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箬葉包子
“啊——你放開我,放開我!”一路上秦儀不停地慘叫,煩的我真想把他丢下馬去。但幽州那邊還等着他去,我不得不強忍怒氣,只輕描淡寫地斥道:“再叫,小心我割你舌頭!”
但秦儀反應也很快,哼道:“你不敢,你還要用我。”
我實在忍無可忍,反手就給了他一巴掌。
倒是李信,悠悠地說了句話,“秦将軍,大約你是想太多了,幽州駐軍雖然要聽團練使的號令,但團練使無法指揮的時候,便以團練副使為尊。幽州眼下的确團練副使一職空缺,但只要有蓋你印信的委任書,臨時找一個也不難。想翻你的印信易如反掌,到時候委任書一下,你是死是活……”
秦儀被吓住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殺害朝廷命官……”
“末将自然不想犯上,可事急從權……”
“好好好,你不殺我,什麽都好說!”秦儀連忙大叫。
吵了半路的聒噪人終于安靜下來,我只覺得心情大好,又忍不住看了李信幾眼。以前覺得李信沉
穩幹練,想不到他心思也活絡得很,實在是個能人。
我問他:“依你之見,幽州團練副使誰來做比較合适?”
秦儀聞言又叫起來:“我還在呢,你們想做什麽!”
佩劍出鞘兩寸,他又乖乖閉嘴了。我把劍收回去,繼續向秦儀道:“秦儀與那邊其他将領關系如
何?”
“實在不如何,秦将軍只是因為有個出身荥陽鄭氏的舅舅才……”李信似笑非笑地道,“霍将軍覺得,秦将軍軍功如何?”
自然不如何,我還從未見過哪個武将如此貪生怕死,一見便是沒有親臨過戰場的,難怪能把楚煊巴結得這麽緊。于是我道:“這樣說來,想必秦将軍也找不到什麽親信了。那幽州團練副使,豈不是委任給誰都都可以?”
“将軍此言差矣。”李信搖頭,忽地眼前一亮,“将軍,前面就是安國公的人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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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前面塵土飛揚、影影綽綽的有人馬在急速行進,我也忘了繼續追問他後面的話,只是奮力催馬向前,“快,加快腳程,趕上大軍!”
早有副将飛馬前去接洽,師父大約也命大軍原地修整等候,我們也沒有沒命地追趕,只是稍稍加快腳程,趕了一盞茶的功夫便墜了上去。
帶領的人馬速速歸隊,師父命人将秦儀看管好,便将我與李信叫到一邊,問道:“寧王仍舊不肯?”
“弟子無能!”
師父重重嘆息一聲,“此事不怪你。可你這是把誰押過來了?”
“幽州團練使,秦儀。”我簡要地把方才我上城抓秦儀、路上與李信的對話和師父講了。
師父卻重重瞪我一眼,“漲能耐了,敢爬城牆了!我看你摔下來怎麽辦!淩波丫頭怎麽辦!”
倒是一把就捏住了我的軟肋,讓我動彈不得,我只能悻悻地任由師父數落。
但眼下這時候,師父也不會揪着這事不放,只是問李信,“剛才你與阿徵沒說完的半句話是什麽?”
“回安國公,末将是想說,委任團練副使,最好還是找個不理事也無主見的,再不濟也要聽話。”李信恭聲道,“大軍這一去,必是要讓安國公來指揮的。只是屬下怕那位新的團練副使不服……”
“你說得很有道理。”師父也不是愛權之人,只是有了楚煊的前車之鑒,也不敢随意讓不知根底的人指揮大軍。“若是你熟悉幽州守将,便你自己斟酌着去辦。若是不熟……便讓秦儀那厮一道參謀。”
“末将這就與秦将軍去商議。”李信想也不想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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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他們就擇定了人選,逼着秦儀寫好委任狀,只是這狀書到底是沒有派上用場的。
因為突厥忽然而至且來勢洶洶,幽州又剛接到李冠英亡故的消息,滿城軍心不穩,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連城門都沒守住。突厥在幽州大肆劫掠一番,分出一萬人馬繼續屠殺殘兵,剩下的人便直往易州去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接先帝密旨,優異隊突厥士兵,約摸五萬人,竟神不知鬼不覺地繞道妫州,也直往易州去。這一隊帶兵的,竟然是突厥名将、可汗的嫡親兄弟達斡。
達斡乃是一名悍将,與師父歲數差不多,因此他二人年輕的時候沒少交手,卻是互有勝負難分伯仲。提起達斡,師父倒是十分崇敬,說他是難得一見的對手。由着達斡領兵殺往易州,這城只怕也難守住。
折了兩萬大軍、一個節度使,派出一個親王、一個左翊衛将軍并一個堪稱戰神的國公,竟被突厥耍得團團轉,連幽州城都被破了。只怕朝廷上真是沸反盈天,先帝也氣得不行。
但我們還不能直追易州,需知幽州還有一萬突厥正在殘殺百姓,我們不能不管。于是緊急商議後,師父決定火速剿滅突厥餘兵,再行下易州,橫豎先帝已經下令其餘各州府支援易州了,連本來是跟着他來支援檀州的辎重人馬也被他指派着折去易州。
萬幸的是,幽州本就亂,又被突厥擊潰,城中守将說是一盤散沙也不為過,師父一到,就仿佛是找到了主心骨,唯他馬首是瞻,倒也省了不少事。
秦儀也知道眼下危急,不敢再亂來,連忙點齊了剩下的兵将,在內城找了間隐蔽些的屋子議事。
“幽州剩下一萬人不到,糧草幾乎被劫掠一空,城中卻還有數萬百姓;而突厥剛剛經過劫掠補給,說是兵強馬壯也不為過,實在不宜正面交手。”我看着地圖與衆人道,“何況北地平坦,沒有山丘阻礙,突厥騎兵沖擊起來可謂易如反掌。”
衆人一言不發,唯有師父緩緩點頭,“依你之見,該怎麽辦?”
“巷戰。”我回望師父,在他的眼神裏看到了贊許。
師父負手看了地圖良久,沉聲道:“幽州的布防與地形,我還不是特別熟悉。諸位都是駐守幽州多年的,你們來說說巷戰的勝算如何?”
幾人低頭私語一陣,有一人擡頭道:“眼下看來,巷戰的确是上策。只是末将有一事不得不說。”
“講。”
“幽州眼下還有不少百姓在城中,且都是無法遠行的老弱婦孺,一旦巷戰……”那人猶豫片刻,低聲道:“突厥來得太快,能逃出去的人也沒帶多少家當。日後擊敗突厥,那些人還要回來的。若是因為巷戰将這些家當毀于一旦……幽州可怎麽辦?”
師父沉吟片刻,問道:“眼下突厥盤踞在城中何處?”
“突厥不慣住我們的屋子,白日裏進城搶掠殺戮完了仍舊還回城外紮營。”
“那城中富戶集居何處?”
“大概都在城南城西一帶。”
我大約猜到了師父的用意,便道:“此事可行。北地為了貯存冬糧,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地窖,富戶家中還有無數細軟財寶,只怕還會修有密道密室,用來藏身再合适不過。屆時只要把城中之人還能動彈的全都集中到城南城東,實在難以挪動的就地藏好,再将突厥人引到城北城西小巷中去,來一個甕中捉鼈!”
“霍将軍此計甚好!”李信撫掌道。
師父欣然一笑,問道:“幽州太守、司馬等人何在?”
立刻有人答道:“太守司馬等人皆是文臣,恐讨論起布防返攻之事插不上口,便去城中安置百姓了。”
“很好,着人去請太守等人過來。”
一盞茶的功夫,幽州太守領着幾個下官來了議事的屋子。師父也不與他客套,直截了當地道:“速速将城中富戶大戶的名冊抄錄一份,再逐一核對誰家還在城中,去挨個游說,讓他們開門放百姓進去躲避。若是不在城裏的,直接砸開院門放人進去。”
太守一愣,想讓沒想到師父會下這樣的命令。
“城中的百姓也要大致清點,通知那些不便出逃的百姓一定要躲好,不管躲在什麽地方,總之突厥人來了一定不要慌亂,不能讓他們找到。哪怕突厥進屋搜刮也不許出來,保命要緊。”
“是是是……”太守只顧着點頭。
末了,師父又對秦儀道:“我知道你不想作戰,且給你個松泛的活計。你領着五百人,分散到各家各戶,一是保護好百姓,二是看好那些百姓不要動了富戶家的任何東西。明白麽?”
秦儀大喜,千恩萬謝地點人去了。
把太守等人也打發走之後,師父才又道:“諸位,你們以為在哪裏伏擊突厥合适?”
衆人圍着地圖研究許久,才道:“北面城門旁的幾個坊市都好。北城門是去營州1的必經之路,往來多為商旅或獵戶,居住在此的多半是馬夫、腳夫與向導,常年在外奔波,家中也不會有什麽值錢的物事,不怕打起來損毀。這些人身強力壯,也都是可以立時撤走的。必要時,他們還能祝我們一臂之力。”
師父點頭道:“好,這些事你帶人去安排。城中百姓不少,遷挪起來實在不便,太守等人也兼顧不過來,剩下的人都去幫忙。”
見衆人欲走,我連忙道:“元帥,末将請命,誘突厥入城!”私底下衆人叫國公也無妨,只是師父既領兵出征,先帝少不得會加封他為兵馬大元帥,當着衆人的面我也不好叫師徒。
“元帥,末将願與霍将軍同去。”李信也站了起來。
有校尉連忙道:“末将等人在此,哪裏需要霍将軍李将軍以身犯險?元帥,末将請命!”
“眼下諸位之中,除了元帥,便是我軍階最高,突厥也不會不知道擒下我有什麽好處。我一露面,他們定會傾巢而出,省去不少誘敵的功夫。諸位不必争了,這個活霍某搶定了。”我不容反駁地道。
師父睨了我一眼,才緩緩道:“都不要争了,伯英說得不錯,就讓他帶人去誘敵吧。李信也去。人馬不可帶得太少,要讓突厥一看便信以為真。”
既然師父都說話了,衆人也不再分辯,只能領命一一去了。
李信也要告辭離去,師父叫住他,“誠望,你先別走,同我和阿徵一道去城裏看看。”
誠望是李信的字。聽師父這樣叫他,他也不好推辭,連忙道:“末将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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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幽州從前是何模樣,但作為歷史悠久的古城,想來從前也是十分繁華的。只是經歷過一場戰事,剩下的只有滿目瘡痍。
燒焦的木梁、傾塌的女牆遍地都是,裏面還橫七豎八地倒着無人收殓的屍首,男女老幼皆有,着甲的穿布衣的交錯。地上的血跡早就幹涸了,一灘灘紫黑的印記凝固在地上,深深伸入長街的石板縫隙,觸目驚心。一些屍首旁,還散落着白面粟米。有一處孤零零地躺着一只炊餅,一半被踩癟,成了一個帶血的腳印,另一半還是白生生的。
正是做晚飯的時候,城中卻只有幾道稀稀拉拉的炊煙,多半是相熟的鄰裏湊在一起,将家裏僅存的糧食拿出來烹制分食。也有的人瑟縮在殘垣斷壁中,木然地啃着幹糧,見師父領着我與李信走去,便用戒備的眼神打量着我們。
“狗日的突厥蠻子!”我忍不住罵了一聲。
師父沒有斥責我要注意言辭注意禮儀,只是輕嘆一聲。
忽然,我覺得盔甲下擺被人拉了一下,回頭一看,卻是一個衣裳還算幹淨、梳着雙鬟的小姑娘。她的臉上沒有如其他人一般滿是黑灰,仍然白生生的,襯着臉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玉雪可愛。
那小姑娘應當是十分怕我的,本來面上就帶着一絲懼色,一見我回頭,忙不疊地松了手,後退了一步,怯怯望盯着我。
我不得不蹲下來,摸了摸她的頭,問道:“小娘子何事?”
她大約是見我沒有惡意,才将藏在後面的一只手拿了出來,卻是一個小布包。把布包遞到我面前,她細聲細氣地道:“阿娘讓我……把這個給幾位将軍。”
一般百姓見了穿戎裝的,多半都愛胡亂叫将軍。只是這次她還真叫對了。我看了一眼師父,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又問道:“這是什麽?”
小姑娘打開布包給我看,嗫嚅着道:“阿娘做的……箬葉包子2……她說這是最後一點腌肉,還是留給将軍們吃。”
才眼見了城中百姓吃晚飯,卻忽地接到了幾個裹腌肉的箬葉包子,一瞬間我心中莫名感動,但仍是向師父與李信搖了搖頭,對她道:“不必了小娘子,我們自己有吃的,你還小,正在張身子,還是自己吃吧。”
“阿娘說,霓裳已經九歲了,不小了。”小姑娘撅着嘴不快地道,“将軍是要打突厥的,不吃飽沒有力氣,還是将軍吃。”
我知道與她說是沒發說通的,便問道:“小娘子,你娘在何處?”
她想了一想,擡手指向一處。
我跟着她所指指出看去,之間一群人圍坐在一處矮牆下,簇擁着一名老婦人,那老婦人與她身邊一名約摸三十歲的美婦見我望過去,十分不屑地回避了目光。旁邊生着一堆火,一名荊釵粗布的婦人在忙着燒飯,與我的眼神對上,還報以一個善意的微笑。那婦人模樣清秀,倒與這小姑娘眉目相似,想來這便是她娘。
于是我接過布包,大步走過去,與那婦人道:“娘子好意,某心領了。只是娘子一行皆是老弱婦孺,不可短了吃食,還請娘子自行留下。”
聽我這麽說,旁邊的老婦人與美婦的臉色才稍緩。
但那穿着素淨的婦人卻道:“妾自己留足了口糧,還望将軍不要推辭。”
那個喚名霓裳的小姑娘已經說過這是最後的腌肉了,小孩子是不會撒謊的。我道:“不曾護住百姓,讓突厥破了城,本就十分慚愧,娘子的好意便更不能心領了。”
“可将軍這不是正在謀劃守城麽?”婦人淡淡一笑。
我見她執意要給,只好道:“既然如此,那某就留下一個,領受娘子的心意,剩下來的,還請娘子自己留好。畢竟老人家也還要吃的。”
婦人開了一眼旁邊面色不善的二人,終于松口道:“妾遵将軍之命。”
我拿了一個箬葉包子在手,剩下的仍放在布包裏,遞還給她,并道:“這城裏不安全,還是早日找個地方躲起來為好。霓裳小娘子倒是聰明伶俐,但實在太小,在這城中四處走動也不安全。”
“将軍說的是,妾一定照顧好……家人。”
我與她素不相識,也沒什麽別的好說,便轉身走了。只是走過霓裳身邊之時,她忽然又拉住我,“将軍,你叫什麽名字啊?”
“嗯?”我很是驚訝。
霓裳認真地道:“将軍要是打退突厥,就是整個幽州的大恩人,也是霓裳的大恩人。恩人的名字,霓裳總是要知道的。”
為兵為将者,本就是要保衛河山,哪裏稱得上什麽恩人?不過我看着她一本正經的樣子,還是道:“我叫霍徵,字伯英,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霍将軍,你也記住呀,我複姓公孫,公孫霓裳。”她一字一句地道。
“我記得了。”我忍不住又捏了捏她油亮的頭發,“快回去吧,別在亂跑了。”
直到公孫霓裳又回到她母親身邊,我才走回師父與李信旁邊。師父颔首道:“做得不錯,還算有分寸。”
“承蒙師傅教導。”
師父聞言,面上卻沒有喜色,只是道:“時候不早了,你們兩個快些回去,還要商量一下如何誘敵入城。”
“末将遵命。”李信連忙抱拳。
我也道:“好,正好該吃飯了,給師父嘗嘗幽州的箬葉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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