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梅花湯餅(下)

我尋到先帝的時候,他帶着個品級不高的後妃正在聽雪亭裏觀棋。下棋的人一個是韓謹,一個是與他同年的探花、永平縣主的獨子杜修文。他二人身後,各自站着自己的夫人。

淩波看到韓謹與他的夫人長孫氏之時,只微微愣了一下,須臾便回複了平靜。

倒是韓謹,聽說自從他成親的前幾日就開始病,眼下看來也沒好利索。十一月倒沒有那麽冷,韓謹不光穿上了大氅,還已經披上狐裘。那狐裘潔白無瑕沒有一點雜色,但韓謹的臉色卻比這狐裘還白,唇色也是淡淡的,可見病的不輕。他只是随意轉過來看了我一眼,卻在看到我身後的淩波時,執棋的手一抖,一粒白子便摔錯了地方。

先帝見他失态,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杜修文也有些不解。

他身後的長孫氏卻鎮定一笑,“郎君可是覺得冷?妾與你尋個手爐來吧。”

韓謹掩飾地一笑,“并不曾冷,不勞夫人了。”然後又向先帝與杜修文解釋道:“病久了渾身沒力氣,連棋子也拿不穩了,讓至尊與杜兄見笑了。”

“下棋着實耗神,今日厮殺良久,不如暫時封盤改日再來,長儒,你意下如何?”先帝問杜修文。

杜修文自然不會反駁,當下便笑,“韓兄既然身體不适,勉強下着也沒意思,得空再繼續吧。”

先帝這才轉向我,問道:“伯英啊,你不在馬球場上待着,怎麽跑這兒來了?”

我幹脆利落地跪地行禮,“臣有罪,請陛下重重責罰!”

在場的人俱是一愣,還是先帝先笑起來,“朕記得,伯英許多年不曾闖禍了吧?怎麽,今日興致來了?”

“微臣莽撞了。”我仍然伏地不起。

先帝吃了口那美人細細剔了核的棗,漫不經心地道:“你做了什麽值得這樣?既然是來認錯的,就別不肯直說。朕讓韓卿與杜卿先回避?”

“不必讓二位回避,一同做個見證。”我直起身子,朗聲道:“微臣方才打了人,請至尊降罪!”

先帝的笑容一凝,語氣也冷了幾分,“誰?”

“裴家的裴少華,陳國公家的唐曜還有定北侯家的柳裕。”我老實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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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三個名字,在場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松,那意思很明顯——這幾個都是該打的人,打了就打了吧。但至尊到底還是問道:“伯英與他們似乎并沒有什麽交集吧,好端端地為什麽要打?”

“臣方才帶着小厮在上林苑裏閑逛,遇到這三位小郎君。臣的小厮生得……有些秀氣,他們三人就上前來說了些不幹不淨的話,還想動手調戲。臣一時忍不住,便出手打了了他們。請陛下降罪。”我故意說得幹巴巴的,不加任何的細節。

“這幾個混小子也太不像話了,在上林苑裏就敢這樣胡來!”先帝冷哼,“去,把他們找來,朕有話問。”

不過還沒等着人去找,他們三個便自己找上門來。三人傷得都不輕,相互攙扶着,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來了,大聲嚎哭:“至尊!請至尊做主!霍伯英這厮,要反了天了!”

“反了天了?大膽霍伯英,你是要舉兵造反嗎?” 至尊半真半假地開玩笑。

“臣對大郦對至尊忠心耿耿天地可鑒,如有異心,立刻天打五雷轟!”我冷聲道。

那三人才看到我與淩波,噎了一噎,裴少華還是梗着脖子大叫:“好你個霍徵!竟敢惡人先告狀!”

先帝冷笑一聲,“惡人?好,你們說說,伯英做了什麽惡?”

“霍徵他動手打人!若是至尊不信,且看我三人身上的傷痕。”唐曜指着裴少華烏青的眼圈道。

先帝示意美人繼續剝棗子,好整以暇地道:“那他為什麽打人?”

裴少華與唐曜無話可說,都一副心虛的模樣。柳裕眼珠一轉,連聲道:“臣不過是瞧着霍伯英帶着個小倌公然出入上林苑,實在是有傷風化不成體統,這才好言勸解,誰承想……”

此話一出,韓謹與杜修文都不約而同地掩袖輕咳一聲,二位夫人也微微撇嘴。若論有傷風化不成體統,論誰也不會比他三人更甚。

我卻還是認真地道:“啓禀至尊,這是臣府裏正經的小厮,不是什麽小倌。還望至尊明鑒。”

“你說不是便不是嗎?霍徵,你好歹拿出他的賣身契來!”柳裕嘴硬道。

若是在旁人身上,此事大約不值一哂,我家的小厮豈能随意讓你颠倒黑白?不就是證據嗎?給你便是。但我的确不能拿出賣身契……我想了想,便道:“這孩子是我撿回來的,沒什麽賣身契。”

“撿回來的?拿不出賣身契随你怎麽說!”唐曜也來了精神。

“這孩子到長安來尋親,遍尋未果,孤身一人又無處可去,我看他可憐就帶回府中做了小厮,有何不妥?至于賣身契某還是不屑于給他簽的,收留一段時日,萬一他要是有去處了,我仍放他

走。”我将淩波的身世三分真七分假地一講,果然,就見着韓謹暗暗攥起了拳。

裴少華冷哼,“來歷不明的人也敢往上林苑裏帶?萬一他是刺客……霍徵你就是同黨!”

“夠了!”先帝終于聽不下去,拍案低喝一聲,“你們說伯英帶來的是個有傷風化的人,卻拿不出證據,現在又要攀扯他謀逆……”

“臣等不是攀扯,只是一心為至尊的安危着想啊!”柳裕連忙解釋。

先帝拈了棗肉慢慢吃着,漫不經心地道:“為了朕的安危?那你們倒是說說,若是真的有人圖謀不軌,站出來護駕的是你們呢……還是霍徵?”

三人都是一滞,也不知說什麽來反駁。

先帝這才嫌惡地揮手道:“自己惹是生非還想倒打一耙,以為朕這般昏聩?趕緊自己老老實實地回去,朕還可以給你們求個情。還不趕緊走?”

“臣……”

“知道按大郦律,誣告怎麽判嗎?”先帝看了杜修文一眼又看了韓謹一眼,“長儒是翰林院的大約不知,韓卿,你是大理寺的,與刑部打交道也不少,你且說說怎麽判。”

韓謹定了定神,才道:“回至尊,按大郦律法,誣告者流徙三百裏。不過三位公子告的是小霍将軍謀反,一旦坐實後果不堪設想,須得流徙五百裏并罰黃金五百兩。”

三人一聽便吓白了臉,連連叩頭告罪。先帝哼了一聲,趕緊打發他們走了。

“罷了,被他們一鬧,什麽性質都沒了。阿妩,還是随朕回馬球場吧。”先帝摟着美人站起身來欲走,只是我們躬身送他走出一段,他忽然回身與我道:“伯英,你身邊但凡有位夫人,不拘正

側,也不會又這起子人敢上前來胡說八道。”

在場之人都愣了一愣,我卻不得不謝恩,“臣明白,多謝至尊。”

“這事遲早得鬧出去,你好生想想怎麽跟你姨夫交代吧!”先帝摟着美人走遠了。

先帝走後,杜修文也攜着夫人去了,韓謹看了我與淩波一眼,還沒說出什麽,長孫氏便道:“郎君與霍将軍先去吧,妾留下來收拾片刻。”

韓謹求之不得,巴巴地去看淩波的臉色。

我見她并無什麽不快,才同意與韓謹一道走。

離聽雪亭很遠了,韓謹才急切地撲過來,扳着淩波的雙肩,雙目赤紅地問:“七巧,是你嗎?你沒有死!”

淩波拂開他的手,淡淡地道:“是我,沒死,讓阿徵救出去了,有勞韓少卿惦念了。”

“你怎麽與……與霍将軍在一處?”韓謹應當不是不明白,卻不可置信。

“我是謝家的女兒,當然住在謝家。”淩波退開一步,“伯父病重不宜出行,托弟子帶我出來走走。”

韓謹明白過來,又問道:“你……過的好不好?霍将軍他……”

淩波輕哂,“還能比宮裏更不好?韓少卿,那日我與你說了,我們……連親戚關系也斷了,你哪裏問得着我好不好?倒是我看着韓少卿,似乎最近不大好啊。才新婚,就如此憔悴,不該啊。”

“我……”韓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淩波一眼,似鼓起勇氣一般,道:“七巧,我一點都不好!自從把你送入宮,我便一直悔恨自責,多少次想問大家把你要回來,卻又不敢開口,至尊是要生氣的。我總想有一日,大家……把我看得淡了,不願再理會我的時候,權當求個恩典……可阿耶阿娘又日日催着我快快娶親為家裏添丁,我若說出一個不字,阿娘便一哭二鬧三上吊,我不得不從。長孫家是本朝新貴沒什麽根底,卻也瞧不上我韓家,阿耶求了幾次也不曾答應。我想不答應也好,我只想娶一個你罷了。但此事不知為何被大家知道了,大家發了很大的脾氣,問我……問我是不是為了高官厚祿什麽都能出賣。我想借此機會與大家說明白也好,皇後出身崔家,谯國公與皇後雖然不說什麽,但大家寵幸臣下這樣的事到底污人清聽,不能讓此事成為大家的把柄。而我也是男兒,要為家裏添丁添子開枝散葉,總不能雌伏人下一輩子……我求了大家給我指婚,長孫家才松口将阿柔許配給我。我這身子不争氣,成親之前便病倒了,拖到現在成了這個樣子。現在家裏日日問子嗣之事,大家心中有氣對我許多怨怼,阿柔我素日裏又與她說不上幾句話……我最近日日都能想起,從前與你在劍南那些事……”

“韓少卿,你這些話說與我,又能如何呢?”不料淩波忽地清淩淩地說出一句。不但是韓謹,我

都有些愣了。

淩波望着他淺淺一笑,卻不帶一點溫度,“許多人都羨慕韓少卿,年紀輕輕便中了狀元,得了至尊的青眼,從此平步青雲;家世不好,卻能娶到長孫家的長女……你卻還想怎樣呢家中之事永遠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好不好都是自己的。你既然已經這樣選了,即便不願意也已經選了,還與旁人抱怨什麽呢?”

“我……”

淩波又道:“是不是不甘心?不甘心又有何用?我不信你在決定之前沒有料到會有如今這一日。你沒有争,接受了舅舅與舅母的安排,又誠心與至尊斷了,那便只能一路走下去,再不能回頭。韓謹,若是你再見着我,能若無其事地點頭招呼,我倒是也願意繼續叫你表哥。你如今這個樣子……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就會對你厭惡至極。”

韓謹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更加慘不忍睹,接連後退幾步,忽地凄然一笑,“是,謝娘子說得是,是韓某……孟浪了。”

看他失魂落魄地離去,淩波忽地問我:“阿徵,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冷血無情了?”

“為什麽這麽講?”

“上一次,我與他說那些決絕的話你就在旁,這才三個月,我說這些話,又是你在。到底是一起長大的,從前那麽要好,是我曾經以為一定會嫁的人,卻能講出這些話來……”

我笑,“淩波何出此言?上次你便同我說了,你早就知道,只是一那時有了機會告訴他罷了。再說,過了三個月,他自己已然娶妻,卻還與你訴苦……你說的很對,都是他自己選的,也沒什麽好怨的。你做得很好。”

“當真?”

“我為何要騙你?”我看她的樣子有些緊張,不由得失笑,“雖然你是謝家的小娘子,但霍某也不是沒人要的,也不至為了哄你開心而撒謊,既然我這樣講,便是真心的。”

這話說得并不好,仿佛在炫耀一般,但淩波也沒生氣,只是道:“如此便好。既然至尊都說讓你去找谯國公請罪了,想來晚宴也是不必去了,不如先回去,我做梅花湯餅給你吃。”

只是回師父那裏的路上也不順遂,沒走幾步,卻又遇到長孫柔。

她仿佛是故意等在那裏一般,與我行了禮,便向淩波道:“這位……便是表妹吧?”

淩波微微蹙眉,似乎不喜歡她那般自來熟,“這樣的表親,妾實在高攀不起,還請夫人不要随意稱呼。”

長孫柔卻也不曾生氣,只是微微一笑,“聽郎君講,我大約是比你長一歲的,便觍顏叫一聲妹妹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瞧瞧讓郎君放在心上的女子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聽她如此說,我都有些不悅,“夫人見也見了,還有何見教?”

“将軍不必這樣,妾沒有惡意。只是自己的夫君總是對別的念念不忘,總會生出些好奇,見過了也就罷了。畢竟也不怕會生出什麽事端來。妾并不在乎郎君的心裏是不是記挂着旁人。”長孫柔淡定自若,望我一眼,又補充道,“謝家妹子有将軍,也是再好不過,想來将軍是不會讓她被至尊為難的吧?”

我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淩波也問道:“夫人究竟想說什麽?”

“方才不小心聽到妹子與郎君說的話,想來是知道他與至尊的那些事了。為着郎君要成親之事,至尊暗地裏沒少折騰長孫家,若不是郎君親口告訴我,我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麽。眼下妹子在将軍的護翼下,又對他講了那樣的話,郎君該不會生出別的心思來了,要不……至尊該為難妹子了。只是以防萬一,到底還是應當提醒一句的。”長孫柔大大方方地道。

“長孫家……知道嗎?”

長孫柔搖頭,“家裏不知道。知道又如何呢?畢竟至尊已經親口下過旨了,韓家又沒什麽錯處,如何退婚?長孫家還不會為了一個庶女自毀名聲的。”

“夫人……如何願意受這樣的委屈……”淩波有些驚訝。

“不是為了郎君。”長孫柔輕描淡寫地說着,“郎君其實是個好人,但到底是個書生,我們長孫家是武将出身,我從小舞刀弄劍比讀書多。他與我講詩賦我不懂,我領着他習武……他也不會。何況公公婆婆如何,或許妹子比我更清楚。”

聽淩波說了幾次,想想也不是好相與的。我不由有些惋惜,“長孫娘子真是受委屈了。若是不順心,日後可以和離的。本朝民風開放,想來以長孫家的地位和娘子的人品,願意迎娶的青年才俊不在少數。”

長孫柔苦笑,“将軍說笑了,又不是什麽大事,即便是我提,婆家與娘家也不會同意的。何況和離到底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家裏為了臉面也不會再讓我回去的。啊,今日來不是為了說這些不相幹的,只是想看妹子一眼。既然霍将軍待妹子這樣好,那也輪不到我操心了。妹子,若是日後無事,可願與我多說說話?”

“若是長孫姐姐方便,還請到安國公府來。畢竟……我實在不方便四處抛頭露面的。”想來淩波

也喜歡長孫柔這樣的性子,不然也不會這麽快便姐妹相稱了。

“只要妹子不嫌我煩,我一定上門來叨擾。”長孫柔面上的笑意倒是發自真心,“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妹子也小心些,別露了行跡。”

待她走遠了,淩波才嘆道:“我從未想過,會有一日竟覺得韓書毓……這樣可恨!”

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握着她的雙肩,輕輕一捏,“好在,我救你逃脫魔掌了。”

淩波就勢往我懷裏一靠,半晌,才悶悶地道:“只是……可惜長孫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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