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玉蘭片(上)

神熙二年,二月初二,先帝壽誕。

先帝壽誕這日恰好又是花朝節,而花朝節民間也作挑菜節,故而先帝壽誕之時還會在宮中舉行挑菜宴1,邀皇親國戚與品級較高的朝臣并家眷一道入宮。

師父的舊疾發作得愈發厲害,過了一個冬天都沒有好轉,先帝的壽誕他是告假不去了,我便趁着上午休沐去了安國公府府看望他。正事講完,我想起淩波的事,想了想,到底還是告訴師父了。

“師父,徒兒在宮裏見到謝氏了。其實那謝氏徒兒一直都認識,只是她似乎不願別人得知她的身份,若非陰差陽錯,徒兒也不知她身在何處。謝氏只一心想着她的表兄韓書毓救她出去。但之前徒兒聽聞,謝氏被內衛帶進宮,本就是因韓家告密……師父,救是不救?”

“從前阿翊來信,韓家與他家比鄰而居,兩個孩子青梅竹馬,如何不比我這素未謀面的伯父來得親近些?”師父苦笑,“韓家出手相護就罷了,只是如你所說,韓家既然選擇告密,便是不會救她了。雖說阿翊出身旁支,但在調任劍南前曾在長安做官許久,算是謝氏旁支中與我最親近的弟兄。這孩子是阿翊的唯一骨血,自然是要救。你便與她實話實說,我信阿翊不會把女兒教得是非不分的。”

我答應了師父,又坐了片刻,才告辭離去。

出門前,娉婷叫我:“阿兄慢行一步。”師父于我名為師徒,卻待我如同親子,是以作為師父獨女的娉婷自然與我兄妹相稱。

“一娘2還有什麽事嗎?”

娉婷忸怩了一下,仿佛花色上臉一般,“至尊……最近又為難六郎了?”

這個六郎自然是說的楚煊。楚煊行六,自然該叫六郎。只是按照他的身份,敢這麽叫的人,似乎

也只有娉婷了。

從前我還愛逗她,只是被淩波拒後不知為何一直都心緒不佳,聽她問情郎之事自然有些不樂意,只是淡淡道:“至尊近來直忙着與谯國公明争暗鬥,哪裏還記得有個郢王等着他去為難?”

娉婷沒有再問,神色卻并不是很好。

我也知道自己話沒說好,連忙道:“只是至尊不為難他,他也要萬分小心。至尊派他主理刑部,一堆焦頭爛額的事,若是掉以輕心就會被烏臺那幫人彈劾。再說……師父并不是很喜歡他,更不願意你見他,難道你讓他天天跑着來找讨嫌麽?待過幾日清閑些,我讓他邀你去賞桃花如何?”

“阿兄可一定要記得啊!”娉婷咬着下唇,認真囑咐我。

“我省得,答應一娘的事,我什麽時候忘記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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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忘記過許多次,只是師父雖然教娉婷詩書武藝,卻實在把她保護得太好,單純得如同白紙一般,如若不然,也不會被我一騙一個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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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時間差不多,我便換了禮服入宮。先自然是去椒房殿,卻剛好見了姨夫與姨母一道,正過問表姐的胎像。

姨母還罷了,畢竟是親生母親,對表姐的身子也關注些,還囑咐了一些飲食禁忌。姨夫則是聽聞胎像穩固,便開始過問先帝在她有孕期間來過椒房殿幾次、來過後宮幾次、每次分別去了哪裏。我進去之時,表姐看我的神色頗為尴尬。

不過也好歹我來了,姨夫也不好多問,才收了話。然這樣一來,一屋子的人竟無話可說,只好聊起時氣來。

幾個月不見淩波,自然也沒來過椒房殿。但數月前我就聽她說過,表姐本就身子不好,有孕期間又一直思慮過重,長此以往對自己和孩子都不好。可姨夫姨母好不容易來一次,非但不寬慰,倒還總是說些讓表姐擔心的話。但我作為晚輩,且是一個不太親近的晚輩,也不敢去勸。

待到時間差不多了,表姐也該更衣入席,我這才連忙告了罪,自己先溜了。

還未開宴,而這挑菜宴又在禦花園裏,先到了的人就在園中休憩。我信步在園中走着,只見幾棵玉蘭樹已然陸陸續續地開花了,青白成片,乍一看仿佛未融化的白雪一般,甚是好看。

“伯英,許久不見了。”我正在看花,卻有人喊我。轉身一看,原來是楚煊。

“大王3。”我同他打了個招呼。

楚煊笑道:“伯英月前征讨靺鞨得勝歸來,小王還未向你道喜呢。”

“大王說笑了,不過是無功無過地去關外游一圈,沒什麽可值得恭喜的。”

“伯英的本事小王還是知道的,那韋致遠也是略知一二的,若說那些靺鞨主帥都是他拿下的,小王不信。”

“不過至尊信了。”他信不信其實沒用,何況我也不在乎。

“本該屬于你的東西,卻被旁人強占了去,伯英,你不生氣嗎?”

“換做旁的自然會的,只是這個,某并不在意。”

“伯英,別怪小王沒提醒你,這種事,有一便會有二,今日只是幾個戰俘,明日,就是你的前途你的地位,你還能毫不在意嗎?”

老實說,我并不是十分在意,只在如今的位置上便有許多人虎視眈眈,再往上升,不知多少人想把我生吞活剝了。看看楚煊和先帝楚烨就知道,越是身在高位,便越是孤獨,連手足兄弟都要算計。我不想變成一個六親不認的怪物。

“多謝大王提醒,某知道了。”頓了一頓,我想起下午娉婷同我說的話,便道:“若是大王近來有閑暇,還請抽空去看看娉婷。她今日同某問起大王,某與她說大王近來分身乏術,過幾日閑了會邀她出去賞花的。”

楚煊愣了愣,不意我忽然說起此事,然後才笑道:“多謝伯英,小王記得了。”

我想了想,竟與他再沒別的可說。曾近親如手足的袍澤兄弟,如今也不知為何越發生疏。所幸有宮人來傳話開宴了,我才舒了口氣。

壽誕的菜色基本都是那幾樣,從高宗到先帝就幾乎沒變過,唯一不同的就是時令的小菜。

只是今年的時令小菜格外不同,一盤子金黃的卷子,咬下去有花椒的麻辣混合着一股不知名的清香,也不知炸的是什麽東西。

先帝也覺得十分好吃,還特意召見了做菜的人,不出我所料,果然是淩波。

淩波遠遠地跪在階下,只聽先帝問道:“這菜是你做的?炸的什麽東西?”

“回大家,這是禦花園裏新開的玉蘭花。将花瓣摘下來洗淨,包上調好味的肉糜,裹上薄薄一層蛋面糊,撒上椒鹽,再下鍋炸至金黃即可。”淩波一向都是落落大方的,第一次在皇帝面前回話也不見膽怯。只是我不經意望見坐在左邊文官席的韓謹,臉色卻有些難看。

先帝點了點頭,“不錯,心思奇巧,手藝也很好,留下來一起參加挑菜吧,若是準了,有雙倍賞。”

“婢子謝過大家。”挑菜一般都是皇親國戚與達官貴人參加,偶爾有宦官與宮人參與,也是在各位主子面前得臉的。不能不說淩波驟然得了一項殊榮,但她卻依舊不見欣喜。

酒過三巡,內苑便呈上了早已備好的朱綠花斛。這花斛前系着一卷小帛卷,上面寫着菜名或花名。花斛上則放着生菜、荠花諸品,并在上面蒙了一層紅布。另有宮人捧着玉盤,上面同樣放着寫了類目、用紅線系好的羅帛卷,從先帝至後妃再至赴宴諸人,每人自選一個。再由第一人抽取酒籌,被抽中的人開始挑菜,挑中後報出菜名,并飲酒一杯,念一句與之相關的詩文,倘若有一樣做不到便要受罰。而手持上一個被挑中菜名帛卷之人則會得到賞賜,并稱為下一個抽簽之人。

玉盤到了我手上,那帛卷已被選去大半,我便随手撿了一個,卻是寫了個“薤4”字。

刻好字的玉牌也已然呈上,這第一簽自然是由壽星來抽。先帝笑着接過簽筒,随手抽了一支,旋即笑道:“朕今日運氣好,頭一遭卻是抽到自己了。”一旁的徐安泰接過簽念道:“位高者挑。”若論位高,自然莫如皇帝。

先帝眯眼看了看眼前的花斛,用那象牙長箸挑了一只花斛夾到面前。送花斛的宮人掀開紅布看了一眼,又看了先帝的帛卷,低聲道:“大家,這是葵,和大家的帛卷是一樣的,還是重新挑一樣吧。”

“還真是巧了。也怪朕,真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先帝哈哈一笑,又挑了一樣,仔細看了許久,方道:“這是……頗棱5?”

宮人取下花斛上系的帛卷,展開給衆人看,“大家猜對了,是頗棱。”

于是先帝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仔細想了想,懊惱道:“糟了,竟是一句都想不起來……罷了,朕認罰吧。”

衆人哈哈一笑,道:“不知至尊要選哪一項?”

先帝看了一眼一旁的“刑具”,擰眉道:“給朕取一杯涼水來吧。”

徐安泰連忙端上水去,至尊一飲而盡,皺眉道:“當真是心肺都凍上了。哎……頗棱的帛卷卻是

在誰手上?”

“是婢子。”卻是淩波将手中的帛卷展開,給內苑宮人驗過。

先帝大笑,“這位娘子的運氣實在是好。朕說話算話,就将骠國6進貢的那一對翡翠镯子賞你吧。”

“婢子謝大家。”淩波平靜地謝恩,然後接過遞來的簽筒,拈了一根,念道:“有孕者挑。”

當時有孕的,唯有皇後一人。于是表姐接了箸挑菜,掀開布一看是一朵碗口大的紅花,不假思索地道:“這是牡丹,绮琉璃。”

“皇後說對了。”

先帝有些驚訝,“想不到皇後在花草一道上竟然有些研究。”

表姐垂眸,“妾并不識得多少花木,只是大家第一次見到妾時,便送了妾一朵绮琉璃,還替妾簪到了發髻上。妾特意向花農問過,便記得了……”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皇後倒是記得清楚。”先帝淡淡說了一句,看不出喜怒,然後看向遠處,道:“該皇後念詩了。”

表姐神色黯了黯,複又曼聲吟道:“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然後舉杯,卻是有些為難。

先帝淡淡掃了她一眼,才道:“罷了,皇後有孕,這一杯,朕代為飲了。”

“妾謝過大家……”表姐有些受寵若驚,還想說些什麽,先帝卻是接過杯子一飲而盡,然後不再看她,只是道:“皇後都說上來了,賞真珠一斛。誰手上是绮琉璃的?”

這次卻是個大臣,得了一對犀角杯,又抽中了另一名武将,那武将挑的是葵卻又認不出,被罰跳了劍舞,然後由抽了葵的一名宦官繼續抽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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