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換佛像,要金的

時至盛夏,林木茂盛。

七月的風拂過,捎帶着難捱的酷熱。

唯餘蟬聲陣陣,徒惹厭煩。

暑熱難耐,院中的丫鬟皆三兩散坐在廊下納涼。

其中有個梳着雙丫髻,容貌清麗的丫鬟,回頭望了眼靜悄悄的屋子,眼裏帶了幾分忐忑。

她壓低嗓音問:“……都好幾天了,怎地一點動響都沒有?咱們真不管嗎?”

旁邊穿着淺紅衣裙的丫鬟,聞言放下了抵在額頭上遮陽的團扇,眼帶不虞:“這與咱們有何關系?老爺下了死令,叫任何人不許來看,更不許往屋內送吃的。”

“你還敢忤逆不成?”說話的丫鬟微頓,譏笑道:“何況裏面那位的性子,如今又正在氣頭上,這麽巴巴地趕上去賣好,怕是沒你的好果子吃。”

先前說話的丫鬟似是想起了什麽,當下瑟縮了身子,連連搖頭。

紅裙丫鬟不耐地搖着團扇,目光落在了偏院門外:“不是說夫人院裏已經放人了嗎?且等着吧!”

話音将落,擡眼就見一膀大腰圓,梳着個圓髻,穿着身藏藍衣裙的嬷嬷,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

廊下躲懶的丫鬟瞬間散開,也就那着紅裙的丫鬟并未太過驚慌,不緊不慢地起了身。

趙嬷嬷面色發沉,此刻卻也顧不得訓斥她們,只高聲叫人落鎖,說是老爺解了郡主的禁足。

鎖剛落下,她便迫不及待地推開門進了屋內。

外邊盛陽滿天,屋內卻緊掩門窗,光線昏暗,酷熱卻半點沒有消散。

牆角的冰鑒早就空了,又因緊鎖門窗,酷熱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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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竟是比屋外還要熱上幾分。

趙嬷嬷眉頭緊鎖,忍着氣道:“郡主,老爺剛下令解了您的禁足。”

內室靜悄悄的,并沒有人回答她的話。

趙嬷嬷臉色愈發難看,她四下掃了眼。

內室的大圓桌上擺着一套青瓷茶具,桌面淩亂,有一只茶盞還摔落在了地上。

她走近了看,發現茶壺裏根本就沒有茶水。

趙嬷嬷心頭一跳。

她想起幾日前,屋裏這位為了争幾匹布料,鬧着要絕食。

後來被禁了足,連趙嬷嬷也受了牽連,被關在柴房五日。

但這五日內,連她都有小丫鬟送些吃食過來,這位總不能……

她心頭不安,慌忙上前查看。

屏風後是一張拔步床,此刻簾帳輕垂,透過淺色紗簾,隐隐能看見床上躺着一個人。

簾帳挑開,她對上了一雙冷墨般的眸。

與之對視的瞬間,趙嬷嬷只覺渾身血液冷凝,周身酷熱消散,恍若置身冰窖。

她動作僵住,待得反應過來,細細一看,才發現僅僅五日,眼前的人便瘦了一大圈。

原本圓潤的面龐清減消瘦了不少,更顯得那雙鳳眸狹長深邃,乍一對上眼,她幾乎要以為眼前的人是個陌生人。

尤其是那雙冷瞳,看着她的眼神格外的冰涼,就好似……她看的不是個活人,而只是個擺設而已。

趙嬷嬷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反應過來又覺好笑。

這位郡主蠢笨又跋扈,眼見老爺真的發了火,被關在屋裏五日,連口水都不敢要喝,她竟還能被她吓到?

眼下擺出這幅模樣,是又想要作些什麽幺蛾子?

當下沒好氣道:“郡主怎麽不出聲?”

溫月聲平常脾氣不好,她在她跟前也不敢造次。

但這次被關了五日,弄得她一把老骨頭險些散了架,心中怨怼,便忍不住道:

“郡主這次未免做得也太過了些,二小姐無論如何也是郡主的妹妹,您又何苦非要在那麽多人面前給二小姐沒臉?”

“二小姐自小便體弱,尋常吹個風都能病倒,您卻非得要罰她在那烈日酷暑中跪幾個時辰,惹得二小姐心疾發作,不光在王爺那邊鬧了個沒臉,還挨了重罰。”

“老爺原本是要将您禁足半年的,還好夫人心善,求了老爺開恩,又逢着今日乃是七夕佳節,這才将您提前放了出去。”

趙嬷嬷滔滔不絕地說着,也不管床上的人眼下是何等狀态,耐不住這屋內悶熱,她将幾處窗戶全都打開。

正值盛午,烈陽灼熱,站在廊下的丫鬟額角都被汗浸濕。

偏坐在床上,身上還蓋着棉被的溫月聲,身上一絲汗都沒有。

她輕擡眸,便能看見綠樹成蔭,晴空萬裏。

是末世見不到的盛景。

屋內屋外的人均不知,五日的時間,溫月聲就換了個人。

原本的溫月聲,三日絕食,又被關了五日,連着數日無人看顧,第七日時,她在生命最後一刻,爬到了圓桌旁,想拎起茶壺喝口水。

可那茶壺裏根本就沒有茶水。

她有呼喊過,可無人應答,最後昏厥過去前,撞倒了桌上的茶盞。

茶盞掉落發出清脆聲響,院裏還是靜悄悄的。

溫月聲繼承了她所有的記憶,甚至比她知道的要更多。

原身出身高貴,生母是慧怡長公主。

可惜公主誕下她後,沒過多久便病故身亡。

皇帝心念長姐,又憐她年幼喪母,在溫月聲尚未滿周歲時,就賜下了郡主封號。

這般開端,本該是被百般嬌寵長大。

但好景不長。

溫月聲之父是棟梁之材,任工部尚書後立下不少功勞。

皇帝開恩,準他再娶。

沒隔多久,溫父續弦進門,次年便生下一女,名喚溫玉若。

而自溫玉若降生後,溫月聲再沒得到父親丁點溫情。

不光如此,伴随着溫玉若逐漸長大,因她身體嬌弱,走到哪兒都被多加關照。

溫月聲的皇帝舅舅疼她,皇後舅母憐她,就連溫月聲自出生後就定下的未婚夫永安王都對她疼寵有加。

時日漸長,溫月聲便逐漸變得瘋魔。

從吃穿住行,到所有的一切,都要與溫玉若争。

可她天生笨拙,加之後天并沒被人妥善教養,致使處處與人作對,處處皆不如人。

人人都愛溫玉若,而越是如此,溫月聲就越是難以自控。

到她鬧出絕食,還在花茶會上罰跪溫玉若時,她已是孤立無援。

莫說整個公主府,就是整個京城,也無人喜歡她。

見她之人,唯有憎惡。

而原身到死前,依舊怨氣滔天,始終不明白事情為何會這樣。

溫月聲知道。

因為原身所在的,是書中世界,而她并非主角。

主角就是她那被萬千寵愛包圍的妹妹溫玉若,溫玉若是人人都愛的萬人迷,溫月聲便是襯托溫玉若的惡毒萬人嫌女配。

存在的意義,僅僅只是襯托溫玉若的人生坦蕩與如意。

哪怕溫玉若什麽都不做,就這麽躺平,也會有人前仆後繼,給她萬千寵愛。

是溫月聲一輩子都奢望不到的疼寵。

溫月聲一生掐尖要強,是扯了頭發也要與人一争高低的人,彌留之際得知真相,再不願茍活做他人故事的配角,于是她便成了溫月聲。

那邊趙嬷嬷仍在聒噪,她對這次被關柴房的事心有餘悸:“……今晚府中設宴,您可千萬別再任性了,老爺尚在氣頭上,今夜王爺也會來府中,若是您還想着跟二小姐過不去,只怕……”

她話未說完,忽見身側走過去了一人。

趙嬷嬷吃了一驚,忙轉身去看。

那個五日未進任何水米的人,竟然已經走出了房門。

烈日之下,她身影清瘦,負于身後的右手上,撚着一串不知道哪來的檀木佛珠。

刺目的陽光落了滿身,溫月聲輕眯着眼,目光從遠處青翠的蒼山,落到院子裏嬌豔欲滴的花朵上。

末世天氣巨變,病毒叢生又喪屍遍地。

這等情景,當真是久違了。

剛跨出偏院,就見府中小厮捧着各類裝點精致的錦盒,滿臉喜氣地往裏面走。

隊伍延綿不絕,場面壯觀,惹得原本躲懶偷閑的下人們紛紛湊上前來,竊竊私語不停。

琳琅滿目的錦盒,叫人看得眼花缭亂。

“這是哪個府邸送來的禮?竟這般大手筆!”

“今日是七夕佳節,看這去的方向……莫非是王爺送給郡主的?”

趙嬷嬷是跟着溫月聲出來的,乍見得這般場面,亦是一愣。

她下意識覺得不可能是永安王給溫月聲的禮物,可卻又認出了領頭的人是王府管事。

便揣着小心問:“周管事,這些是?”

她口中的周管事身着一身青綠色直綴,見到溫月聲,也不過略彎了彎腰,神色冷淡地道:“這是王爺送給二小姐的禮物。”

周遭安靜下來。

趙嬷嬷臉色僵硬:“二小姐?”

周管事聲音發沉:“王爺說這次花茶會的事,叫二小姐受委屈了,這些小玩意,權當是給二小姐的一點補償。”

趙嬷嬷看了眼那些精美的禮盒,古玩、字畫、千金難買的蜀繡,這還能稱之為小玩意?

溫月聲這個與永安王有婚約在身的人,都從未收到過這麽多的禮物。

她不是溫月聲本人,但在此刻亦是感覺難堪非常,忍不住擡眼望向了溫月聲。

“叫王爺費心了……”趙嬷嬷幹巴巴地道。

周管事也不管他們是何表情,只輕颔首:“小人告退。”

作為王府下人,他不光待溫月聲格外冷淡,還隐隐帶了些高高在上的倨傲之意。

但不論是跟着他來的管家,還是其他下人,甚至包括趙嬷嬷,都似乎覺得他這般态度是理所當然的。

溫月聲手裏撚着佛珠,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而是看向了旁邊的花架秋千。

溫月聲争強好勝,卻一定要住在這個偏院的原因,就在于這座花架秋千。

這是當年永安王第一次來府中時,命人紮的。

只紮了秋千,卻未說贈予溫月聲。

第一個坐上這個秋千的人,是溫玉若。

所以府裏的人理所當然地覺得,溫玉若才是這座秋千的主人。

溫月聲自然不應,千方百計,甚至鬧到了皇帝跟前去,最後如願搬進了偏院,來守着這座花架秋千。

為此,溫父格外心疼溫玉若,在她院中引活水做溫泉,讓她可以随時侍弄花草。

而溫月聲占住這個秋千的第二年,永安王再次登了門,第二日,溫玉若的院子裏,就架起了另一座更加華美的秋千。

如今已然過了好些年,溫月聲對這座花架秋千格外愛護,秋千卻也已不複當年華美。

反觀溫玉若院中的那座,有匠人專門護理,即便她一年坐不上兩回,卻依舊光彩照人。

周管事轉身欲走,忽聞身後傳來了一道低啞的嗓音。

“這個。”溫月聲指了下花架秋千:“拆了。”

不遠處,剛邁入這邊的一行人頓住。

溫月聲和管家的聲音,清晰且直白地闖入每個人的耳中。

管家面色微變,就知道溫月聲不會善罷甘休:“拆、拆了?郡主……”

“這好端端的,拆了作甚?”

溫月聲撚佛珠的動作微頓:“換成佛像。”

她聲音平直且沒有起伏:“要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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