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青梅釀

因害狐臭而怕惹人厭煩, 盧美人每回出門,都要先用百花香露沐浴一番,試圖掩蓋身上的氣息。但濃重的香氣夾着狐臭的氣息, 往往會适得其反, 盧美人也甚為苦惱。

盧美人糾結一番,所言似是難以啓齒。

“美人不必諱疾忌醫,但說無妨, 我是醫者, 會替病人保守秘密的。”

黎青黛聲音柔而堅定,神色如常, 并不似他人一般對她的狐臭掩鼻皺眉,叫盧美人登時消去了許多顧慮與羞恥。。

“我苦這隐疾久矣,若是黎助教能治好我的,我必有重謝。”盧美人說的是真心話。

黎青黛此時卻不敢将自己的真正所求表露出來,只道:“盧美人放心便是,在下不敢誇大,但定盡己所能。”

黎青黛觀了一下盧美人的氣色,又看了看盧美人的耳朵,而後叫盧美人張口, 只見舌質紅,苔黃微膩,靠近她時, 确實是有輕微熏人的異味,但被濃厚的香氣所覆蓋, 更為嗆人了。

盧美人張口的時候, 黎青黛隐約能聞到淡淡的胡蔥味, 心中有了個猜測, “美人喜食胡蔥?”

“是呀,盧美人時常食欲不振,胡蔥增進食欲,幾乎每日都要用一些。”采薇道,“可有什麽不妥?”

“卻有不妥。胡蔥味辛,溫中下氣,但有一個功效,便是增進排汗,是身患體氣之人不能多食用的。”黎青黛提醒,“而且,長期食用胡蔥,會使人健忘。”*

此話一出,盧美人訝然,原來她喜食的胡蔥也是害她得狐臭的緣由之一。

“恕在下冒犯,敢問,美人是何時害狐臭的,自幼便有麽?”黎青黛問。

盧美人答道,“大約前兩年才被此隐疾困擾的。”

黎青黛又道:“盧美人家族中,可有人亦是患此症?”

盧美人略微思索,搖搖頭,“家中族老,皆無此疾。”

“每回出汗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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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流浃背。”

黎青黛給盧美人把了脈,脈數滑。狐臭之部位為腋下,屬少陽經病,其體氣為少陽玄府濕熱郁腐穢濁之氣外透所致。*

确定了病因,黎青黛給她開了龍膽瀉肝湯加減內服,用以清熱除濕、芳香化濁。用白礬、滑石粉、石膏、檀香等共研細末,每日早晚洗淨患處後,再撒上這些藥末外敷。

盧美人一想到深受其擾的病可以祛除,心情極佳。但盧美人畢竟失寵已久,底下宮人懶怠,做事不盡心,在熬湯藥時,看火的素菊竟然打起了盹,把湯藥給熬糊了,只得重熬一鍋。

本就不是好脾氣盧美人勃然而怒,先當中叫人掌了素菊十個耳光,後頭又叫素菊到烈日底下跪下,而采薇在一旁陰涼處盯着。

這是要殺雞儆猴呢,素菊恰好撞到刀口上,成了盧美人敲打衆人的那只“雞”。

素菊委屈不已,“采薇姐姐,偷懶的又不止我一個,盧美人就單單罰了我一人,好不公平。”

采薇嘆息,“別說了,仔細美人聽見。只怪你運道不好,偏生這時候惹了美人的不快。”

說心裏沒有怨氣是假的,可誰讓素菊只是小宮人,而那人是帝王的妃嫔呢。

臨近元日,建康城人人皆忙碌起來。

端儀公主攜驸馬都尉進宮。但端儀公主去拜見的是太後、皇後,驸馬都尉岑敏修作為外臣則是去了前朝參拜梁帝。

這廂黎青黛給桓太後把完平安脈,準備退下,剛好遇到了端儀公主到長信殿,便行了個禮。

端儀公主颔首,随後朝內殿走去。

她是爽朗的女子,也曾養于桓太後膝下,桓太後很是疼愛她,就連鄭皇後這個嫂嫂也要給她幾分顏面。

桓太後端視着公主面龐,有些心疼,“又瘦了些,那岑敏修盡只會讀死書,就不曉得心疼人。”

端儀公主反握住太後保養得宜的玉手,“敏修他才擔任國子司業,事務繁忙,怨不得他。是我先前太豐腴了些,現今纖細些才好。”

建康時下,追求纖纖的美人,如端儀公主公主這般體魄康健,高挑勝尋常男兒的,并不多見。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公主為岑敏修開脫,既是夫妻二人之間的事,她們也不是嫡親的母女,桓太後也不好再多說。

“但子嗣的事,也要抓緊了。”桓太後忍不住提點道,“太醫署有個善婦人科的醫女,名為陳苓,你大可尋她調養調養身子。”

“謝太後挂懷。”端儀公主苦澀,但笑意中帶着幾分憂愁。

到了休沐,不用輪到黎青黛當值,她便去湘宮巷小住。

到元日那日,是要佩戴卻鬼丸的。卻鬼丸是用用武都雄黃、丹散二兩,蠟和令調如彈丸,男子将其佩戴于左臂,而女子佩戴在右臂,用以驅邪避鬼的。(1)

徐老媪和梅心、蘭心幾個,正在聚在屋子裏頭,繡裝卻鬼丸的绛紗囊。

黎青黛的針線活不大好,但看她們針線飛走的伶俐模樣,很是新鮮,不由躍躍欲試。

徐老媪幹針線活幹了幾十載,頭一回見到繡活如此一言難盡的女子。

“錯啦,針該走這。”徐老媪耐着性子指出。

“線太松了,再拉緊些。”

圍觀的小丫頭們捂着嘴偷笑。以為徐老媪只會這樣教她們,想不到黎娘子也不例外。

有道是人無完人,金無足赤。黎娘子雖醫術高超,但也避免不了針線活兒極差。

莊檀靜散值回來時,就見黎青黛坐于內室,專心致志地鼓搗着一個男子款式的绛色香囊,而後善解人意地悄然去了書房,不打攪她。

曲梧游見自家郎君從黎娘子那處出來,面上雖仍是矜貴持重的模樣,可曲梧游畢竟跟随他多年,能感受出來此時他心情應當很是不錯,暗道,黎娘子果真好本事。

然莊檀靜不知道的是,黎青黛繡香囊也不過是一時興起,繡到最後,發現自己繡出來一坨不倫不類的東西,令人不忍直視。

不過,再怎說,也是她辛辛苦苦繡出來的東西,也不忍扔掉,便用這绛紗香囊裝了卻鬼丸,随手送給了蕭君堯。

到底是多年的青梅竹馬,蕭君堯也不介意這個绛紗囊醜,元日那天戴着它到處走親訪友。

如今莊檀靜位列朝右,官拜尚書仆射,與鎮北将軍何成斌的關系愈發密切。

元日前一晚,宮廷朝會,都城所有官員、地方官員以及外國使臣坐于端門前,依次進拜梁帝與梁後,百官向梁帝獻酒。

華燈如火樹,煌煌然,鐘鼓盛響,輕歌曼舞,恍若玉宇瓊樓之景。

到了元日當天,梁帝遣人賜群臣歲旦酒、避惡散、卻鬼丸三種,以示恩榮。(2)

回京都述職的何成斌身後領着幾個親随,特地來向莊檀靜賀元日以及喬遷之喜。

蕭君堯是由何成斌一手提拔上來的,雖因變動留在建康做射聲校尉,但他們的關系依舊匪淺,何成斌将他視為半個兒子。故而蕭君堯也跟随何成斌一道,算是在莊檀靜露個臉。

但蕭君堯醜的如此新奇的绛紗囊,着實引人注目。莊檀靜不由多看了绛紗香囊一眼,目光微滞片刻,旋即恢複常态。

那如此別致的绛紗香囊,除了在黎青黛哪裏瞧見過,不曾有他。

莊檀靜沉默地回了湘宮巷,內室中再也找不見黎青黛繡的那個香囊,他薄唇微抿,眼神微冷,眼底好似凝結了一層薄冰。

黎青黛從外頭采了臘梅回來,發現莊檀靜情緒有些低沉,問他:“可有煩心事,何以悶悶不樂?”

莊檀靜睨了一眼她,“有個愚鈍的人,惹惱了我。”

黎青黛覺着自己老老實實的,乖得很,不曾惹怒過他,那便是旁人了,“哪個沖撞冒犯了你,打他一頓罵他一頓,出出氣?”

莊檀靜似笑非笑,“可我舍不得。”

到底是何等人物,惹他生氣,他竟也不忍去罰?黎青黛心底微澀,又有些好奇。

既然打不得也罵不得,她也沒轍了。

兩人各懷心事,相顧無言。

莊檀靜自覺無趣,起身走了。而黎青黛卻因他走了,不用再凝神應對,覺得輕松自在些。

在名義上,莊檀靜是承平侯的養子,今夜他是要去袁家慶賀元日的。

看着袁氏族人從年幼者開始,次第進椒柏酒,俨然歡聚一堂,其樂融融。此情此景,莊檀靜莫名想到了黎青黛。

她此刻是不是對影獨酌,孤零零地守着舊歲過去?

想到這,莊檀靜心一沉,飲酒卻索然無味。

罷了,她能有什麽錯?他何苦與她置氣。

莊檀靜步履匆匆,從承平侯府出來,翻身上了馬,迎着紛紛揚揚的細雪,在風中馳騁。

雪粒飄落在他的烏黑的發梢上,如畫的眉眼上,撲面而來的寒風分明是冷徹入骨,但他此時卻渾身熱血,只因很想見到她。

按照梁朝習俗,元日要進椒柏酒,飲桃湯,吃膠牙饧,以辟邪祈福。

椒柏酒味道古怪,黎青黛只飲了一口,就不肯再多喝了。

反倒是清醇的青梅釀,因唇齒留香,入口微酸帶回甘,叫黎青黛多喝兩杯。

梅心勸道:“這青梅釀後勁大,可不能再喝了。”

已經晚了,黎青黛不常飲酒,對自己的酒量沒底,酒勁早上了頭。

這時,莊檀靜帶了一身風雪進來,他脫下紫貂、白狐皮毛制成的毳衣,讓婢女挂起來。

黎青黛面色酡紅,雙眼迷離地看着玉樹臨風的莊檀靜,古怪道:“咦,你不是在承平侯府嗎,怎的出現在此?”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眼,“難不成我在做夢?”

這夢就跟真的一樣。

黎青黛站了起來,走路搖搖晃晃,面向着他走去,腳下一個趔趄,就在她将将摔倒時,莊檀靜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及時地接住她。

作者有話說:

*本文參考《食療本草譯注》《中西醫結合皮膚性病護理常規》《名醫推薦家庭必備秘方(珍藏本)》。

《食療本草》記載胡蔥:久服之,令人多忘,根發痼疾.又患胡臭、匿齒人不可食,轉極甚.亦傷絕血脈氣,多食損神,此是熏物耳.

出自《荊楚歲時記》,元旦“進敷于散,服卻鬼丸。”《荊楚歲時記》還記載了一個關于書生佩戴卻鬼丸的故事,卻鬼丸的配方就來于此。

唐,段成式 《酉陽雜俎·禮異》:“ 梁主常遣傳诏童賜群臣歲旦酒、辟惡散、卻鬼丸三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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