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修)
夏潇瑤今日開車,難得沉默,實在是看着程栀的面色,安慰談不上,慶祝更鬼扯。
到了目的地,程栀與她揮手道別。
“唉,要不我再等一會兒,送你們兩個一起回家?”
“不用了,裴弋的司機已經到了。”路旁一輛于夜色中顯得低調的賓利亮了雙閃,似在示意。
“放心吧,正經場合,不會出事。”程栀盈盈淺笑着,關于這點,她對裴弋還是自信的。
夏潇瑤沉默了瞬,突然打開車門邁了出去,給了程栀一個擁抱。
“程小栀,有什麽事都可以和我說的。”
“不想說也可以到我身邊來,我陪着你嘛。”
程栀的眼眶瞬間一酸,并不驚訝于閨蜜的敏銳。
“好。”
兩人于夜色中靜靜相擁。
“還真有幾分戀人惜別的感覺。”夏潇瑤笑着道,放開手,“你去吧,我回家了。”
程栀點了點頭,看着張揚的紅色跑車疾馳而走,才轉身進了燈火通明的會所,下意識揚起素日端莊得體的笑容。
光潔的大理石亮可照人,紙醉金迷,言笑晏晏。
302室,她一路目不斜視地到達目的地,輕輕推開門,室內衆人聞聲望來,便是一寂。
實在是門口的女子過于奪人眼目,在會所昏暗的燈光下緩緩走來,似乎自成一道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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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裙美豔,卻被一件淺色風衣遮住風光,正如她肌膚勝雪,偏望來的美目盈盈蕩着春水,恬淡的眉眼仿佛含着绮色。
原本坐得東倒西歪的衆人紛紛不動聲色調整坐姿,在美人望來的目光下端正身形。
程栀在門口站定,明滅暧昧的燈光閃爍不停,照得人心煩意亂。
她目光不動聲色地在室內逡巡,直到與坐在最裏端仰靠着沙發的男子偏頭望來的視線對上。
與此同時,一道清冽的聲音響起,如玉石泠泠,偏尾音含着微啞的笑意,平白勾勒出幾分缱绻。
“我太太來接我回家了。”
正是裴弋。
程栀目光定住,打量起對方。
男子領口散開了兩粒紐扣,略有些無骨般地靠坐在沙發上,膚色冷白,姿勢散漫,周身清冷矜貴的氣質于這燈紅酒綠之地仍出塵出衆。
此時他的面上帶了兩分淡淡的紅暈,擡眼望來的視線含着笑意,便連喚她“太太”的稱呼都顯得分外纏綿。
程栀的心上重重地跳了兩下,她撚了撚垂在身側的指尖,壓下耳際的燙意。
果然醉得不輕,她心想。
略過衆人視線,她一路穿行,走到裴弋身邊,聽見這人仍是懶懶地勾着抹笑意,與衆人抱歉:“諸位,我要和太太先回家了,失陪。”
只是說完卻未起身,只擡了視線定定望向程栀:“起不來了。”
一句話落,周圍本便寂靜的氣氛更是落針可聞,幾個估摸着也到中年的男子轉頭望向裴弋的視線堪稱驚恐,又帶了幾分羨慕。
程栀定了定神,略微俯下身子将人扶起。
本以為醉酒的人身子沉得厲害,沒想到裴弋似乎還留着幾分清醒,并不将大部分重量依托給她,只是微俯下頭在她頸側,如同耳鬓厮磨一般。
“裴總果然與夫人如傳聞中一般恩愛,我今日可算見識到了。”
“這三更半夜還有夫人來接,原以為裴總是來談生意,竟沒想到是來秀恩愛的!”
程栀扶着人往外走,嘴角揚着得體的笑意,與衆人寒暄,并未将一衆調侃放在心上。
只是走出房門,走出會所,夜間涼風襲來。
靠在她肩上的人突兀輕笑了一聲,溫熱的氣息盡數噴薄在她的頸側,泛起一陣癢意。
程栀控制不住地縮了縮脖子:“裴弋?”
“嗯。”
裴弋并未将身子挪開,只是借着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垂下眼眸,原本帶了銳意的眉骨散開調侃的笑意,在眼皮上撐開一道褶皺,“太太今日真好看。”
!
程栀猛地擡眸,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詫,“裴弋你喝醉了?”
空氣猛然寂靜。
程栀後知後覺方才那句誇獎是為何意,她悄悄擡頭,對上一雙似乎好整以暇的眸子。
雖知這人是喝醉了的,但她仍不可自抑地從心底湧上一層歡喜。
她鼓起勇氣回望,語氣故作淡定:“謝謝誇獎。”
“嗯。”
裴弋收回視線,“好像是有點醉。”
程栀:“……”
兩人到了車上,裴弋便向後靠着,微微阖了眼眸,閉目休息。
程栀坐在一旁,借着夜色遮掩,放肆又收斂一般将目光放在身旁之人身上,等到裴弋睜開眼直直看向她,仍淡定地表示關懷:“很難受嗎?”
裴弋伸手揉了揉眉骨,“還好。”
“我回家幫你煮碗醒酒湯,這麽晚,張姨都不在了。”
裴弋頓了頓,突兀發問:“剛剛怎麽一直盯着我看?”
“啊?”程栀猛地一驚,這人方才不是閉着眼睛嗎?
她強自鎮定:“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裴弋沒有說話,沉默了兩秒,上半身卻更靠近了一些,清淡的嗓音僅是平鋪直敘也似帶着別樣的意味,“有一張讓太太愛美的臉是我的榮幸。”
瞬時之間,程栀只覺得自己面上一陣滾燙。
“所以,今天有幸能讓太太幫忙按摩一下?”
嘩,又一捧涼水兜頭澆下。
原來是為了讓她幫忙按摩。
也是,互相贊美,禮尚往來,和生意場上往來寒暄無有不同。
程栀擡起眼,看着面前人此時卸下心神有些倦怠的眉眼,覺得心裏又冒出兩分澀。
她抿了抿唇,也未推拒。
按摩頭部穴位,是她為了父親頭疼專門學的,自從某次裴弋醉酒後她看了不忍幫過一次忙,便似乎被這人纏上了一般。
果然,打蛇順棍,占據“利益”,就是資本家所為。
但她倒不是被剝削的可憐打工人,借着這般動作刻意接近,她的不懷好意,似乎更甚。
她借着這個動作,目光不受控制地從上而下頓在裴弋的面上,覺得這般氛圍,倒真有了幾分夫妻“恩愛”的感覺。
但仔細一想,裴弋只是将她當作互通“生意”的合作夥伴。
他們一人求利而逢場作戲,一人求情卻以利惑之,還真是各得其所。
這般想着,她嘴角的笑意卻越發溫軟。
畢竟,扮演一個得體、端莊、合适的聯姻對象,已經三年。
“你今日去了西湖?”裴弋問道。
程栀輕輕“嗯”了一聲。
“怎麽不叫我陪你一起去?”他依然阖着眼,語氣松快,似乎心情尚佳。
程栀的動作頓了頓:“你會同意嗎?”
“嗯?”裴弋立起身,伸出手按住她的手指,眼神叫人看不出是醉了還是沒醉。
“我為什麽不同意?”
程栀猛地擡頭,對上裴弋素日冷淡的眉眼間一點淺淺的笑意。
“周助理一個電話,太太就來接我回家了。”
“太太怎麽不相信,你一個電話,我就也跟你去了?”
不知何時,疾馳的車輛已經停下,車內車外皆是燈火明亮,将兩人之間隐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緩和。
程栀幾乎是有些狼狽地移開視線。
又是這般!
裴弋總是這般輕描淡寫,端着随意玩笑的姿态将她的心全然捧上雲端,宛如浮萍一般沒有依靠沒有支點地在半空短暫飄蕩。
恍惚給她錯覺,以為他終于将視線放在了她的身上,以為三年朝夕相處之間,他終于也慢慢給了她回應,或許不多,但有一點點的心動喜歡,便也足夠。
但往往下一刻,又會清晰地叫她知道,這不過是她的自以為是。
因為,“因為我們是夫妻嗎?”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顫意,搶着說出了這句裴弋總挂在嘴邊的話。
然後聽見裴弋有點訝異的應聲,似乎帶着欣慰。
程栀便覺得心裏不知何處升起一陣煩躁。
正如夏潇瑤所說,聯姻聯姻,在外人看來,她做盡了一個妻子應盡的義務。
所以,因為這樣,裴弋總想着也配合她盡到做丈夫的責任?
程栀率先推開車門,“到家了,你既然清醒就自己走回去吧。”
她的語調揚了幾分,任誰都能聽出其中情緒變化。
“怎麽生氣了?”裴弋小聲說,似乎自言自語,可那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傳進程栀耳中。
“程栀,別生氣了。”
高大的青年身形有些搖晃地從車裏下來,大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我真的沒有力氣,你扶着我點。”
程栀只覺得心裏的氣一直盤旋,又仿佛被人戳破一個小孔,汩汩地漏着風。
她被人拉住,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還是認命一般任裴弋靠在自己身上,搭了把手,向別墅走去。
一旁的司機王叔方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笑呵呵開口道:“裴總,夫人,那我先走了。”
程栀點了點頭。
王叔轉身欲走,又頓下腳步:“裴總,夫人,這夫妻之間,床頭吵架床尾和,不要傷了和氣,甜甜美美的才能心情好身體好。”
年前程栀去外地大學進行演出交流,不在杭城,出去半個多月,裴弋也沒聯系她。
她揣着滿懷歸心似箭與酸澀回到杭城,才知道裴弋因為過度勞累、飲食不規律,連續加班了三天兩夜後直接住進了醫院。
面對難得怒火沖天、不複平時端莊典雅的太太,管家與別墅傭人都吓白了一張臉。
彼時,管家小心翼翼問她:“夫人,您是不是和先生吵架了,先生不讓我們告訴您,您也沒問。”
一句話,便叫她啞了火。
先生不讓我們告訴您,您也沒問。
不過是聯姻夫妻,裴弋覺得生病不用告訴她,她滿懷扭捏的心思也沒問。
水落石出,但別墅上下都覺得是因兩人吵了架、鬧別扭,讓先生以工作麻痹自己不顧身體還不敢告訴太太,讓太太一氣之下出走半個多月也不聞不問。
于是,才有了此時王叔的“好心勸慰”。
程栀愣了愣,沒忍住擡頭瞪了裴弋一眼。
裴弋卻仿佛想到什麽一般,眼神清亮帶着笑意,此時聽到王叔的“關心”,也頗為好脾氣地直接應了下來:“是,謝謝王叔。”
“我們不吵架。”
“是我不好,惹了太太生氣,我等會兒和她道歉。”
王叔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程栀聽完方才兩人你來我往一番對話,覺得耳根有點燙,心裏湧上一陣心虛。
她低低開口:“我沒生氣。”
沒有生氣了,反倒是再次不争氣地湧上了點點歡喜。
再次升起了似乎身邊這個人也喜歡她的錯覺。
回到別墅後,程栀将裴弋扶靠在沙發上,自己去廚房煮醒酒湯。
她盯着飄起的縷縷白煙,有些愣神。
放在一旁的手機有一下沒一下地亮着屏幕,她拿起手機,發現今天微信似乎格外熱鬧。
半小時前。
夏潇瑤:【你接到裴弋了嗎?】
【我到家了。】
【安全回家和我說一聲。】
【下次再這樣,因為男人抛棄我,我要給你好看!】
看得出她對程栀這般行徑留有怨言,只是仍不忍心最後補了一句:【真要離婚,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程栀的手指一頓,良久,才敲動着鍵盤:【到家了!今天不好意思,下次我再好好陪你!】
【不用。】
【我沒事,你安心睡覺,晚安哦~】
她劃開界面,看見一個同事問她明天早上能不能幫忙代一節課。
程栀思考了一會兒,拒絕:【不好意思,我明天有點重要的事,你再問問其他老師?】
高中久不聯系的班長難得發來微信:【程栀,我們準備下個月舉行一次同學聚會,你來參加嗎?】
高中同學聚會?
程栀沒有猶豫:【班長,時間定下來後告訴我,我盡量參加。】
還有雜七雜八的工作群、同學群似乎消息格外得多,程栀頗有興致地點開翻閱。
可等到醒酒湯煮好,傳出“咕咕”的聲音,她關閉微信,只覺得腦子空空,想不起方才看了些什麽。
出來後裴弋還靠在沙發上,有些懶散的姿勢透着說不出的随意好看,他接過醒酒湯,一飲而盡後才緩緩開口道謝:“太太煮的醒酒湯也格外好喝。”
聲線清冽,尾音幹脆,沒有醉意。
“呯”地一下,程栀只覺得自己恍惚回過了神。
她尋了對面的沙發坐下,認真地擡起眸子,去看裴弋此時的面色。
神色清醒,豐神俊朗,嘴角笑意淺淡,望着她的樣子格外勾人。
“你現在清醒嗎?”她輕聲問。
裴弋的姿态沒有變化,耐心回道:“清醒。”
程栀垂下視線,手緊攥着衣角,“那你還記得前兩天我與你說的,離婚。”
“三年,到了。”
她輕輕吐出“離婚”二字後,只覺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有種說不出的緊張與莫名的期待。
她想起今天夏潇瑤與她說,做假成真。
她想起外界衆人都對她們夫妻情深深信不疑,與她說羨慕恭喜。
她想起別墅上下誤會她與裴弋鬧矛盾後費心撮合,王叔與她說要甜甜美美。
她想起,如無數次方才裴弋對着她說:“我們是夫妻。”
那,裴弋是真的忘了三年前的假聯姻,真把她當成了妻子嗎?
是真的、有一點,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因為喜歡,嗎?
時鐘滴滴答答,四周靜得落針可聞。
程栀不敢擡眼,只靜靜等待着回應。
良久,一道仍然清冽的嗓音響起:“程栀。”
“嗯。”她輕輕應聲。
“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程栀的心重重地顫了一下,她擡起頭,鼓足勇氣向前望去。
看見裴弋的姿勢幾乎沒有什麽變化,只是面上原本若隐若現的笑意全然消失,眉眼冷淡,望着她的目光仿佛生人一般,帶着冷意。
程栀懸在半空的心又重重落下,她松了松捏得有些生疼的掌心,坐直了身子,顯得并不為懼。
慢慢地挂上素日戴着的溫軟面具,露出笑意:“裴弋。”
“今夜過後,我們各自自由。”
這一次,四周靜得更久,久到程栀在心中默默數着數,一直數到自己也記不清有了多少。
直到,時針走到整點,挂在牆上的時鐘發出沉悶的嗡鳴。
她下意識往時鐘方向望了一眼,晚間十一點。
然後,聽見裴弋簡短有力的回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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