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保守治療
程敘言反手拍拍他爹, 随後對杜蘭拱手一禮:“小子見過先生。”
杜蘭哼笑一聲,自顧自在花廳上首坐下, 十分随性:“你此行目的是為了他罷。”他的目光落在程偃身上。
程敘言點頭, 他将程偃的病症如實道出,而後雙腿一彎跪在杜蘭面前:“杜先生,只要您能救我父, 不違背人倫天理, 我都願意付出代價。”
旁邊的程偃見兒子下跪,急了, 他使勁拉兒子, 連聲道:“不要跪, 不要跪。”
易知禮也跟着跪下,八哥滿屋子亂竄,對着杜蘭叫罵:“壞蛋,讨厭你。”
“壞蛋。”
“豆豆。”程敘言招手,待八哥飛過來立刻捂住它的喙。
杜修湊到杜蘭身邊,飛快道:“祖父, 言弟這一路來尋您,很是不容易。”
杜蘭随口應了一聲, 饒有興致的跟程敘言對視。他能清晰的從那後生眼中看到焦急和渴望。這樣的眼神他見過太多, 但每一次看見又都會有細微不同。
杜蘭端起手邊茶盞, 慢條斯理的撥茶沫:“你為何如此肯定老夫能救你爹?”
程偃傷在腦子, 且病困多年。一般大夫聽到這兩句就搖頭了。沉疴難除, 頑疾難消。
程敘言小心從懷裏取出一封信, “不瞞先生, 小子帶我父看過好些大夫, 都無甚結果。後來經長源府的孟大夫口中得知您的存在, 這才跋山涉水而來。”這一路他們經過各個府城,郡城,程敘言也帶程偃去看過,大夫都是搖頭。所以與其說他尋杜蘭,不如說他在尋最後的希望。
杜修立刻接下信封遞給杜蘭:“祖父,您看。”
杜蘭飲下一口茶水,這才慢吞吞看起信件,良久他輕笑一聲,對程敘言道:“你倒是有點本事。”
“起來吧。”杜蘭走向程偃:“老夫倒要仔細瞧瞧。”
他給程偃號脈,又翻看程偃的眼皮和口舌。程偃幾次想反抗,都被兒子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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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蘭繞至程偃身後,目光在程偃發間的銀白頓了頓,他伸手輕按程偃的後腦:“疼就開口。”
程偃:“疼疼疼。”
杜蘭:………
杜蘭幽幽看向程敘言。
程敘言哄程偃:“爹,不要鬧,好好配合大夫,等會兒我帶你出門玩。”
程偃不甘不願的撇撇嘴,一會子後,程偃眯着眼嘟囔:這老頭還有兩下子嘛。
那力道按的他好舒服,想睡覺了。程偃一陣飄飄然,忽然後腦一陣尖銳的疼痛,程偃甚至來不及慘叫就直接暈過去。
程敘言把他爹攬在懷裏,又驚又憂:“杜大夫,您……”
杜蘭接過老仆遞來的熱帕擦擦手,神情嚴肅,“後生,老夫明确告知你,就算是老夫,也只有四成把握。”
程敘言愣在當場,整間花廳安靜的落針可聞,院外的日光掩去,清風卷着枯葉,一片蕭瑟之景。
杜蘭丢下這段話就出門了,杜修給昏迷的程偃號脈,欲言又止:“言弟,偃叔現下安然,他睡一覺就好…”他目光觸及程敘言的神情,那張清俊的面龐沒什麽神情,淡淡的,像一副随手描的水墨圖,寡淡無味。
他抿抿唇:“你們先在廂房歇歇。”
他大步離開,追他祖父。
易知禮在花廳內手足無措,好一會兒才輕聲喚:“敘言哥。”
“知禮。”程敘言扶着程偃離開,他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疲憊道:“我想歇會兒。”
易知禮整個人猶如被釘在原地,他垮下肩膀,失落嘆道:“敘言哥。”
八哥也不吱聲,撲棱翅膀跟着主人回屋,安靜的待在主人身邊。
院子裏,杜蘭身邊的老仆拍了拍易知禮的肩膀,“老朽
腿腳不甚靈活,後生可能幫忙?”
易知禮趕緊應下,他這會兒心裏亂得很,正需要做其他事分散注意力。
大街上人流如織,杜修踩過青石地面,越過無數小攤鋪面終于追上杜蘭,然而老頭一扭身徑直踏入酒樓,一開口就是兩壇花雕。
杜修:………
杜修從小二手裏搶過酒壇子,跟着他祖父上二樓包廂,房門一關,他忍不住道:“祖父,您醫術冠絕國朝,天下沒有你治不好的病。”
杜蘭:“呵——”
杜蘭譏諷道:“便是華佗當世,也不敢這般自誇。”
杜修哽住。
杜蘭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仰頭飲下,發出一聲喟嘆:“果然比茶水有味多了。”
“祖父……”杜修念叨。
杜蘭靠在椅背,望着屋頂出神:“你三歲識藥,認的第一個詞是草藥名,吃的第一口輔食是藥羹,你難道看不出程偃的病症。”
杜修別開臉,就是因為看出才這般,否則他親自動手為程偃治療了。
杜蘭垂首,打量對面的孫子:“不過大半載未見,你什麽時候這麽古道熱腸?”
雖說醫者仁心,可正因為醫者見多生死,所以內心也比常人麻木。如許大夫那般見慣別離老去的人生常态之後,仍為世間真情動容的屬于少數,其他醫者還需要時間歷練。
杜蘭還記得去歲夏日,經他們祖孫醫治的一個男人去世,男人的家人哭的肝腸寸斷,兩日後男人的妻子殉情。
杜修知道消息後也只是嘆一句:命數如此。
驟然聽到杜蘭的問話,杜修一擡眼對上祖父洞若觀火的眼睛,包廂的扇窗大開,一只小麻雀落在窗臺,叽叽喳喳。
“我……”杜修低下頭,猶豫片刻,杜修将他在貨船遇險又得救的經過一一道來。
他在杜蘭的對面坐下,抓了一把葵花子剝,輕微的碎裂聲吸引小麻雀的注意力。它歪着毛絨絨的腦袋,豆豆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桌上的葵花子仁。
杜修垂着眼:“我只是想,易地而處我不會比敘言做的好。”只要程敘言願意,大可以在鄉地滋潤過日子,照顧好程偃吃喝,足是孝順。
可程敘言不遠萬裏帶着他爹四處求醫,淋過大雨,曬過烈日,翻過山峰,渾身狼狽的來到他祖父面前。
程敘言以為求他祖父治病需要什麽天大的條件。其實不然,他祖父随心所欲,從不在一個地方停留過久。而求醫者能尋着蹤跡找到他祖父,就已經通過考驗。
求人者也需先自立。
他欣賞程敘言的毅力,因為被程敘言救過而更有感觸。他現在閉上眼睛,腦子裏還能清晰浮現,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介于少年與青年的男子手持斧刃殺敵的英勇模樣,鮮血濺在空中,火光下,那血暗的發稠,仿佛腐朽又污臭的沼泥。只有那個鮮活跳動的人,是唯一亮色。
杜修在意性命,但外力無可抗拒時他也認命。能活着固然好,死去他也不怨。生命和死亡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并沒有很明确的分割。只當是沉沉的睡去不醒來的一覺罷。可那樣總歸少些樂趣。
他還是喜歡仰頭見青日,俯身憐花嬌。同樣是河水湖泊,盛夏是暖的,寒冬是冷的。
白白胖胖的葵花子仁堆成小堆,把小麻雀高興壞了,在桌上蹦蹦跳跳,吃的小腦袋都不擡。
等到吃飽喝足,它拍拍翅膀飛走,如來時那般迅速和突然。
祖孫倆相顧無言,半個時辰後,上年歲的老者精神奕奕的離開酒樓,他負手而行,寬廣的大氅在空中蕩過一個漂亮的弧度。
杜修改道回院子,他得去安慰一下敘言。
深夜時分,程敘言出門透氣,泠泠的月輝灑落一地,他站在院中出神。
“睡不着?”身後傳來一道渾厚的聲音,程敘言回頭,不是杜蘭又是誰。
他趕緊一禮,杜蘭擺擺手:“別整那般多虛禮。”
兩人并排而立,程敘言剛才的愁緒被打亂,這會兒他看着身邊人:“不知杜先生為何起夜?”
杜蘭捋了捋胡須,淡淡道:“白日深眠久,夜裏不知困。”
程敘言不再多言。
夜風寒涼,但一個年輕人火氣足,另一老者裹着厚實鬥篷,誰也未冷着。
吹了兩刻鐘涼風,杜蘭轉身回屋,他以為這個後生有話跟他說,沒想到對方一句話也無。
院內只剩程敘言一人,他低頭呼出口氣,夜色裏帶着淡淡的白霧。
真要論疑惑,程敘言心裏有好多問題,但一時不知從何開口。淩亂的發絲被風吹起,仿佛一只手溫柔的拂過他的臉,可惜卻沒有任何溫度。
黑暗總會退去,再過幾個時辰,大地又會迎來光明。
程敘言抹了把臉,回屋歇息。
他後半夜才睡下,是以,次日起晚了。
外面旭日升空,廂房內只剩他一人,程敘言起身穿衣,但沒想到一開門,程偃站在院子裏,陽光落在他身上,溫柔的對程敘言微笑。
程敘言還維持着開門的動作,易知禮手舞足蹈跟他解釋:“杜大夫太厲害了,拿着銀針在偃叔頭上紮了一會子,偃叔就恢複神智了。”
程敘言如夢初醒:“爹?!”
程偃依舊對他伸出手,程敘言遲疑一會兒,終于走向程偃,在雅致的院子裏,在溫暖的太陽下,父子相擁。
程偃拍着兒子背部的手輕微顫抖,他想起貨船上那個夜晚的事,滿心後怕。
這個孩子多災多難,旁人一輩子也遇不上的事,盡叫他受了去。
杜蘭:“咳——”
程敘言呼出一口氣,松開他爹,對杜蘭深深一揖。
杜蘭冷哼:“先別忙着謝,你父的病症棘手,先保守治療。”他忽然板下臉,沉聲道:“後生,老夫提醒你,一旦開始治,這藥材的花銷沒底。”
易知禮心裏一咯噔。
程偃神色憂郁,“杜先生,在下…”
“如果只是銀錢問題的話……”程敘言昂首笑道:“我想我可以解決。”
他眉眼明亮,立在日輝下,一時竟不知他的眼和日輝,哪樣更耀眼。
杜修仿佛被刺着般斂目,敘言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自然會盡力幫忙,可按祖父透露的口風,這後續藥材花費不知凡幾,他恐怕也不能包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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