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在酒店淩晨空無一人的電梯口。
兩人緊緊相擁。
程栀甚至感覺自己被面前人手臂箍起的力道勒得兩側肋骨隐隐作痛。
但她沒有掙紮, 只是安安靜靜地待在裴弋懷裏。
風平浪靜,虛驚一場。
她伸出手有些費勁地擡起,在裴弋的背上輕輕拍着:“我沒事啊, 你別害怕。”
裴弋沒有阻止她的動作,只是低頭埋在懷中人的頸側,聞到一陣熟悉的清淡淺香, 才覺得一路上鼓鼓跳動的心髒緩慢下來, 漸漸恢複如常。
就着這個姿勢, 他慢慢放開力道, 手扶在程栀的肩膀上。
冷淡的眉眼銳利深沉, 想說些什麽。
但只是對上雙幹淨明澈的瞳仁, 又覺得語句匮乏。
過了許久, 他才慢慢扯了抹笑意。
放開動作,一把拉過程栀的手腕, 與她十指相扣:“走, 先回去。”
“有點餓了,去吃你點的夜宵。”
“啊?”
程栀做好了被擔憂、被安慰、甚至是被責怪的準備, 卻沒想到裴弋趕到之後的第一句話竟如此尋常。
尋常到,她的眼眶酸澀度一下猛漲了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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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力壓制的眼淚最後還是沒控制住。
她胡亂地點着頭, 跟着裴弋,兩人心照不宣一般, 快速走回房間, 她的腳步甚至急到有些踉跄。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 裴弋一眼看見還在窗戶邊的搖椅, 便明白了過來。
“你前面一直在等我?”他轉回頭, 看見程栀擡起眼滿是迷蒙的淚花,随意潦草地點頭到一半, 手背還在眼周胡亂抹着。
“對不起,我下次出門手機一定充好電。”
都是因為一時的粗心大意,釀成了誤會。
裴弋輕嘆了口氣:“抱歉什麽。”
“我是不是還得和你說對不起?是我誤會了,害你這麽晚不睡在等你。”
“連累我們栀栀睡美容覺了,明天要有黑眼圈了。”
他從口袋裏掏出方手帕,将程栀的淚珠擦拭幹淨。
最後看着挂在美人眼睫上将墜未墜的餘露,微俯身子,輕輕落下了一吻。
他的聲線是有些冷冽的,但特意溫和下來,低聲的語調有點啞,好聽極了。
程栀等待眼皮上的熱度移開,仍覺得發着燙。
“沒關系的。”
她語氣輕聲,有些認真地問:“裴弋你怎麽這麽好?”
裴弋失笑,将包裝嚴實放在保溫盒裏仍有些燙的宵夜拿出來,是簡單清淡的雲吞、煎餃和粥。
他将程栀拉着坐在身邊:“那就再晚點睡,陪我吃點。”
“這就叫好了?我們是夫妻,都是應該的。”
程栀身形微微一僵,沒有說話。
她想起,這句話,她聽了不止一遍。
不止在她車禍後,也在她和裴弋過去三年多的婚姻中。
不知道什麽時候,裴弋說起了這句話。
但說的人說得還是同一句,聽的人感受卻不同。
程栀認真地看着裴弋側臉。
他做事總是有條不紊清晰高效。
她以為很難看見裴弋失控的。
但其實也不是,她想起過去三個月,她車禍時、住院時、遇到醫鬧時、兩人情到濃時……
還有方才透過窗戶看見的行色匆匆。
“裴弋,你是不是很喜歡我啊?”
她托着下巴,狀似百無聊賴,實則每一個字的語氣都控制得不露一絲怯意。
認真地問:“是不是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我啊?”
裴弋拿着筷子的動作頓住,如常将口中食物咽下之後,喝了口水。
才轉過頭來,語氣慢悠悠的:“你才知道啊。”
程栀眼神閃了閃,“不是所有夫妻都感情好的。”
“你下次不要說這是夫妻應該的,你要說,是因為喜歡我才對我好的,因為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我才”,
她頓了頓,思索了一下措辭,但平日裏還算豐富的詞彙量突然匮乏起來,想了半晌,才繼續說:“才,才對我這麽這麽這麽好的。”
實在沒什麽表達力,只是用了三個這麽表示同等的籌碼。
裴弋被她的話繞了一大圈,不知道女生最敏感細膩的心思。
此時氣氛正好,暖融的燈光下,他的眉眼也舒展幾分,眼簾掀起,笑得有幾分輕佻:“原來太太是想哄我多說幾句表白。”
“那你呢?”
程栀掩在茶幾下并攏的雙腿緊張得有些發麻,她承認,她就是想聽到這樣在她看來算是正式的告白,代表着,她最想要的含義。
“我也是。”
她輕輕開口,主動打樣,恬淡的眉眼難得滿是認真,甚至有些嚴肅:“裴弋,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顯然這樣直白到肉麻的告白,她自己也說得“艱難”。
但她說完,還是看向裴弋,等着對方回話。
裴弋微微有些發愣,明明是情人間玩笑般的打鬧,最正常不過的“表白”。
他卻莫名從中讀出幾分有些怪異的鄭重。
“失憶”後的程栀對他非常依賴,也不吝啬表達喜歡。
但眼下,偏好像有些不同。
他定定望着眼前人的眉眼,輕笑了聲:“你怎麽偷偷給自己多加了一句很喜歡?”
“程栀,你說不要說夫妻之間,但是……”
“我們的關系,”
“我要表白,我應該說,我愛你。”
這幾個字說出來實在有些別扭,饒是裴弋修煉了一副裝模作樣不輕易變色的面皮,也頗覺得有些禁不住。
但他原本還有些不自在的別扭,看見程栀被他驚得渾身一顫,面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暈開了緋色……
突然覺得,人之常情,直抒胸臆,本便最正常不過。
他輕輕嘆息了聲,将面前人拉入懷裏,俯首在程栀耳畔,清冽的嗓音重複了一遍:“程栀,我愛你。”
“雖然,實在有些別扭。”
“但太太愛聽,我也不是不能每天說上一遍。”
程栀能清晰聽到他的聲音,聽清每個字組合在一起連成一句話,但慢慢反應的時間無限拉長。
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欣喜砸暈了。
“那,那也不用每天說一遍。”她讷讷道。
她在喉間醞釀了許久,發現裴弋說得對。
喜歡你還挺好說出口的,但“我愛你”,總覺得肉麻過了頭,太別扭了。
但裴弋都說了,她沒有說。
似乎是知道她的糾結,裴弋的語氣帶了笑意,“程栀,說不出口別勉強自己。”
程栀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你以前和別人說過嗎?”
裴弋愣住,将她放開扶在身前:“程栀,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居然還這麽會破壞氣氛?”
他的語氣有些無奈:“沒有,只和你說過。”
“噢。”程栀唇角的笑意忍了又忍,沒忍住。
她的膽子好像大了不少,或許是有恃無恐。
她竟然得寸進尺地問詢:“那你什麽時候愛上我的?”
她想了想,“是因為照顧我照顧出感情了?”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非常期待。
想知道裴弋是什麽時候,真的喜歡上她的。
她沒有懷疑裴弋對她敷衍,她喜歡的少年不會屑于在感情上說謊。
所以,有志者事竟成,苦心孤詣,最後一次的嘗試,她還是成功了。
沒想到,裴弋聽到她的問話卻是眉頭微擰,伸手在她頭頂用力揉了一把:“程栀,誰在醫院醒來信誓旦旦地說,不可能嫁給不喜歡的人?”
“感情怎麽會是照顧出來的?”
“你不可能嫁給不喜歡的人,我也不可能娶一個我不喜歡的人。”
他語氣溫和,說得随意。
程栀卻是一愣。
有些不太理解裴弋的意思。
不可能娶一個不喜歡的人?
她和裴弋結婚,當時不就是商業聯姻嗎?
裴弋不是和她約定了各取所需。
在他們的婚禮之前,她從高一就認識裴弋,高中三年,大學四年,畢業一年。
整整八年,他們的交集少得可憐。
她在大學時也不是沒找機會刻意接近,但出了校園,除了偶爾她特意巧遇的商業晚宴,裴弋從來沒有主動找過她一次。
那裴弋現在說的,又是什麽?
程栀覺得大腦瞬間接收大起大落,都快停擺了……或者說,她都不想再思考。
但是,她仍聽見自己在問:“那是什麽時候呢?”
問完又有些後悔,怕裴弋當真編出什麽心動瞬間。
原本裴弋可能是順便哄她,但她問的多了,圓不下去了怎麽辦?
孰料,裴弋認真地思考了許久,竟然搖了搖頭:“不知道。”
“應該是大學什麽時候。”
“程栀,愛上一個人可能是一個瞬間,但我說不上來具體的時刻。”
“不過,你可能不記得我們大學時了。”
他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指骨在桌面上輕輕敲了一下,輕笑了聲,“不過我記得有一次……”
程栀擡起頭,她不知道自己近乎是屏住了呼吸,眼裏閃着再明顯不過的期待。
“喜歡的情緒是慢慢累積的,但我記得那次好像比較明顯。我們大二的時候,新年晚會你在上面跳舞,”
裴弋的語氣悠悠的,描述當時場景:“你跳舞時候穿了身看着就冷的紅色紗裙,我裹着厚厚的羽絨服,感覺你應該有點冷。”
“身邊有人說,程栀真是我們學校最好看的女生,旁邊有人說他誇張。”
“我就插進去,說,程栀就是最好看的女生。”
“我和他争了很久。”
程栀眨了眨眼,沒有辦法想象,裴弋會因為這種無聊的話題和人争論。
顯然,裴弋似乎也是覺得有些好笑:“那個男生争不過我。”
“我就在下面看,看着看着,覺得,程栀不僅是我們學校最好看的女生,還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生。”
“之前好像沒這麽想,但那個男生一說,我仔細想,想來想去,覺得發現了什麽真理,怎麽以前沒想到?”
他說得“誠懇平實”,非常見色起意。
“後來你下臺,我早早等在那裏,把羽絨服脫下來,想學一下偶像劇裏的男主給你披外套。”
“然後,你一下臺就急沖沖往更衣室跑,壓根沒看見我。”
程栀靜靜聽着,她也想起來了。
只是和裴弋說得不同。
她不是沒看見裴弋,正是因為看見了裴弋,才誰也沒顧得上理就想快點去換好衣服出來。
當時裴弋和幾個男生站在一邊,她哪裏能想到那件被他挂在臂間的外套居然是為她準備的。
她只以為是因為後臺暖氣充足,根本沒想到裴弋會專門等她。
她只是,以為裴弋随意站在那處和同學閑聊。
她生怕動作慢一點再出來,裴弋就不在了。
所以才想最快換完衣服,出來還能再裝作漫不經心地遇上。
然而,此刻,從裴弋口中聽見一個與她所見全然不同的版本……
程栀感覺整顆心好像都被人泡在了什麽軟熱的水裏,濕濕的,漲漲的,全是未曾預料的錯愕。
她面上克制着淺淺笑意,梨渦若隐若現,語氣卻說不出的艱澀:
“裴弋,我高中也跳過舞的。”
“在校慶的時候,我是倒數第二個節目。”
裴弋愣了愣。
高中校慶,杭中十年辦一次校慶,他自然還有點印象。
但是當時,他好像看到一半就被季寒申叫走了。
那天老師管得松,他們幾個關系好的同學跑到學校天臺上,膽大包天地燒烤、喝啤酒,煮泡面……
號稱,就要在最顯眼的地方體驗高中生應有的快樂。
現在看來,是有些無聊的。
至少,完全比不上看程栀跳支舞。
裴弋有些後悔:“真可惜,我當時沒看到。”
他眉梢挑了挑,“程栀,我要是當時看到不會就喜歡你了吧?”
“不知道。”
程栀扯起嘴角:“但高中不能早戀。”
“大學就很好。”
看見了就很好,喜歡她就好。
早晚都好。
已經比她想的要好了太多。
只是沒人知道,高中那曲舞是她自己編的,起因不過是,無意聽見裴弋說了一曲他最喜歡的歌。
但,最喜歡聽那首歌的人,可能在學校天臺上還是聽見了最喜歡的歌。
只是沒看見,她跳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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