呆,程敘言無聲嘆氣。

在野外過夜的時候,他們會留一個人守夜,上半夜是易知禮,他坐在前室,腿腳懸在空中無意識的晃悠。

“知禮。”程敘言從車內出來。

今晚的月亮很亮很圓,月輝灑向大地,天地間一片寧靜祥和。

程敘言背靠車壁,仰望月輝,銀色的月光将他的面容勾勒,像一塊美玉,溫潤而有內斂的光澤。

易知禮收回目光,低頭擺弄鞭子:“敘言哥有什麽事嗎?”

程敘言:“你是在擔心銀錢嗎?”

易知禮猛的擡頭。

他們這個年紀的後生總是羞恥談錢,仿佛談錢就是一個十分俗氣的人。然而諷刺的是,九成九的事都離不開銀錢。

程敘言勾唇輕笑,臊紅了易知禮的臉:“敘言哥,我…我…”

他鼓起勇氣,避開程敘言的視線一口氣道:“雖然您說過您跟胭脂鋪有合作,可是我們已經離開渭陽縣

,就算石老板想給你分成,您…您也拿不到。”

心裏話終于說出來,易知禮頭埋的更低,四下安靜極了,只有蟲鳴聲聲。

“還有一百七十五兩六錢。”一道冷清的聲音傳來。

易知禮側首,兩人四目相對,程敘言莞爾:“雖然置辦騾車一應物什花了不少錢,幾乎把從石家分來的錢耗光,但後面去府城并沒有花銷多少。”

程敘言一筆一筆跟他算賬,租院子很貴,可因為他抓歹人,官府給他十兩獎金,差不多能将租院子費用抵去。

而他們在仁心堂做事,雖然沒有月銀,同樣也無多少花銷,真要算的話,大概是程敘言與朱家人來往花去不少。

朱大朱二指點他騎射,程敘言不能心安理得的受着,總要回禮才是。許大夫那邊隔三差五準備點心茶水也在情理之中。

雖然看着一筆一筆花銷唬人,但真算下來其實并不多,還比不上程敘言之前去郡城趕考的花銷。

程敘言的聲音有種特有的腔調,猶如珠玉相擊,初聽冷冷清清,但聽久了能察覺到聲音裏的柔和,仿佛被他安撫一般。

但易知禮這會子震驚的說不出話,他想不到別的,敘言哥是在對他坦露家底,敘言哥這麽相信他嗎?!

易知禮眼眶濕潤,他何德何能能被敘言哥如此信任。

“知禮,知禮?”程敘言無奈:“知禮,你有聽我說話嗎?”

易知禮陷入自己的情緒中。

程敘言回到車內,睡覺。

易知禮的心裏有了底,眉眼間重展歡顏,尤其當程敘言從郡城買的物件帶往下一個縣城,他們賺得五兩差價時,易知禮差點喜極而泣。

這麽久了,他們終于有進項了。

他們走過晴日,走過雨天,踏過平原,也走過險峻的山路。

磅礴浩蕩的江水以席卷萬物之勢,強悍的破開連綿群山,江水滔滔,沖擊兩岸,任爾何等兇禽猛獸在此前,也得避其鋒芒。

騾車行駛在群山之下,江水之岸,蜿蜒曲折的一條小路看不到盡頭。

馬騾駐足不前,這樣雄偉壯闊的自然之勢吓到這個小家夥了。

程敘言跳下車,如過往一般揉着馬騾的腦袋,順着它的背毛,與它同行。

易知禮收了鞭子,他仰頭看着天空,只覺得天空湛藍,白雲悠悠跟随他們而動,投下一片又一片的影子。

江河在咆哮,易知禮提高音量:“敘言哥,大江已經如此兇猛,大海又該是何等模樣。”

程敘言頭也不回應道:“浩淼如星河。晚上你看着星幕,就能想象了。”

易知禮大張着嘴,“星河……”

那豈不是無邊無際,沒有盡頭。

他出神的功夫,車頂忽然一聲驚響,車內的程偃也被吓了一跳,是山上的碎石落下。

程敘言面色一沉,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他面上看不出分毫,繼續安撫馬騾,“知禮,你進車內去。”

易知禮:“可是……”

程敘言沉聲:“進去。”

他習過系統給的健體之法,五感遠超常人,只要凝神細聽,碎石落下會有聲音,哪怕有江水之聲掩飾,也能分辨不同。

而越大的碎石,異動也越大,這對程敘言反而是好事,他能更準确的分辨位置,從而提前躲避。

雙腳踩過夯實的土路,他們作為旅人行過尚且艱難,最初修建這條路的人又該是何模樣。他們看着交疊的群山,奔騰的江水,是否絕望?

大抵是不認輸,否則也不會有這條路。

……從來都無路,有人才有路。

那一瞬間,程敘言覺得頭頂的天空格外明朗,有什麽無形的東西出現裂紋。

只是程敘言一心躲避現存的危險,無暇多想,可任何東西存在就有痕跡。

他們走過曲折的小路,走過奇險的棧道,也翻山見過漫天星光,亦見朝陽初升。也渡水見水面淩淩波光,水天一色。

他們見過怪石嶙峋,也見十萬群山,見過日落黃昏百鳥歸林,也見雨後晴空萬物欣喜。

山澗,溪水,湖泊,江河。

野草,花樹,山林,峰巒。

以蝼蟻之身,亦窺得自然偉岸,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足夠震撼。

明月清風與他們相伴,親人友人在側,當太陽升起的時候,照亮每一張溫柔平和的臉。

守過上百個寧靜的夜晚,伴着清風與濕露的初晨,他們一行人終于抵達山陰。

程敘言找到當地頗有名氣的醫館,上前打聽。同為醫者,應該是知曉一些消息的。

但程敘言沒想到會得到一個意外的答案。

【你找杜蘭?他嫌山陰的冬日太冷,酒水無味,半月前已經動身前往南塘。】

【他就是這麽任性的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想找他治病的話,最好留有餘地。】

程敘言站在醫館前,人來人往,他立在人群中,默然的像一株樹。旁人好奇的看他一眼,又匆匆離去。

頭頂的日光明晃刺眼,程敘言仰首吐出一口濁氣。

不要灰心,他們離杜聖手越來越近了。

想想他們走過群山下,江水岸的小路,前人皆有此毅力,吾輩當續之。

程敘言很快平複好心緒,他回到客棧與易知禮彙合。

易知禮聞言後肉眼可見的失落,他們那麽辛苦才抵達山陰卻撲了空,換誰誰不難受?

“敘言哥,你……”

程敘言打斷他的話:“走吧,既然來了山陰,總要瞧瞧此地的風景。”

易知禮欲言又止,他們還要忙着找聖手給程偃叔治病。

程敘言拽住他的手:“半日功夫不妨事。再者,我們累的,騾子也不能往死裏用。”

這一路紅薯幹立下苦勞。程敘言給馬騾準備的喂料也十分精細,就怕把騾子累壞了。

三人走在熱鬧繁華的街上,程敘言不動聲色落後易知禮和程偃兩步,他臉上強撐的輕松寫意垮下來。

他有點累,需要緩緩,一會兒功夫就好。

兩日後,程敘言找到去往南塘的商隊,與人結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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