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櫻桃煎

太極宮,紫微殿。

至尊與先帝一般,但凡是召見臣工,便一定是在紫微殿裏。而這紫微殿裏來得最多的臣子,若我霍徵認第二,便無人敢認第一,自先帝在時便是如此,在當朝自然也無人敢和我比肩。

只是這紫微殿裏,再無一個素淨如蓮的女子,會捧着一盞精致而可口的吃食,與我道一聲“小霍将軍且先墊墊肚子吧”。

我進殿之時,至尊正在把玩一只琉璃盞,十分入神,連我進來也不曾發覺。至尊素日上朝議政之時都是意氣風發而不怒自威的,雖年方弱冠,卻總能逼得一幹混油了的老狐貍不敢與之對視,倒是深得先帝真傳。不過至尊低眉的樣子,真是神似他的母親,沉靜而內斂,帶着旁人輕易不能覺察的溫柔。

“臣霍徵見過至尊。”在下手站好,我向至尊行禮。

至尊微微一驚,又立刻收斂了神色,連聲道:“霍公快免禮。這麽晚還召霍公來,實在……”

“今日犬子燒尾宴,臣也正好替犬子呈給至尊。”

“有勞霍公。長安名廚不少,唯有霍公府上的廚子做飯最像母親,倒讓朕十分懷念。唐國忠,還不快呈上來。”至尊吩咐完唐國忠,又向我道:“霍公也未用膳吧?可介意随朕一起?”

我與旭輪在一起用飯的時間實在是少得可憐,加起來大約還真的不如與至尊一處的多。至尊只比旭輪大了一歲,即時說句大不敬的話,我也真是将至尊當做子侄來疼愛的。“蒙至尊擡愛,臣求之不得。”

趁着宮人給我布食案,至尊已将唐國忠呈上的食賬大致翻閱一遍,點頭道:“都是從前母親最擅長的,也是朕最愛吃的,旁人做不了,霍公真是有心了。”

“不及端惠太後十之一二。”那個人,有天下最靈巧的手,也有天下最細巧的心思,琢磨出的吃食俱是獨一無二的美味。自她仙去,便再也沒人能複制那些美味了。

至尊并未接話,只是忽地道:“霍公送朕這一桌美味,朕拿不出這麽多,卻也要回禮,聊表心意。”

我還未及辭,至尊便示意唐國忠捧着他先前把玩過的琉璃盞放到我的案上。我仔細一瞧,原是一碗乳酪,上面還澆了紅豔豔的果齑。

“朕記得母親曾經說過,霍公最愛吃櫻桃。可惜昨日櫻桃宴霍公病了未能成行,獨留給霍公那份也無人敢碰。都是挑的最好的櫻桃,賞了旁人朕也舍不得,可就這麽一盞櫻桃,特意端到沛國公府上朕也覺得寒酸,便着人去了核,加了糖漬,再上砂鍋用文火細細熬成櫻桃煎,用模具壓制後收藏起來的。今日拿來拌乳酪前,還和了蜜。霍公且嘗嘗,好是不好。”至尊半眯了眼,輕輕地說着。

這繁複的手法,尋常人是不愛用的。除了端惠太後謝氏,也沒人想得出這樣瑣碎卻精妙的法子去保存那些易腐的櫻桃。

似乎所有人都以為我獨愛櫻桃,可在端惠太後還在世之時,我對櫻桃也并無什麽特殊的感覺。仔細想想,大約真是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因為一盞櫻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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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神熙元年,也便是先帝即位的第二年四月,科舉剛剛放榜,先帝便下令在曲江池舉辦櫻桃宴,宴請中榜的新科舉子、朝廷重臣并一些皇親國戚。

當年我也才如旭輪一樣的年紀,卻因為随先師出征平定高句麗叛亂而有了宣威将軍的虛銜,又因孝慈皇後、也便是先帝的元後是我的表姐而皇後的生母盧氏是我的嫡親姨母,我也能有幸列席。

我一向對宮宴是不太喜歡的,雖父母早亡又承姨夫姨母撫養卻與姨夫又不很親近,素日的宮宴定然都是眼見快到時辰了才會入宮。不過那段時日一直未曾進宮看望表姐,才不得已去得早些應了個卯。敷衍完離開椒房殿,離開宴卻還有大半個時辰,我又懶得去應付那些達官貴人,便在曲江池邊信步游覽。不為賞春,只因師父有囑托還須完成。

神熙元年的時候,師父還健在。

前幾日我去安國公府看望過師父,他因着前幾日族弟被下令斬首、家眷沒入掖庭為奴而顯得精神十分憔悴。

我在八歲的時候拜了當時還只是雲麾将軍的謝竣為師,随他學習兵法與武功。

師父出身陳郡謝氏,謝氏在當朝已然沒落,卻也是綿延數百年的名門望族,子弟衆多,能人輩出。師父的族弟便是劍南節度使謝翊。那位謝公出身旁支,原本與師父并不相熟,但到底是同族,何況謝公獲罪是因領兵讨伐南诏時監軍懈怠導致糧草供給中斷而導致我朝兩萬兵馬全軍覆沒,雖有戰敗之過卻罪不至死,師父也不忍他們一家遭此劫難,故幾番上書求情。

只是先帝當時最倚重的乃是我出身清河崔氏的姨夫崔槐,為着新舊門閥之争,也是為着權柄之争,姨夫常與師父過不去,而師父為人有些強勢,先帝也甚是不喜,于是師父的多封奏折便留中不發,謝翊與夫人韓氏最終被斬,其女雖在謝翊的安排下早送出藏匿,但因人舉發而最終仍舊押往掖庭。

師父傷心之下,仍希望将沒入掖庭的謝氏救出來,便吩咐我在入宮時暗暗打聽謝氏的消息。

四月的薔薇開得是極好的,一叢叢深緋淺粉錯落有致,幽香襲人。

只是這愉悅的心情并沒持續多久,便被不遠處那一叢花後傳來的異動給攪擾了。

啪——啪——

沉重的鈍擊夾雜着壓抑的□□,即使我見得不多,也隐約能聽出那是有人在行杖刑。

“啧啧,二十杖還未見紅,是謝娘子身板太好?還是……二位中官手下留情了?這謝淩波可是獨孤尚食親口下令責罰的人,中官若不肯好生用刑,怕是尚食那裏過不去吧?”果然,一個略顯尖利的女聲從那邊傳過來,坐實了我的猜想。只是這受刑的似乎是個女子,已經挨了二十杖,聽那口氣卻還有許多沒打,也不知是犯了怎樣的打錯才惹了如此重罰。

我自幼就是習武的,若想不被人發覺簡直易如反掌,何況只是幾個孱弱的女子與太監。于是我悄然湊過去,躲在一叢薔薇後,透過花葉的縫隙向那邊瞧去。

只見一個梳雙螺髻、身着牙白衣裳銀紅裙子、作宮人打扮的女子趾高氣昂地站在那裏,旁邊兩個品級不高的中監執刑杖用力杖責着一個趴在刑凳上的女子。那受刑的女子僅着中衣,身形十分纖瘦,一頭墨緞似的長發淩亂地散開,遮去臉龐。那刑杖很粗,掌刑太監因着那宮人的一番話也不敢手下留情,打在身上應當是痛徹心扉的。每一杖落下,那受刑的女子便會瑟縮一下,扣在刑凳上的手指也會在刑凳上留下一道抓痕,偏偏她卻不肯呼號出聲,倒是十分倔強。

她越是隐忍,那掌刑太監便越發下了狠手,終于,實在沒忍住,那女子口中逸出一絲掩飾不住的□□。

偏那宮人耳尖,沒錯過這幾不可聞的□□。她心滿意足地一笑,彎腰擡起謝淩波蒼白的臉,悠然道:“謝淩波你害我挨一頓板子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今天?別以為你攀了高枝離了掖庭就了不得

了,今日你不照樣落在我手上?”

原來這受刑的女子叫做謝淩波。這謝……卻不知是不是陳郡謝。

那謝淩波微微別過臉,卻是連眼神也懶得給那女子。她這一側臉,卻是轉向我這裏。亂發微微分開,露出一張蒼白卻清秀的臉來。憔悴致斯,狼狽致斯,謝淩波也未露出一絲軟弱,只是用扁貝似的齒緊緊咬着失色的唇,咬出一道極深的血痕。

那宮人卻受不得這樣的輕視,氣急敗壞地道:“打!狠狠地打!我确要看你能撐到幾時。”

以前從不管閑事的,只是那時也不知為何便心生不忍,還不待自己想明白,腳下便已然走出去,厲聲道:“住手!這是在做什麽?”

這一喝不自覺地便帶上殺氣,久居深宮之人哪裏受得住?行刑的中監當下就停下手,與那宮人一道戰戰兢兢地瞧過來。

那宮人偷偷打量我半晌,忽地花容失色,雙腿一軟險些跪下,“霍……霍将軍?”

我也不想計較她的失禮,更不想理會她,只望着謝淩波,又問了一遍:“這是在做什麽?”

“回、回将軍的話……婢子、婢子是掖庭局的……奉了獨、獨孤尚食的令……監刑。”那宮人紅了一張臉,說話也期期艾艾地,全然不見方才嚣張跋扈之态。這等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女子,雖生得還不錯,卻委實讓我厭惡。也不知那位謝氏是怎樣一個女子,如若也是這般,卻叫我如何與她商讨離宮之事呢?

“獨孤尚食?”我大約明白了,原來是尚食局的宮人。今日櫻桃宴,尚食局應當是忙得人仰馬翻的,出些岔子是難免的,卻不知道究竟是犯了怎樣的錯,才會用這幾乎要與軍杖一般粗細的棗木棍子杖責。“要杖責多少?”

“五……五十……”那宮人答。

我有些驚訝,“什麽時候曲江池也成了行刑的地方?”

“回将軍……這賤婢,委實惹惱了獨孤尚食……”那宮人一急,連自己也罵了進去。

“她犯了什麽十惡不赦之罪,竟要杖責五十?”

那宮人正要回話,謝淩波卻忽地開口,“回将軍的話,婢子、婢子砸碎了宴飲要用的甜白釉碗盞……”說話氣若游絲,卻是十分淡然。

打碎了甜白釉……“哈,真是好大的罪過!五十杖下去,便是我也要去了半條命,何況一名小女子。按律,燒殺搶掠等大罪當死,卻不知宮裏的死罪定的這樣容易。改日還真應該去向皇後殿下好生請教請教了。”我忍不住冷笑一聲。

面上閃過一絲慌亂,那宮人卻猶自嘴硬,“将軍冤枉!這甜白釉乃是貢品,今年統共就只有二十個。再則,這甜白釉是用來盛乳酪澆櫻桃的……今日至尊賜新科進士櫻桃宴,若是無器皿可以使用……”

“甜白釉盛乳酪櫻桃?”光是想想便食欲全無,“這是誰的主意?”

似乎是不意我這樣問了句話,那宮人愣了愣,才小心翼翼地道:“是……是婢子的主意……”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甜白釉本就細白滑膩如脂如酥,再用來盛酥酪,一碗渾然一色,即便放上櫻桃也索然無味。你卻不知道從前櫻桃宴用的都是水晶杯或是琉璃盞麽?”

顯然那宮人是不知道的,聞言怔了片刻,旋即又羞得滿面通紅。

見她出神,我又順勢問了一句:“那麽杖責五十也是你的主意?”

“是……”這話脫口而出,發現自己說錯話的時候已是來不及,那模樣一見便是悔得恨不能将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于是我睨她一眼,冷哼道:“那這五十杖還要繼續打完?”

她搖頭如撥浪鼓,“不不不……”

我略略勾起唇角,慢條斯理地道:“我最讨厭自作聰明又愛狐假虎威的人,若是平日你撞在我手裏,少不得要好生收拾一番。可誰讓今日櫻桃宴的主角、新科狀元韓書毓是個出了名的翩翩君子呢?櫻桃惹出來的官司夠多了,也就且住吧。權當賣他個面子……快滾吧!”

“多謝将軍!”她與那兩個行刑的小宦官松了一口氣,行過禮後便一溜煙地跑開了。

然而聽到“韓謹”二字後,謝淩波便如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伏在刑凳上一動不動,連我盯着她看了許久也不曾察覺。

我只當以為她傷勢過重無法起身,便上前将她扶了起來,然後拾起一旁的外衫給她披上。

單薄的身子因為傷重而站立不穩,長發淩亂地覆在面上,我忍不住伸手想替她拂開。謝淩波卻倏爾後退一步,急問道:“将軍說的那位韓……狀元,名諱可是勤謹之謹、表字書毓的?”

擡起的手在空中僵了僵,我尴尬片刻,到底置之一笑,“正是。”

謝淩波怔了許久,也不顧自己形容狼狽,強撐着向我鄭重施了一禮,“婢子多謝将軍。”然後轉身就走。

“還要回尚食局?”看她反應,我本想問她是不是要去尋韓謹,然而話到嘴邊卻是一句不相幹的。

“婢子就算想去,只怕尚食也恐奴婢砸了什麽水晶杯琉璃盞的,那可比甜白釉貴重多了。”謝淩波無奈一笑,“何況其實尚食一向寬厚,挨了打還是準許回去養傷的。”

我思忖片刻,道:“至尊近來都在大明宮,想來尚食局的人也跟着遷過去了。你要回去這一路可不近……”

“勞将軍垂詢,婢子能走回去。”她似乎是心神大亂,以致也忘記了向我再行個禮,只是蹒跚往前走去。

“我聽你言談,倒是個穩重之人,怎會失手砸了甜白釉?”我到底忍不住問了一句。

謝淩波站定不動,久久不發一言。待我等得耐心快要告罄之時,忽見她單薄的身子忽地輕輕顫抖起來。然後,她那些沙啞的聲音響起:“今日……是先考先妣的頭七……”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父母的頭七?這聽她的口音并非長安人士,甚至都不是北邊人,若真是父母離世的消息傳來,少說也有十天半月了,她怎麽知道得這樣快?再說自己于她即便不說是救命之恩,但怎麽也是解了她眼下的困局了,怎麽道謝也不曾有一聲便徑自去了?

我好笑地搖搖頭——罷了,宮宴快開始了,若是去的遲了,只怕姨丈與表姐又要揪着我一頓好說了,就算不懼他們說道甚至也不會放在心上,但絮絮叨叨的到底讓人心煩,權當自己随手管了件閑事吧。将那些抛在腦後,旋即我便開始犯難——只是師父的囑托,究竟要怎麽才能完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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