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玉露團(下)

我慢慢踱步出去,見韓謹拉着淩波就要找地方說話去,也便放心了些,準備悄悄退走。不料淩波倒是眼尖,發現我的行跡後便連忙出聲:“霍将軍慢些走,勞煩留下做個見證可好?”

韓謹有些驚訝,連忙對着她搖頭,淩波卻毫不示弱,一再堅持。見狀,我和韓謹都不得不依了她,尋了處僻靜的樹蔭說話。

“七巧……”

“你別叫我,聽我問你便是。”我還從未見過一向溫和的淩波這樣疾言厲色的模樣,“透露我的行蹤,是舅舅的主意,還是……”

“是我……”韓謹咬牙。

淩波忖了忖,凄然一笑,“你不用瞞我,不說我也知道。我的舅舅,我一向知道。只是我卻沒料到,你竟和大家有聯系。”

韓謹臉色大變,五色交錯十分精彩。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我……來長安應試之時……曾參加過同科士子的一次聚會……我,我在會上,畫了幅畫……有個穿紫衣的文士……我也不知道那就是至尊……他似乎很是欣賞我的字畫,還特意拿了扇子……讓我題字……我,我只當那是普通文士……覺得,覺得……此人可以結交……”

“哈,真是好運道,難怪年紀輕輕就得了狀元之位。”淩波微微一哂。

“不是!”韓謹連忙辯駁,“後來我得知那是至尊……還求他萬萬不要舞弊……只是至尊偶然找到我家,父親後來不知怎的知道了,便想讓我替他謀……我其實不願……只是……只是後來……木已成舟,我也不能怎樣了。”

原來韓謹也是被他父親出賣了?到真是可憐。若有機會能讓我見到他父親,丙丁不會給他好臉色的,為了榮華富貴,出賣外甥女也便罷了,竟然讓親生兒子堂堂七尺昂藏雌伏人下……但韓謹也委實可恨,他被出賣了,便也要出賣旁人來墊背麽?

我這廂恨得牙癢,淩波卻渾似并未聽懂一般,只是冷笑,“大家如何能知道我藏在你家?總不能是你或者舅舅白眉赤眼地提起吧?”

“那日……至尊又要到我家,我不敢讓他去,怕他看見你……你和姑父眉眼十分相像,我怕他看破。可至尊手下養的暗探并不是擺設,他得知真想之後便大怒,與父親母親道,若是不将你交出去……”

我聽他這意思,先帝此舉……大約是吃醋吧。我不曾想過先帝對韓謹是動了真心的,畢竟他一向對我表姐那樣,連敬愛都不曾有過幾分,對待發妻尚且如此的人大約是冷心冷性的,卻不料他會對一個男子……但若是作此想,才能說得通他為何幾次三番不顧身份去了韓謹家,還會一見他青梅竹馬的女子在府才會當即讓他把人交出來。想來上次與淩波一道偷聽的時候,先帝有些惱怒,也是為此吧。

淩波愣了愣,似在分辨此話真假。半晌後,她才道:“大家迫你,舅舅逼你,這不假,可你就這樣把我交出去了,韓謹,你還真是膽怯懦弱啊。”

“我……”

但淩波沒給他辯解的機會,又繼續道:“你明知我在宮中,我幾次三番試探你,你不是故作不懂就是避而不見,既然做出來了,心虛什麽?我問你的時候,你老實告訴我也就罷了,何故撒謊騙我?你既然把我賣了,便是打定主意要放棄我了,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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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你聽我說……我不曾……”

“如若不然,我在宮裏自生自滅一年,你也不會一點動靜都沒有,你不必說,我知道了。”淩波淡然一笑。

韓謹急得滿臉通紅,“七巧你信我!給我些時日,我一定救你出去的!”

“不必了。”淩波笑得十分釋然,“你都要成家了,如何救我?又如何安置我?我不覺得你能一邊同大家斡旋一邊穩住你的新婚夫人。”

一聽淩波說起長孫氏,韓謹的面上的血色又倏爾退去,變得蒼白如紙,“不,不會的,公孫娘子

我見過,她很是賢惠大度……”

淩波聞言不怒反笑,“所以你還想着坐享齊人之福?”

“我沒有……”

“你都在大家那裏承過寵了,竟然還想着成親,真是……可笑。”淩波的話語忽然變得犀利,“韓謹,在見你之前我變告訴自己,若是今日你能對我道句歉,那我就原諒你了。可惜沒有,你一句都沒有,始終都在給自己辯解。你不要不承認,其實你從小就懦弱。你恨舅舅和舅母,恨他們貪婪,恨他們市儈,恨他們想掌控你,可是你沒有反抗,也不敢反抗。對于大家也是,大家還放你入朝為官且平步青雲,沒有把你綁在身邊,不管是為你的名聲還是你真心想要成家他竟統一你娶妻并親自下旨賜婚,便意味着他愛惜你,惜才也罷,單純為你這個人也罷,他不會傷害你,不願讓你難過。當初你若是拒絕他,他也不會将你如何。可你也沒有,你不敢……韓謹,我問你,你在怕什麽?”

韓謹愣了,大約是沒料到淩波會這麽跟他說出一番話來,只是徒勞地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

“雖然你我之間沒有三媒六聘,也并不是夫妻,但你我兩家都心知肚明,你我是指腹為婚的。我家沒有悔婚,你家也不曾提出過解除婚約,轉眼你就要迎娶長孫家的娘子過門。我家衰落了,我也成了戴罪的宮人,你悔婚了,我不怪你。但韓謹你記好了,這是你自己選的,從今往後,你我之間一刀兩斷,我沒有舅舅,沒有舅母,也沒有表哥。你做你的大理寺少卿,我做我的掌膳,即便是見面,也只當從來不認識。霍将軍,還請當個見證。”淩波說得十分平靜,嘴角還淺淺地揚起一個弧度

“不!七巧!我不要……”韓謹神色惶急,連連呼喝。

“都是你選的,你卻同我講不要?哪有這麽好的事情?”淩波的笑意有些冷了,“我現在只當你身不由己,你再說下去……別逼我恨你。”

似乎是打擊過大,又似乎是從未想過有這一日,韓謹幾乎是聽不進淩波在說什麽了,只顧翻來覆去地念“七巧,不要”。

淩波也不欲再同他多說,只是将手中的食盒塞到了他手上,“這裏是鴛鴦糕,便是你所想的那個法子做的,一半是紅豆,一半是綠豆。你成婚的時候我當然是去不了了,就當提前送上賀禮了。”說着又轉向我道:“霍将軍,實在是勞煩您了,婢子感激不盡。天色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不顧韓謹還站在原地發楞,淩波便轉身走了。只是走出兩步,她又轉回來,與他道:“你曾多次問我為什麽別的都可以做,獨獨這點心我卻不肯嘗試。我只是想,等你我成婚的時候再做給你。

現在……卻沒這必要了。”說罷,便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我不放心,跟在她後面走了一陣,見再無旁人,才道:“謝娘子,此處沒旁人,若是心裏難受……便哭出來吧,某只當沒看見。”

淩波一步不停,聲音倒是很平靜,“多謝将軍,婢子無事。”

“某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婢子真的無事。”淩波轉回身來認真看着我,“其實之前婢子就一直在猜,按照婢子對表哥與舅舅一家的了解,他們多半是如此做了,只是沒有親耳聽到,不願相信罷了。那日聽見他與大家說話,婢子就知道了,過了三月,也早就信了。今日執意一見,只不過是借着他要成親的這個由頭把話說開了,讓我自己死心也讓他死心。這事,總歸是要有個了斷的。只是辛苦将軍一趟,婢子委實過意不去。”

我連忙擺手,“謝我作甚?不過傳個話罷了。只是謝娘子,日後你有什麽打算?”

“婢子還能有何打算?都是宮人,就算百般算計,能怎樣呢?”淩波自嘲一笑。

我暗暗問了自己內心,竟是心念未改,于是鼓起勇氣道:“先前某說的話,一直都作數的。如果

謝娘子想出宮,某一定傾力相助。”

那扁貝似的玉齒輕咬櫻唇,半晌,她才道:“多謝将軍好意,只是婢子不敢承受。”

“為何?”我想了想,連忙解釋,“若是謝娘子不願意,某也不會強求娘子去某府上。師父安國公謝竣一直等着某帶娘子前去一見,師父也是娘子的親族叔伯,也定然會收留娘子。”

淩波搖頭道,“可婢子不願利用将軍。”

我失笑,“談何利用?分明是某心甘情願。娘子不必覺得對不起某,某……鐘情于娘子願意為娘子做任何事,這是某自願的,與娘子無關。”

絞了片刻衣帶,淩波才道:“婢子始終于心不安。若是婢子對将軍一絲……情愫也無,就這樣讓将軍冒着莫大風險助婢子出宮,未免太過無情無義,全然是利用了将軍的一片真心,婢子不能。可偏偏……也不盡如此……”

“什麽?”我只疑心自己聽錯了。

一絲紅暈慢慢爬上她雪白的臉頰,螓首越發埋得低,像是給自己鼓了很大的勁,淩波才道:“将軍第一次問婢子的時候,婢子想也不想便拒絕了,因為那時還念着與韓少卿的舊情與婚約,只覺得今生非他不嫁,旁人自是能想的。可這事不能想……因為仔細一想,便知道其實并不是婢子以為那樣。将軍于婢子有救命之恩,平日待婢子又好……婢子不是木頭……”

因為我救過她,因為我對她好,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我又覺得有些好笑,假如那天在曲江宴上救她的是旁人,而那人也待她不錯,她是不是也該動心了呢?

大約我的神色表現得有些明顯,淩波看後微微一愣,又忙解釋道:“婢子說錯話了……婢子只是覺得,将軍實在是個好人,可以為了自己的袍澤兄弟而得罪長公主,又是真心實意關心皇後的,還能征善戰……若是換了旁人……從前在劍南,父親麾下也有許多善戰的副将,人也不錯,但婢子并不曾……”

“謝娘子是說,你發現你對某有些情意,只因某是霍徵?”

“是。”淩波只露給我一個頭頂心,聲如蚊吶,卻十分堅定。

我又喜又疑,“既如此,某想接你出宮,為何不願?”

“婢子不想讓将軍覺得自己受到利用,更不想讓将軍以為婢子蓄謀已久。”淩波看了我一眼,又道,“但婢子知道将軍不會這麽想,只是自己心裏不好過。”

不想利用我,但離宮有定要我幫忙,這豈非是個死局?我哭笑不得,“那淩波你自己說,卻要怎樣呢?”

“今日一定要見他,只是想把話說明白,給一個了斷。至于與将軍的事情,婢子本想容後再議的。可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把話說開了。”淩波微微蹙眉,“婢子本不想的。”

“你的意思,是本來要想明白之後再與我開口?”

淩波想了想,答道:“是。”

忽然心情又好起來,我笑道:“既然是這樣,那某不逼你,待你好生想幾日,只要你過了心裏那道坎,再與某說也不遲。何況離宮之事牽涉甚廣,并不是能說走便走的,某也要先籌劃一番。”

話都說到這份上,淩波也不再說什麽,只是對着我認認真真行了個大禮,“如此,婢子多謝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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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熙二年九月初二,宮中膳房忽然走水。經禁衛軍一番施救,火勢并未燒得太大,僅燒了膳房并幾間偏殿。司膳司的宮人并無人重傷,只是據兩名普通宮娥交代,掌膳謝氏在火起時将她二人推出,自己被困火中不得出。待大火撲滅後,遍尋不得謝氏蹤跡,生不見人,死亦不見屍。但宮中每年失蹤宮人不知凡幾,也便不了了之,僅皇後崔氏為此神傷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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