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梅花湯餅(上)
“如此,母後竟是被霍公偷偷接出宮過?”至尊聽到此處,有些驚訝。
我點頭承認了。
至尊卻又有些疑惑,“既然霍公說靖武公是将母後視作自家子侄的,也不會把她往宮裏送吧?聽說父皇生前有些忌憚靖武公,即便他願意送,父皇怎麽願意呢?”
“回至尊,先師是神熙三年十月逝世的,端惠太後……卻是神熙四年元月才入宮。”我盡量讓自己說得平靜。
“那是謝家容不下母後?這也不能,靖武公連崔景懿公都不怕,難道會怕韓……韓書毓?”
我略想了想,才道:“至尊曾經見過拙荊吧?至尊以為,拙荊的樣貌,較端惠太後如何?”娉婷與淩波不是親姐妹,甚至父親都不是親兄弟,但到底是同族,她們二人其實生得還是非常相似的。
至尊何等聰明,只一想,便驚道:“莫不是先帝想要霍夫人進宮?”
“是。”我苦笑,“先帝雖有些忌憚先師,可到底人都去了,謝家也沒落得差不多了。先師雖為人強勢些,但一心為國,先帝也是知道的。所以先帝不但親自為先師住持喪儀,還想過把拙荊接進宮照料。”
“想必是霍夫人不願意進宮吧?”至尊輕笑一聲,“方才霍公不是說……霍夫人鐘情的,是那逆王楚煊呢?”
每每提及此事,都仿佛又往我心上紮了一根刺,但我不僅不能表現出來,還只能跪下認錯:“是臣混蛋!”
至尊大驚,要親自上前來扶,但唐國忠不會給他這個機會。早已經一個箭步沖上前将我扶起。至尊忙問:“霍公這是作甚?”
“回禀至尊,此事怪臣,是因為臣太過魯莽又一意孤行,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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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淩波偷偷帶出宮,卻不方便安置在自己府中,一來是怕人說閑話,二來師父也不會同意,放在謝府卻是剛好。聽說淩波肖父,師父見着她着實傷感了一陣,而後便把她當親生女兒來疼愛。
娉婷雖然有些刁蠻任性,但總歸是獨生的,孤零零一人在謝府也無意思,那時候先帝已尋了個由頭,将郢王貶為安平郡王1并打發之藩2去了,娉婷更沒什麽念想,正好淩波來了可作伴。我也只有在節慶之時才能領着淩波出去游玩。
十一月十八日,雪後初霁,皇長子百日,先帝為其取名為“轅”,并大赦天下,還在上林苑中舉行馬球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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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自從生産之後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姨夫沒怎麽過問,姨母偶爾熬了湯藥送進宮也無濟于事。皇後不宜出行,皇長子不能見風,先帝卻要在這時候舉行馬球賽,與一幫外人鬧在一處,大約表姐是十分傷心的。
我也不知怎樣能安慰她,在百日宴早上去向她問安後坐着多聽她說了幾句話,卻又不能一直坐着,也只能告辭離去。
天氣一冷師父的舊疾便發作得十分厲害,不巧娉婷也染了風寒,俱不能去上林苑。但我不能逃,作為當朝數一數二的武将卻不去參加馬球賽,也不知要被人背地裏說些什麽。我一個人煩悶得很,便邀了淩波一同去。但她卻不能這樣大大方方地進去,只能換了一身小翻領胡服、蹬一雙鹿皮小靴、将一頭青絲束成個圓髻裹進幞頭裏扮作我的随從去。
長安城裏的公子哥都尚武,但也只會些花拳繡腿,和他們打馬球我實在贏得容易。欺負他們沒意思,我也不想冷落淩波,便扔了杆子帶着她四處逛去了。
十一月中了,雪已下過幾輪,上林苑的梅花早開了,紅紅白白掩映雪中,幽香浮動,人在其中走動,倒是十分舒坦。
“阿徵,你可有布袋?”走着走着,淩波忽然問我。出宮也幾個月了,她不再是宮婢,而是我師父的侄女,自然與我親近多了。她當然不能如娉婷那樣叫我阿兄,便叫我乳名了。
我有些疑惑,“要那東西作甚?”
“這梅花開得好,我想摘些回去。”一面說着,她就已經伸手折了一枝,湊在鼻端深深一嗅。
“采梅花做什麽?難道是要做香粉?”對女孩家的那些東西我不精通,但總歸聽說過,只是長安也并沒有哪家鋪子的胭脂香料是梅花做的啊。畢竟梅花的香氣太過清幽,貴女命婦都不喜歡。
淩波嫣然一笑,“誰說是做香粉?阿徵,做給你吃你要不要?”
“你做什麽我都愛吃。只是這梅花……竟還能吃?”我知道她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多,但這次還是把我吓了一跳。
淩波看我一眼,似有些失望,還是耐心解釋道:“如何不能?多少人還喜歡取梅花蕊中雪存起來煎茶吃呢。既然梅蕊中的雪水都格外香些,梅花自然也是能吃的。我曾經就做過梅花湯餅:取梅蕾與檀香浸水,然後加搗爛的花瓣和面,用模子壓出梅花的形狀,用清雞湯煮滾。這一碗下去,當真是香。”
曾經她如何做的,又是與誰做的,我心知肚明,卻不能說破,只是道:“聽聽就香,說得我都餓了。”
“便知道折騰半晌會餓的,我臨出來之時做了幾個獨下饅頭3。離晚膳時辰尚早,先墊墊吧。包饅頭的布巾子也正好用來包梅花。”淩波從随身的大荷包裏摸出獨下饅頭遞給我。
她這獨下饅頭做得精致,只有半個拳頭大小,想來也只是為當點心。我三兩口吃了幾個饅頭,卻還是有些遲疑,“師父院裏似乎就有梅花,何必要從上林苑裏摘?”
“這你有所不知,用來做梅花湯餅必得白梅,而白梅之中最矜貴的當屬綠萼。旁人種綠萼只種一小盆來賞玩,我倒不好意思去摘。但這上林苑裏……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去哪裏找到比上林苑更多的綠萼梅。”不做宮人便不必小心翼翼的,淩波好歹是被一方節度使千寵萬愛着長大的,近日又有師父疼愛,便有了些小性子。不過這小性子倒是十分可愛。
我拗不過她,只好随她去折梅花。那些生得高卻又開得好的花自然還是要我爬樹去摘,淩波就在下面等着。花枝晃動時,碎雪與殘花落在她肩頭與發絲上,她也不曾躲上一躲。
“再多就放不下了,這些也該夠了吧。”我看着她手裏的布包,只怕再裝就會把花蕾擠壞,連忙提醒。
淩波大致數了數花蕾,笑着裝模作樣地搖頭道:“每客止二百餘花,可想一食亦不忘梅。4只是嘗個新鮮,也差不多了,走吧。”
我卻拉住她,“等等,頭上身上都是花,要走哪裏去?”
淩波自己伸手一摸,便笑了起來,“險些忘了偷香是要留痕的,可不能讓旁人看見了。”說着便伸手拍打身上的落花。
那些落在幞頭褶子裏的花瓣她看不到,只好我動手幫她清理。她的身量只到我嘴唇的位置,恰好能陷進我懷裏,我只要略一動,便能吻上她的額頭。
我心下這樣想,便真的蜻蜓點水般在她額上一吻。聽說巴蜀的水土格外養人這話是不錯的,淩波
生的白,肌膚又細滑,素日都不需用鉛粉,方才那一下,就仿佛是碰到了一顆剝了殼的熟雞蛋。
見淩波沒有躲,我便想再輕輕啄上一啄。
但這時,忽然有煞風景的聲音傳來:“喲,我當是誰?原來是小霍将軍啊。剛才在球場上找了許久也沒找到,原來卻是在這裏。風景不錯,小霍将軍真是好興致啊。”
淩波一驚,連忙躲到我身後。我密密實實地将她擋起來,才有功夫去看與我說話的是誰。
這一行倒是來了三個人,我都認得的。左邊紫裘金冠的是定北侯家的小公子柳裕,右邊琥珀色胡服的是陳國公家的庶三子唐曜,說話那個是站在當中的裴少華,出身河東裴氏,父親是銀青光祿大夫,母親是臨淄王家的一個鄉主;一身銀紅的圓領袍往他身上一穿,活像個四處亂滾的大燈籠。這三人是長安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平素欺男霸女之事幹的不少,方才與我交手之時我也并沒有很客氣,直将他們三人打得落花流水。
我沒好氣的地哼了一聲,“三位公子找某作甚?還想被收拾麽?”
“我等自然沒有小霍将軍那樣的好身手,不敢相争。”裴少華撣了撣衣擺,“只是沒想到,小霍将軍不光馬球打得好,品味……也很是奇特啊。”
“什麽意思?”這話當然不是什麽好話。
柳裕上前一步笑道:“聽聞小霍将軍一向潔身自好品行端正,卻想不到,真是什麽人都敢往外帶。小霍将軍莫不是忘了,今天是你小外甥的百日,你這樣大搖大擺地帶着人到處跑,還這樣行為不端……真不怕氣死谯國公?”
“我霍某人帶着小厮出行有何不妥?也勞幾位郎君過問?”我的語氣十分不客氣,只想擡腳走人。
唐曜卻上前一步,道:“想不到小霍将軍出身行伍,卻喜歡這樣清秀的小厮。”
我挪了挪身子,擋住他那色迷迷的目光,沉聲道:“那唐小郎君以為,霍某身邊的小厮該是什麽樣的呢?小厮長得清秀還有錯了?難不成還要把臉劃花了帶着一臉疤出來見人?”
裴少華只是撣着袖子道:“小霍将軍,你把這眉清目秀身材嬌小肌膚勝雪長得比偎紅館的……咳,還俊的小厮帶到谯國公跟前去走一遭,你說谯國公信不信?”
雖然拼命扮作男子,但淩波的骨相十分秀氣,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何況她身份特殊,我是自然不敢的。見我不語,唐曜更得意,打着膽子上前道:“小霍将軍,這樣好的小郎君哪裏找的?走到這兒都帶着,定是有幾分本事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哥幾個……還真想見識見識……”
“嘴巴放幹淨點!”聽他們越說越不成樣子,我便怒聲呵斥。
裴少華嬉皮笑臉地道:“好好好,那就不說話,直接……上手如何?”說着就要伸手把我身後的淩波拉出來。
若是這時候還能忍下去,我便不叫霍徵。一拳頭揮過去,裴少華踉跄着後退了五六步,眼圈更是霎時便腫了起來。
他愣了半天,忽然殺豬似的叫了起來:“霍伯英!你、你竟敢打我!”
這幾年被姨夫管煩了,脾氣也收斂了些,放在前幾年,我打過的架哪裏就少了。我雙掌一分,将欲上前來幫忙的柳裕和唐曜推開,冷笑道:“打你們還須得想麽?只怕你們家裏還會拍手叫好吧!”
“霍伯英!你就不怕谯國公知道?”
我心裏一陣煩惡,厲聲道:“少拿姨夫壓我!你們幾個都是要做阿耶的人了,處處拈花惹草惹是生非也就罷了,打架打不過難道還只會背後誣告麽?”
柳裕似是悟到什麽一般,高聲道:“說起來霍伯英你與我同歲吧,卻是至今未娶。我道是為什麽,難怪……”
“你再胡噙一句試試!”
“做得出來還怕人說?”裴少華忽地得意起來,“走走走,還偏要谯國公知道!最好讓全長安的
貴女都知道!讓她們看看她們魂牽夢萦的小霍将軍,究竟是怎麽個肮髒的貨色!”
從前我與他們沒什麽交集也沒什麽過節,真要論起來也不過是今日在馬球場上不曾留情罷了,也不知他們為何如此與我過不去。難道真是因為求歡不成所以格外生氣?我不怕旁人說什麽,只是怕淩波受不住,更怕事情鬧大了被人察覺淩波的身份。于是我低聲與淩波說讓她推開,然後上前對着那三人一人狠狠砸了一拳。
“住手!快住手!”淩波急得高呼。
“喲,還真是個娘娘腔!”唐曜龇牙咧嘴,“霍伯英,你為了這麽個人要與我們三個動手?”
我折了一枝梅當做兵器,反手往他腰上一抽,用的手勁大約夠他在床上趴幾個月了,“我倒是不屑跟你幾位動手,可你們嘴裏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些不幹不淨的話,小爺不愛聽!打都打了,還能收回去嗎?有能耐的,你們就打回來;沒能耐的,你們且去告訴家裏告訴我姨夫,看看到底是你們丢人還是我丢人!”
“我們三個人,難道還叫他霍徵一個軍漢5給打怕了?”裴少華捂着臉怒喝,“打!把他個小雜種打趴下!”
在長安城裏,打架我就不曾怕過任何人。別說他們這些不會拳腳的,就是在軍中操練過招我也極少有敵手,畢竟師父不是白教的。三兩下,我就把這三人打得趴在地上直哼哼。
“走。”我不想理會他們,拉着淩波就走。
“就這樣把他們打了……”淩波十分擔憂。
我捏了捏她的手,“自然不是白打的。現在我去找至尊請罪認錯,免得被他們三個反告一狀。”
“去……去找至尊?”淩波一下子站住,顯然是吓到了。
我亦停下腳步,握住她的雙肩,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放心,至尊不會為難你,一切有我擋着,你不信我嗎?”
她猶豫了片刻,才堅定地點頭,“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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