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玉露團(上)
韋之遙死了,消息是瞞不住的,我只能派幾名親兵将他的遺骨并我的請罪表一道送回長安。但我不願回去,此時先帝與大長公主正在氣頭上,這一去豈不是正好成了靶子?何況南诏未平,主将不在,副将不敢擅離職守。
好在先帝并未降罪于我,給了韋之遙許多身後哀榮的同時,也下旨讓我好生殺敵,并遣了禦醫帶着傷藥前來。
磨了三個多月,總算是殲滅了南诏殘部,我才敢搬師回朝。回到長安之時已是八月廿三,錯過了皇長子誕——表姐于八月初八傍晚産下一名男嬰,母子平安。
已經過去半個月,去椒房殿道賀的人依舊絡繹不絕,我不想湊那個熱鬧,只是見過先帝後又休息了三五日,才去了椒房殿看望表姐母子。這次雖平了南诏,但折了一個韋之遙,不管責任是否在我,先帝為了給大長公主一個交代,不罰也不講。不過也好,我躲在府裏那三五日倒是十分清淨。
我特意挑了晚膳左右去探看,時已秋分,早晚都有些冷,還願意走動的人并不多,敢打攪皇後晚膳的人更少,但我不怕。
去的時候表姐剛剛用完晚膳,正囑咐乳娘将小皇子抱下去喂奶。還沒出月子,天氣又漸冷,表姐在床上歪着,床邊已經挂上了防風的帷幔。我沒見着表姐的面,只是隔着帷幔看她的身形,并沒有豐腴多少,想來這孩子來得也十分不易。
我與她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但又不得不來一趟。乳娘喂完奶後,表姐讓她将小皇子抱來與我看。孩子長得倒是結實,粉粉嫩嫩的一團仿佛雪玉,倒是一點不認生,見我便笑,十分敦實可愛。
見過皇子,我便告辭去了,只是出了椒房殿,我又見到了謝淩波。她端端正正地站在那裏,看樣子,似乎在等人。
“将軍!”見我出來,她連忙快步迎了上來。
卻是在等我麽?我有些疑惑,“謝娘子這是……”
謝淩波也覺得自己失态,連忙向我施了一禮,“婢子見過将軍,恭喜将軍得勝歸來。”
“娘子不必多禮。”勝了又如何?從韋之遙死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這一仗我一定要勝,可即便是勝了也不會有半分獎賞。“不知娘子在此,有何事?”
“婢子鬥膽,請将軍出手相助……”謝淩波望着我,目光灼灼。
她有什麽事是我能幫上忙的?在這後宮裏,有事不如去求表姐。“為何不去求皇後?”
謝淩波蹙了眉,“此事皇後殿下幫不了。”
“那你說,究竟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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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子懇請将軍……帶婢子去值房一趟。”謝淩波飛快地說着,“今日韓少卿值宿,婢子有話與他說……”
“找韓書毓卻讓某帶你去?”我險些被氣笑了,“謝娘子,你是把霍某看得太過大度呢,還是看得太沒心肝呢?”
淩波咬着唇,一言不發。
我卻越想越生氣,忍不住出言奚落道:“謝娘子莫要忘了,挑菜節的時候韓書毓說了什麽。他将你棄如敝屣,為了自家的榮華富貴轉手就把你送進了掖庭,你倒好,還心心念念地想去見他……”
“婢子知道了,不敢攪擾将軍。”一張小臉霎時變得雪白,也顧不得尊卑禮節,淩波出言打斷我,轉身就要離開。
看着她單薄的背影,我又深恨自己口無遮攔,“尋他何事?”
淩波愣了一愣,似是想了片刻,才與我道:“表哥他……要成親了,定下的是長孫家的庶長女。”
長孫氏也算是本朝新貴,定坤公長孫耀是跟随太宗平定天下的左膀右臂。到如今長孫氏雖不能與五姓七望、南朝四姓甚至關中六大姓相比,但配韓家卻是綽綽有餘。只是……先帝怎會容忍他娶親?
“至尊允了?”我很是詫異。
淩波冷笑一聲,“聽說是他自己向大家求來的,大家親口指的婚。”
轉念一想也是,韓謹早已加冠,中了狀元又官拜大理寺少卿,理應成家立業,倘若一直拖着倒會生出許多閑話成為日後政敵攻讦的把柄。先帝應當是舍不得他被攻擊的,至于妻子,全然可以放在家中當個擺設,就像……表姐那樣。
不過從前次聽到的話看來,我還以為韓謹多麽着緊淩波,即便知道先帝不愛聽這話,也要開口求一求。也不能指望他終身不娶,只是這才多久,便要迎娶長孫家的大娘子了,倒叫我看不上了。
“某如何能帶你去?”值房算是外朝,即便是司膳司的女官,不是去送飯的,沒有出入的腰牌也是進不去的。
淩波想了想,“請将軍……引他出來吧。婢子準備了些吃食點心,讓他不得不出來的。”
晚膳都已經派過了,這會膳房裏也沒什麽人,淩波進去講提前做好的點心取出,交到我手上,自己手裏卻還留了一只食盒。
手上小小的一只食盒裏散發出幽幽的香氣,不同于我從前嘗過的任何食物,倒是像大殿裏焚的香藥。我一時好奇,便忍不住問:“這卻是什麽?香味奇特,聞着很是舒服。”
“回将軍,這是玉露團。”淩波把食盒揭開一點給我看。只見一只白瓷碟子上整整齊齊地碼着十枚晶瑩剔透的點心,微微泛白,倒真有幾分“玉露”的意思。
“倒是新奇。謝娘子自創的?”
“婢子驽鈍,并不能想出這樣新奇的菜式,原是韓少卿的主意。”淩波略略擡了擡嘴角,“原本只是普通的珍珠糯米團子,昔年韓少卿說這團子裏配的餡委實太甜了,便想着要換一換。婢子當年換了許多樣,他都覺得不盡如意。夏日裏的一個傍晚,婢子做了消暑湯送過去,裏面加了薄荷、冰片等清涼的香料,他才說這個好,清涼沁爽,還提神醒腦。只是香料委實難得,不敢盡數只用香粉,便想着把豆粉烤幹,再用香料熏蒸入味,凝成粉霜灑在團子上;餡料也換成了添了香料的蓮蓉。”
雖然淩波十分擅長易牙之術,但為了滿足一個人的口味而百般遷就……怪道是青梅竹馬情深意篤呢。
我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語氣有些酸溜溜的,“想來謝娘子那些新奇的菜式……一半都是韓少卿的功勞?”
“婢子識得些字,喜歡看雜書,但那些詩詞典籍卻是避之不及。有的雜書裏提到某種吃食,有的引經據典,有的寫得文绉绉的,婢子看不明白的,便是……少卿幫忙參詳的。少卿從前在外游學,得了寫新的食譜,也會給婢子帶回來。”
“哦,那這樣講,果然是情誼非同一般。那某帶謝娘子去聽了那些話……謝娘子豈不是傷心得肝腸寸斷了?”
淩波愣了愣,小心地觑了我的神色,方道:“先父在世時,曾教育婢子:不僅持身要正,且不能與那些心術不正之人結交,若是身邊親故如此,則不惜要大義滅親。韓少卿既然能做出這樣的事,便遲早是要被婢子發現的。長痛不如短痛,婢子倒是要多謝将軍了。”
我還想說什麽,只是一擡眼便見前頭已是值房,多少話都只能咽下,只是道:“某先進去了。還請謝娘子在外稍等。”
“婢子多謝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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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房的一些官員在快要響閉門鼓之前還看到我顯得十分驚訝,卻沒誰前來阻攔,我輕而易舉地就找進了韓謹的屋子。
他看到我十分驚訝,“霍将軍?這個時辰前來,有何貴幹?”
我看到他便想起淩波方才對我說的話,心道是這樣好的一個女子,講一腔深情都傾注在他身上,他不領情就罷了,還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轉手就出賣了那個女子,委實是可氣。于是我也沒什麽好聲氣,只是揚了揚手上的食盒,“也沒什麽事,不過……是與少卿敘舊罷了。某還帶了些點心來,韓少卿不會嫌棄吧?”
盡管我曾找他商量過案子,但從那之後便再無交集,細數起來,也沒什麽舊可敘。但韓謹不知道我想幹什麽,也只好賠笑道:“小可哪敢嫌棄?霍将軍請坐吧。只是這裏沒有好酒可招待。”
“韓少卿要當值,待會某也要去骁騎營看一看,酒便免了。”我将那食盒放在岸上,當着韓謹的面揭開,暗暗觀察他的神色。
果然,韓謹的神色微微一變,“這……這是……”
我渾不在意地一笑,“方才從皇後處看了小皇子過來,正趕上皇後用膳。因看桌上點心做得精致,問了幾句,皇後便指了專司她飲食的掌膳又做了一份。莫不是韓少卿不喜歡?”
“能專司皇後的飲食,自然手藝不凡,小可怎會嫌棄?只是沒有見過,故有些驚訝罷了。”韓謹強笑。
我且看他故作鎮定,只拿起一只玉露團咬了一口,滿口辛辣,卻不知韓謹怎生喜歡這樣的。但面上卻還要不動聲色的,“據那掌膳說,這叫玉露團。倒不是她自己所創,而是她入宮前同兄長一道參詳出的。”
韓謹捏着玉露團欲咬卻又是在咬不下去,掙紮半晌,問道:“那掌膳可是……”
“姓謝,據說是因罪沒入掖庭的。”
“真是……可惜了。”韓謹的聲音很低,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我聽。說完便把手上快要捏化的玉露團送入口中,未如何咀嚼便囫囵吞了下去,仿佛是上面禦賜的□□,仰頭閉眼也要吞進去。
我暗自冷笑一聲,又道:“韓少卿,其實某此來,還有一事相問。”
“将軍請講。”韓謹大約意識到我并不是心血來潮跑去找他,定然是要和他說什麽的,接話的時候都有些戰戰兢兢。
“是這樣,某有位朋友,父親得罪仇家橫死,因怕累及自己,便去了指腹為婚的女子家避禍。那女子家人聽說仇家正四處搜尋他的下落,且有重金酬謝,便偷偷告訴了仇家他的下落……不僅如此,那女子眼下又定了一門親事,聽說夫家倒是有頭有臉的……”
“霍将軍!”韓謹面上紅一陣白一陣,也顧不得讀書人的斯文禮節,忽然出聲把我打斷,“将軍……認識七巧吧?”
“自然認識,她照顧皇後身孕這麽久,某怎麽也碰見過幾回。”
“将軍怎麽知道這些事?”韓謹驚恐地看着我。
“難道韓少卿沒聽過一句話——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我冷笑,“啊,這話太俗,韓少卿是讀書人,自然不會聽過。那就換個說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總知道吧?”
“七巧知道嗎?”韓謹急切地問。
“似乎韓少卿還不夠了解謝娘子啊,難為你們從小是一處長大的。”我忽然對韓謹感到前所未有的厭惡,“有的東西,是你與她一起研究出來的,便是只屬于你們二人之間的秘密。這些東西,旁人是看都別想看到的。她做出玉露團來,你說是什麽意思呢?”
韓謹低頭想了一想,大概是想通了其中的關竅,狠狠瞪我一眼,“不知霍将軍為何要告訴她?”
“難道要等你騙她一輩子嗎?”我怒視回去,“某還以為韓少卿是坦蕩君子,卻不料……哼,竟是個陰險卑鄙的小人!出賣一個弱女子便罷了,卻還想永遠騙着人家。韓少卿,難道你以為你與長孫娘子的婚事,宮裏的人就不知道了嗎?”
“七巧想幹什麽?”韓謹大驚失色,“雖說至尊沒有下旨追究,但她終歸是罪臣之後,沒入掖庭也是罪有應得。現在她是帶罪之身……真要鬧起來,我到不會怎樣,她卻連性命都難保!”
“韓少卿是在擔心自己呢,還是在擔心謝娘子?”我嗤笑,“謝娘子想做什麽,某也不知道。不如親自去問?”
“七巧她……”
“謝娘子現在就在外間,等着韓少卿現身一見。見是不見……韓少卿,這就悉聽尊便了。”
韓謹霍然起身,也顧不上我後面的話在說什麽,不顧形象地奪門而出,跌跌撞撞地撲了出去。
想想他方才說的也對,淩波仍舊是帶罪之身,把此事宣揚出去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對韓謹來說也只是有損名聲。不過先帝那樣着緊他,當然會把此事壓下去。他此事這樣着急,大約是怕淩波吃虧。算他還有些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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