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芫荽芝麻茶
阮平朝是當朝正三品大員,官印文書在手,竟有人敢劫持?
“報官啊!”尹湉湉一聽說救命恩人被抓走,當即火冒了三丈多高,撩着裙擺就要往外沖。
段啓山趕忙放下粥碗,起身攔住了她:“哎,你等會兒!”
他用折扇敲了下尹湉湉的頭:“去報哪路官?承佑就是京城周邊百裏之內最大的父母官。”
順天府尹,官階不高,卻掌管着周邊二十四個州縣,說是京城最大的父母官一點也不誇口。
相比尹湉湉,他倒是多了一分鎮定。
從金陵來京城的路上,他就知道了,好友此一去就是龍潭虎穴。
阮平朝會試以後,以第一名身份被選入應天書院讀書。
不出一年,被巡游至此的聖上看中,欽點入了朝堂,弱冠之年便已官居三品。
未經殿試,又非士族子弟,在京城并無根基,自然甫一入京便成了衆人的眼中釘。
可哪怕如此,這些也應該是私底下的暗湧,怎能有人直接掀到臺面上來?
段啓山對此有些疑惑:“知不知道是哪路人劫走你家主子?”
銀寶回憶起帶走主子那人手中拿的帖子,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是董學監家的人。”
——董學監?
董昱此人,是吏部尚書董嚴順家的二公子,自小頑劣成性,傲慢無禮。
兩年前,他與人合夥在京城鬧市開了一家賭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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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坊開業以後,他着實安分了一陣子,所有精力都投在經商上面。
正當衆人以為董尚書家的公子轉了性的時候,他又幹了件大事——使喚下人将一名賭徒當街打死。
賭坊地處鬧市,□□将人活活打死,實在聳人聽聞。
董尚書再想包庇也無能為力,這位纨绔少爺當日便被人抓去了大理寺。
人命債本應人命償,可董尚書為了兒子性命,花費了無數心力,最終得以偷天換日。
本應該受刑的董昱改頭換面,離了京城,到千裏之外的金陵城的應天書院成為了一名學監。
身上背着人命,又不在自己的地界,董昱在金陵城的兩年,确實老實了不少。
京城新事疊出,兩年後,人們慢慢開始忘卻這個與己無關的人命案。
董尚書覺得時機到了,就又花了些心思将兒子接了回來。
仗着兩年學監的經歷,給他買了個學士官職,在內閣編撰史書,官拜從二品。
此人秉性卑劣,又有父輩撐腰,十足一個京城本地的二世祖。
可畢竟他也曾是應天書院的學監,與阮平朝有過短時間的師生情誼,段啓山一時間竟不知好友此去是兇是吉。
他揉了揉眉心,嘆口氣。
跟阮平朝相比自己實在不是個合适動腦子的料,可離家千裏,他現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個兒。
段啓山思忖半晌,又問銀寶:“既然你說董學監家的人拿了帖子,那該是請走,怎麽能是抓走?”
要不是主子幾次叮囑說,如若自己不在一切都聽段公子的,銀寶是真有點受不了他這個事無巨細的磨蹭勁兒。
“來請主子的人盡管嘴上客氣,但是我看着手上都有些功夫,而且特意在宮人看不見的地方将主子帶走的,怎麽看都不像好人。”
銀寶為了佐證自己的話,又補充道:“金寶偷偷跟着去董府了,讓我回來趕緊告訴你們一聲,段少爺,咱再不去看看,就真來不及了……”
“走吧走吧!你不是會點穴嗎!咱們去把阮承佑劫回來。”
尹湉湉聽的是雲山霧繞的,可并不妨礙她整理出了關鍵信息:阮承佑讓個會功夫的當官的抓走了。
盡管認識時日不久,可遠在家鄉的地方能碰到有人救自己性命,又給吃給住,她心裏早就把阮承佑當作朋友了。
朋友有難,一馬當先!這是她尹湉湉做人的原則。
她心裏着急,扯着段啓山的袖子就想往外跑。
可走到半路她像想起什麽似的一拍腦袋,忙又折回屋裏。
“對了,我得拿個東西。”她從小包袱裏翻出個東西塞進了袖口裏,又風風火火跑回了院中:“趕緊走吧!”
段啓山好奇她小包袱裏還裝了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難不成她準備拿那幾包佐料去救阮平朝的命?
“你拿的什麽?”
尹湉湉捂着袖口,神神秘秘道:“救命的東西!”
**
董府。
董府下人去請阮平朝的時候,說的是,阮大人,我家少爺請您到府上敘舊吃茶。
他來了府上一看,當真是敘舊吃茶……
只是這茶實在是特別了些。
董昱年紀比阮平朝大上兩歲,也不過二十出頭。
只是與阮平朝俊朗的樣貌相比,董昱實在生的寒碜了些。
他肩寬頭小,又大腹便便。
着一身青色繡竹葉的上好絲緞衣袍,腰上系着一條黑色鑲玉腰帶,遠遠看去,活像大個兒的葫蘆。
“葫蘆”坐在廳堂的主位上,大手一揮,叫下人端來了一盞茶水。
下人将茶遞到阮平朝手邊,董昱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承佑,嘗嘗我府上的茶比金陵的如何?”
金陵盛産雨花茶,屬于綠茶一種,清香恬淡。
阮平朝在家的時候時常飲用,可畢竟到了別人的地方,他接過茶盞的同時,還想着無論如何一會兒定要誇獎一番。
可誇獎的話還沒說出口,阮平朝差點沒被茶盞裏的玩意兒惡心吐了。
碧褐色的茶湯上面飄着幾片芫荽(香菜),透過茶湯還能看見底下隐約的青豆和芝麻。
十足的亂炖風格,加上茶湯裏分明還有花椒豆蔻熬煮的味道,那股怪味兒真是讓他難以下咽。
“承佑,這是京中最近盛行的芫荽芝麻茶,最是滋補,你快嘗嘗看!”
董昱讓得真切,一雙綠豆大的小眼兒真誠的盯着阮平朝。
初來乍到,人家又客氣的請自己吃茶,盡管眼見着沒安什麽好心思,可也實在無法拒絕。
阮平朝憋住一口氣,舉起茶盞,快速的吞下一口。
茶湯略過喉嚨入了食道,他才敢喘出一口氣來……
濃重的茶湯入口,他滿嘴的怪味兒,對京城富貴人家的品味不敢茍同。
“此茶實在滋味別致,承佑今日當真開了眼界。”
他不能不誇,又實在違心,便選了句不功不過的褒獎,說着他自然地将茶杯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董昱看着他既不喜又強撐的表情,滿意的點了點頭:“在京城為官,就像這碗茶湯……”
說到這兒,他大笑幾聲:“盡管不如人意,但是你是客我是主,我這有什麽你只能喝什麽,你說對吧?承佑。”
他聲音粗厚,言談間又帶着上位者似的挑釁,聽起來有些刺耳。
看來自己想的沒有錯,今日的一見,對方不過是想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想到這兒,阮平朝心裏倒是安穩些。
下馬威這東西,從來只是吓唬弱者的,既然他們想試試自己膽量,那受着就是了。
他并不多言,姿态謙恭只随聲附和:“自然。”
董昱點了點頭,好像對這個識時務的年輕人十分滿意。
這樣諱莫如深的談話自然不光是為了敘舊吃茶,不出所料,這邊兒客氣寒暄了半晌,董昱終于又不鹹不淡的說出了一席話。
“承佑,學高者為師,德高者為範,盡管我自問學識平庸,但畢竟曾經與你有過師生情誼,既然你到了京城做官,為師的自然要提點你一番。”
董昱一改方才笑盈盈的蠢鈍模樣,換上張精明嘴臉:“涉入京城官場,你要學會禪修之道。”
阮平朝認真的颔首道:“願聞其詳。”
“不聽不看不說不想,……是為正道。”
不聽不看民間疾苦,不說不想社稷良方。
阮平朝心頭冷笑,原以為霍亂超綱的人物得有多深的城府,這下看來也不過如此。
自己這個聖上欽點的京官剛一上任,這幫人就開始忙不疊的恫吓威脅。
看樣子,這場大戲的帷幕已經緩緩拉開了。
**
阮平朝告別董昱從董府大門往外走的時候,正看見一身紅衣的尹湉湉鬼鬼祟祟的踩在金寶的肩膀上。
看樣子是要翻過董府的圍牆往裏爬……
“尹姑娘。”他怕董府下人看到,趕忙過去叫。
結果他一出聲,底下當人梯的金寶吓了一跳,下意識的轉身來看。
尹湉湉毫無準備,直接從上面跌坐到地上,順便又帶倒了金寶……
撲通一聲摔落在地,倆人哎呦哎呦哀嚎個不停。
方才還被爾虞我詐、蠅營狗茍煩擾的阮平朝被面前的一幕逗笑了。
他忙走過去,扶起正揉屁股的尹湉湉:“尹姑娘,你們這是幹嘛呢?”
尹湉湉眉頭皺成個川,上下打量了一下阮平朝。
見他模樣不像有什麽事,這才理所當然的說道:“救你啊!段啓山非要讓人通報,我說不行,你都讓人抓走了,還那麽講禮儀幹啥,直接□□進去撂倒他們才是正道!”
正巧這時候,在後門處想要買通下人進去的段啓山也灰溜溜的回來了。
看見阮平朝毫發無損的站在面前,這才長舒一口氣:“吓死我了,以為你真出了什麽事呢!”
阮平朝輕飄飄的說道:“段大少,指望你,我死一百回都不夠。”
盡管知道自己這個順天府尹是個随時就能掉腦袋的險差,可眼見着好友在外頭忙忙碌碌的要救自己,阮平朝的心裏還是覺得暖融融的。
他攬着段啓山肩膀的手緊了緊,沒再多話。
反應并不那麽敏銳的段啓山聽完數落,當時就不樂意了,要跟好友掰扯一番。
可是畢竟還在董府門口,只得壓住心頭火氣。
他翻了翻眼皮兒,轉頭對上了金寶銀寶:“兩位大哥,下回能不能判斷好局勢再回去搬救兵,如果今日我和小丫頭真就這麽莽撞闖進去,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啊。”
兩個護主心切的下人一路都在被段大少教育,可不知道是不是下人随主的緣故,倆人一路上只是在關心主子是不是受了傷,有沒有不舒服,毫不在意他的數落。
馬車裏,尹湉湉在豪邁的說闖進去撂倒壞人的計劃,阮平朝揉着眉頭微笑着聽小丫頭碎碎念。
兩個下人在對主子噓寒問暖,段啓山赫然發現,自己是唯一一個沒人理的。
尹湉湉表達夠了自己的英雄氣概,看了一眼臉色有些青白的阮平朝。
又想起他從早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忍不住關心道:“阮承佑,你想吃什麽?回去我給你做。”
阮平朝:“吃的不急,我現在,只想喝一壺好茶……”
作者有話要說: 注:芫荽芝麻茶出自《金瓶梅》第七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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