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遇險

冬日裏少見的暖陽天, 日輝灑在人身上很舒服,連拖行貨物的牲畜都忍不住發出愉悅叫聲。

一只健壯的馬騾腦袋上立着一只黑漆漆的八哥,只飛羽末端一抹白, 它看起來有三個月大,圓圓的眼眶裏,比芝麻大一點點的眼睛,轉來轉去十分靈動。

它一爪子扯下幾根騾子毛, 撲騰翅膀飛向前室的程敘言:“餓啦, 餓啦,豆豆餓啦。”

程敘言伸手,讓八哥落在他手臂上, 單手取出一個油紙包,裏面放着新鮮的黃鳝肉泥。

小家夥埋頭猛吃,吃完之後還朝程敘言伸喙,等擦幹淨了它才拍拍翅膀飛走。

它也不飛遠,以騾車為中心在周圍盤旋。

正午時候,商隊停下歇息,一名圓潤的中年男人帶着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向程敘言他們走過來。

易知禮不動聲色攔住:“請問有什麽事?”

男人還沒說話,男孩先指着車頂的八哥叫喚:“爹, 我要它, 給我買!”

父子倆穿着富有光澤的綢袍,腳踩羊皮小靴, 男人手上還帶着好幾個金鑲玉戒指, 一看就是富裕人家。

程偃立刻爬上車, 把車頂的八哥抱懷裏, 站在車板上大聲嚷嚷:“不賣, 這是我的崽, 我不賣。”

易知禮差點繃不住臉色:程偃叔別逗他笑啊。

程敘言開口:“抱歉,這只八哥我們不賣。”

男孩急了,扯他爹的袖子。

程敘言将這個動作收入眼中,思考對方胡來的話,他該怎麽應對。

熊孩子,熊家長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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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沒事。”男人笑呵呵道,他相貌富态,笑的時候看起來十分和善:“小兄弟,相逢即是緣,敝姓關,有名的關二爺那個關,家中經營幾間酒樓,交個朋友如何。”

易知禮眉頭微蹙,悄悄瞥向程敘言。

程敘言:“敝姓程,山一程,水一程的程。”

關富商呵呵笑,他順勢在程敘言他們身邊坐下,上好的綢緞衣裳與地面接觸,看不出半點猶豫和忸怩。

程敘言也順勢坐下,易知禮頓了頓,轉身進車內翻找茶葉和點心,只有程偃抱着八哥站在車板上跟地上的小屁孩大眼對小眼。

關富商跟程敘言閑聊,“程兄弟的八哥養的真好,可有什麽經驗?”

八哥不稀罕,養的好又親人的八哥才稀罕。

程敘言朝他爹伸出手,一邊道:“左右是把鳥食弄精細些,平時護着點,跟它說說話就好。”

茶水點心擺上,程敘言招待關家父子倆食用,小男孩靠坐在他爹身邊,他不餓,他對程偃懷裏的鳥更有興趣。

程敘言撚了一塊點心吃着,眉眼平順。

關富商笑道:“原來是這樣。”他也撚了一塊點心,說着地道的山陰話:“這香糕是山陰獨有,別的地兒做不出這味。”

程敘言笑而不語,他們走過的地方多了,但每個地方停留的時間短,他不是語言天才,短短幾天學不會方言。所以他多是說官話,遇到現在這種情況,他只保持有禮的淡笑就好。

關富商一拍腦門,又切回官話:“哎呀你看我這個鄉巴佬,說着說着就帶口音。”

“爹才不是鄉巴佬。”小男孩大聲反駁。他瞥了程敘言一眼,小聲咕哝幾句山陰話,看小男孩表情也知道不是好話。

關富商笑着打圓場:“在下是南塘人,此行是為回鄉,不知程兄弟是何地人士。”

程敘言:“長源府。”

八哥見衆人都有吃的,就它沒有,怒了。

它飛到程敘言懷裏,憤怒的蹦跳:“豆豆要吃,給豆豆吃。”

小男孩微張着嘴,雙眼晶晶亮:好可愛,好想要!!!

程敘言将手中點心喂過去,把八哥喂了七八分飽,手一擡,八哥撲騰騰翅膀飛遠了。

小男孩蹭的站起來想追,被他爹拉住。關富商不解:“程兄弟,你不怕這八哥飛走,不回來了?”

“它若真飛走,也是我們無緣,強求不來。”程敘言端起茶杯吹了吹,不緊不慢的呷一口。

關富商被梗了一下,但心裏對程敘言更加欣賞。此人看着年紀輕輕,衣着平平,但閑看山水的淡然姿态确實少有。

程偃左右望望,重重哼了一聲。

程敘言掀了掀眼皮,斜睨他一眼,話卻是對易知禮說的:“帶我爹去找豆豆。”

程偃眼睛一亮,麻溜兒的站起來,眨眼間就跑沒了。

關富商看的目瞪口呆,磕磕巴巴道:“令,令尊…真是…很有少年氣啊…呵呵……”

程敘言不置可否。

見程敘言神情淡淡,關富商立刻轉移話題,商人比普通農戶走動更靈活,見的東西更多,提起山陰就繞不開女兒紅。

關富商不知道給多少人推薦過,以至于一開口,話就自個兒滾落來:“一般的酒不是太烈就是太淡,還得咱們地兒的女兒紅,柔和又不失醇厚。正好我馬車有一壇,程兄弟嘗嘗就知我所言非虛。”

他一個圓潤潤的身子,動作卻麻溜的很,不多時就提着酒和食盒回來。

小男孩見他爹回來,立刻從程敘言身邊退開。他一反剛才的霸道勁兒,特殷勤的招呼:“這個是醉雞,你聽過醉蝦醉蟹肯定不知道還有醉雞,可好吃了。不過…”小孩兒鼓着臉:“裏面有酒,我每次只能吃一點點。”

關富商跟着招待:“程兄弟,你嘗嘗吃不吃的慣?”

不多時程偃他們回來,他對着兒子哇哇告狀:“豆豆太壞了,它故意把鳥屎拉我衣服上。”

易知禮在他後面默默吐槽:還不是因為程偃叔強行撸毛,把豆豆惹惱了。

程敘言讓易知禮坐下吃飯,他帶他爹去換衣服。

關富商給易知禮夾一塊魚肉:“不知小兄弟貴姓?”

“我…敝姓易。”易知禮盡量淡定,對關富商微微颔首。

關富商見好就收,他吃着魚肉,目光不時落在易知禮身上。

起初他以為易知禮是程敘言的仆人,但是程敘言和易知禮所穿的衣服料子相同,言語間随性又親昵,不似主仆。

後來關富商又猜易知禮是程敘言的兄弟,但一個姓程,一個姓易。還有一個神智若稚兒的父輩,這一行人真有意思。

從車內出來的時候,程敘言又帶來一包肉幹,招待關家父子。關富商嘗了嘗,很給面子的大力誇贊。

飯後,小男孩兒又湊到程敘言身邊:“我們有一起吃過飯的情分,你讓我喂一喂你的八哥好不好?”

程敘言:………

程敘言點頭應下。

八哥的喙較堅硬,雖然豆豆才三個多月大,但程敘言也怕它無意傷到孩子,是以陪着小孩兒一起喂食。

“我叫關澄。”小孩兒擡起頭,“我的小金庫有好多錢,我願意都給你,你能不能把這只鳥給我。”

程敘言摸摸他的腦袋,在小孩兒期待的目光中,微笑着拒絕了他。

關澄:………

小孩兒眼睛差點成了荷包蛋,水汪汪的。他一步三回頭的跟着他爹離開。

程敘言以為這只是個小插曲,沒想到晚飯時候,關澄又提着半人高的食盒跑來。他沒再說什麽買賣的話,只是想喂鳥。

從山陰到南塘有四日腳程,一日水程。幾頓飯下來,程敘言和關富商有基本了解,當關富商從易知禮口中打聽到程敘言是秀才時,他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真

是了不起,年少考取功名,又簡車游歷,這份魄力不是誰都有。”關富商摸了摸自己小兒子的臉,對上那雙天真單純的眼睛,他輕笑道:“你可将三百千背熟了?”

關澄支支吾吾,随後大聲道:“爹說過路上不提學業。”

關父啼笑皆非,又哄兒子:“好好,不提。”

他把兒子攬入懷中:“黃昏時候咱們登上船,最遲明天這個時候就能見到你娘和爺爺奶奶,高不高興。”

關澄哼哼唧唧。

少頃,關澄摸摸肚子:“爹,我餓了。”

父子倆從船艙出去,經過甲板時看到正在垂釣的程偃。關父看着那簡陋的釣竿,嘴角抽動。如果随便找根細棍子,上面綁條線也叫釣竿的話。

魚鈎沒有,魚餌也沒有,程敘言沒打算釣上魚,純粹是哄他爹玩。

八哥立在程敘言手邊,過一會兒主動用腦袋蹭蹭他的手。程敘言把八哥摟懷裏,笑道:“你不是讨厭旁人摸你毛嗎?”

“豆豆喜歡你,喜歡你。”黑色的鳥歡快的蹦來蹦去,旁邊的程偃坐不住,默默伸手,卻被八哥啄了一下。

關澄頓時想往程敘言那邊跑,被他爹拽住,關父內心嘆道:這麽聰明的八哥看看就得了。

冬日夜涼如水,所有人都待在船艙的被窩裏取暖,大多數人抵不住一天疲憊,早早陷入夢鄉。

“嘭——”

船聲劇烈搖晃,程敘言本能把他爹的腦袋護懷裏,他整個後背摔到木板上,疼的他悶哼。

易知禮飛快摩挲到火折子,艙內的黑暗被驅趕,程敘言低聲道:“你去……”

易知禮還等着他的下文,沒想到程敘言抱着程偃起身:“我們一起去找紅薯幹。”

牲畜待的貨艙,與他們待的船艙有小半個船身的距離。

船身晃的這般厲害,只有三種可能,一,遇到狂風暴雨。二,觸礁。三,海寇。

他們三個時辰前待在甲板上還是風平浪靜,且天上也無烏雲堆疊,外面也無雨珠敲擊木板的聲音,程敘言迅速排除第一個可能。

至于觸礁,聽關父說山陰和南塘常有船只來往,觸礁的禍事極少。再加上子夜時分,程敘言更傾向于這艘貨船遇上海寇。

此時讓易知禮單獨行動,豈不是害了他。

程敘言腦中轉過許多,他們一出艙門就滅掉火折子,易知禮捂着八哥的嘴小心跟在程敘言身後。

黑夜中,物體落地的聲音格外明顯,是搭板。海寇通過船身撞擊,令目标暈頭轉向,再趁機搭板上船。

一旦這些賊人上了貨船……

最好的結果也是劫貨不殺人,可這貨船上有不少女子,程敘言不敢賭古代賊寇的良心,

“敘言哥?”易知禮不明白程敘言為什麽停下。

貨船上的驚叫和怒罵聲逐漸傳開,他們還不知道大禍即将臨頭。

搭板在晃動,賊人要過來了。

周圍漆黑一片,水面的風凜冽刺骨,程敘言卻出了一身汗。

要不要管,他只有一個人,賊人卻不知有多少?他打不過。

他此行只為找聖手給他爹治病,這才是他的目的。他們現在應該找地方躲起來。

或許賊人只是想劫貨,他何必跟個愣頭青一樣去拼命。他爹只有他了。

程敘言剛扶着程偃走出幾步,身後倏地傳來慘叫。

一片淩亂的火光中傳來哀嚎:“快逃,是倭寇——”

賊人猖狂的笑聲,小孩的哭聲,男人憤怒的嚎叫聲交雜,在暗橙色的畫面中編織罪惡。

程敘言低咒一聲,把程偃塞給易知禮,“你們去貨艙躲起來。”

他摸着八哥的腦袋:“豆豆繞船飛,大叫有倭寇,上甲板抗

敵。”

一只八哥于夜色中飛舞,沙啞中帶着稚嫩的聲音傳遍貨船:“倭寇來了,倭寇來了——”

“上甲板,抗敵!”

“上甲板……”

程敘言扯布裹住頭臉,一斧頭擲出去,迅速收割一條賊人性命。旁邊的賊人還懵着,程敘言飛身而上,奪對方的刀,抹對方的脖子。

那血是熱的,濺在他的頭臉,手上,隔着一層布他都嗅到鐵鏽味,腥的逼人作嘔。

他一腳将甲板上的火把踹進海裏,對跑來甲板上的青壯厲聲大喝:“愣着幹什麽,殺敵!”

他手執斧頭,将兩船之間的搭板砍斷,迎來的倭寇齊齊摔進海裏。

随即他轉身,同其他人一起将踏上貨船甲板上的倭寇宰了,然而衆人還來不及高興,一陣陣沉悶的扣響聲傳來。

是牆鈎,對方在強行拉近兩艘船的距離。

與此同時,無數箭矢射來。

當即有好幾人中箭,程敘言心裏發沉,他咬緊牙,剛才腦子一熱沖了出來,沒有半途丢棄的道理。

夜色中傳來一聲口哨,一只黑色的八哥借着夜色遮擋沖進程敘言懷裏,程敘言摸摸它:“好豆豆,再幫我一個忙。”

削鐵如泥的斧刃輕松割斷特制的鈎繩,貨船失去掣肘,全力向遠處行駛。

船長厲聲指揮船員,他滿身大汗,他的心如擂鼓,他真是瘋了,他怎麽會相信一只八哥。

茫茫海上,貨船瘋狂逃竄,快的猶如一尾游魚,慢慢将賊船甩在身後。

“大哥,還追不追?”

“還追個屁,他娘的,別讓老子知道誰壞老子好事!”

夜幕退去,天光破曉。這艘傷痕累累的貨船終于迎來曙光。

所有人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他們竟然得救了。

“那位壯士在何處?”有人想起程敘言。剛剛還無力的人立刻站起來尋找。

此時,程敘言已經帶着易知禮他們回到船艙,他動手時,刻意蒙面,便是不想讓人認出來,他從未想過做英雄,不必別人感謝,也不想讓賊人記住他找他尋仇。

然而他百密一疏。

他忘了昨晚驚險逃亡中發揮巨大作用的八哥。

船主立刻免去程敘言他們所有費用,并将人安排在上等艙,還奉上二十兩謝銀,并且第n次探口風:“恩公,那八哥當真不賣嗎?我願意出五十兩。”

這小家夥太有靈性,太有用了!

八哥氣的踹翻茶幾上的杯盞,跳腳大罵:“豆豆不賣,壞人走開,豆豆不賣。”

程敘言把八哥摟懷裏,認真道:“真的不賣。”

船主這才遺憾離去。

然而船主不是第一個發現豆豆好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想買豆豆的人。

程偃把八哥抱過去,沒一會兒小八哥又飛回程敘言懷裏,美滋滋接受程敘言投喂。

“果然很有靈性。”一道含笑的聲音從艙外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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