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白玉腴

突厥一共一萬人,我們加起來也只一萬餘,還缺少糧食辎重,即便用了巷戰之法,我們也勝得艱難。足足用了三日,盤踞在幽州的一萬突厥才被我們殲滅殆盡。

師父領着人馬火速南下易州馳援,卻仍舊讓我再去一趟檀州,希望能說動楚煊。

反正我孤身一人去檀州借兵借涼,便送師父一行人先行,再行上路。

在我出城之時,卻看到公孫霓裳站在那裏,看樣子還是在等我。

她穿着一身白衣,額上綁了一圈白布,似乎是在披麻戴孝。偏偏腳邊還放着一個大壇子,一看便是一壇酒。

“你們家……”

“祖母過世了。”公孫霓裳低着頭,卻不見多少悲戚,末了又補了一句,“就是那天霍将軍在母親那邊看到的。”

我暗想那日看到的情形,那老婦人對她娘沒好臉色,大約素日對她也不過爾爾,難怪一點不傷心。于是我便問道:“幾日前不是好好的麽?”

“逃到城南避禍之時,祖母的金镯子不慎失落了,卻一定要去找,也不肯去城南城東避禍了。家裏幾個人出去都沒有找到,祖母便親自去了,誰也勸不住。後來阿娘讓我去找祖母,也沒有找回來。昨天夜裏聽到城中慶祝勝利了,家裏才又出來找,最後在街上找到了……屍首……”公孫霓裳的臉色有些慘白,畢竟只是個九歲的小姑娘,經歷那樣的事,必定吓着了。

“難怪我會在街上看到你一個小姑娘亂跑。”前日我正帶人圍剿突厥,忽地從旁邊竄出一個小姑娘,眼見突厥人的狼牙棒就要落到她頭上,我連忙沖過去一把将她抄到馬上,然後才發現那是公孫霓裳。兵荒馬亂的,我也來不及細問她是為何一個人跑出來的,只是吩咐了一名軍士将她帶出去找家人,卻沒想到,是因為這樣的緣故。

公孫霓裳緩了緩,臉色好了些,便将手裏的壇子遞到我跟前,“阿娘說,将軍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定要讓我當面感謝将軍。這是一個月前我跟阿娘學着釀的酒,雖然不貴重……但……還請将軍一定收下。”

“自己釀的酒?什麽酒?”以前在長安規矩大,甚少有能飲酒的機會,但作為武将,沒有幾個是不喜歡喝酒的,于是我一下子來了精神。

“阿娘說這叫白玉腴,是用最肥的羊肉不帶一點瘦肉的那種浸在酒裏釀的,酒成之後濾掉油脂與渣滓,別有一番風味。”

這倒有點意思,于是我接過酒壇,“我收下了。現在城裏還不太平,你一個小姑娘家不要亂跑,趕緊回去吧。”說着就要打馬出城。

“将軍!”公孫霓裳卻叫住我,認真地問:“你還會回來嗎?”

幽州困局已解,我還要搬兵去易州,倘若日後沒有戰事,只怕我是不會再到幽州來的,于是我道:“我一來就代表着又有戰事了,你還是不要盼着我再來了。若是有機會,你倒是可以到長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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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個小姑娘說這麽多也是無益,于是我将酒壇綁好之後,便轉身出城了。易州之危刻不容緩,我還要快些趕到檀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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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就我孤身一人前來,沒有手下,也沒有旗手鼓手。我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喊道:“檀州守将何在?霍徵前來叩關!”

從我喊第一聲開始,我便看到城上有人在探頭探腦,但始終無人站出來說話。我也不搭理他們,只是重複着那句話。

大概十多遍的時候,孫乾冒了出來,驚喜道:“是霍将軍!将軍是得勝歸來了嗎?”

我沒空與他廢話,只是道:“請見寧王。”

孫乾默了一默,期期艾艾地道:“真是……十分不巧……寧、寧王他……他染了風寒,不能起身……”

四月中的天氣,哪怕是檀州也沒有太冷,楚煊再怎麽身嬌肉貴,也不會染上風寒。我知道他不想見我,但我卻不得不見他。路上接到李信傳書,說是易州的突厥足有十萬,易州守軍再加上師父帶去的援軍也只能湊出六萬,其餘各路征調的援軍尚不知幾時能趕到,何況易州本就兵備不足,師父又沒帶多少辎重,突厥那邊帶兵的又是名将達斡,兩邊打得很是艱難,甚至可以說形勢對我們很不利。

“霍徵請見寧王!”先前為了求先帝放了王勇,我能在紫微殿外冒着大雨跪了幾個時辰,楚煊不過稱病,豈能令我離開?

孫乾很是為難,索性眼不見心不煩,躲進城樓去了。

“霍徵請見寧王!”

我一遍又一遍地站在樓下喊,大約喊了一刻鐘,喉頭都泛起些血腥味,城樓上才又出現一個人理會我。那個人是楚煊的近侍,名叫奉劍。他抱臂立在城頭,冷聲道:“霍将軍,我家大王的确是身體抱恙不便見客,還是請回吧。叛軍之将,也敢回這裏來,大王沒下令把将軍抓起來,全是看着從前的情分。”

他不說最後一句,我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可既然他講出來,我就斷斷不能忍。我喝道:“事實如何你還不清楚嗎?秦儀是怎麽被我帶走的不記得了是嗎?不記得沒關系,某倒是很願意幫寧王回憶回憶!”

奉劍大怒:“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說着我翻身下馬,作勢就要躍上城牆。

奉劍到底擔心楚煊的安危,連聲道:“霍将軍稍安勿躁,切不可輕舉妄動!屬下這就去請大王!”

等他走遠了,孫乾與一幹軍階較低的舊部才鑽出來,大聲道:“将軍幹得漂亮!狗仗人勢的東西,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楚煊不願意開城迎戰,但我的舊部我是知道的,龜縮不出不是他們的脾性,多半會鬧起來。沒了秦儀,彈壓他們的多半就是奉劍,大概他們看奉劍是格外不順眼,眼下我讓他吃癟,孫乾他們也是格外高興的。只是我此行借兵多半是不能成的,他們還要被困城中與奉劍打交道,萬一他是個心胸狹隘的,豈不是大事不好?

于是我冷臉道:“起什麽哄?沒你的事就自己一邊待着去!”

孫乾不情不願,但我的話倒是不敢不聽,便也退回了城樓,一邊走還拉上了一同看熱鬧的兄弟。

我在城下等了半個時辰,等得都在想究竟要不要爬上去抓了楚煊說話的時候,他才施施然登上城樓。

身上穿了件滾了金邊的月白暗龍紋直裾,外面披着霜色大氅,頭上戴着綴白玉的遠游冠1,腰上系着青玉盤螭佩,倒是如在長安一樣的打扮。楚煊本就生得白淨陰柔,這樣一身更顯得文質彬彬。只是他現在還是一軍主帥,這樣打扮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聽說大王抱恙,也不知大王是什麽病?吃藥不曾?”我知道自己這話很不好聽,可現在我已經不能對着楚煊好生說話了。

楚煊面上的笑容無懈可擊,溫溫和和地道:“有勞将軍垂詢,普通風寒而已,不妨事。”

“普通風寒?聽奉劍這麽一說,還以為寧王纏綿病榻病入膏肓了。”

“底下人大驚小怪罷了。倒是一片忠心。”楚煊依舊笑着。

我不想再廢話,幹脆道:“既然大王無礙,是不是可以開城發兵了?”

“開什麽城?發什麽兵?”楚煊有些驚愕的模樣。

“突厥破了幽州直取易州去了,眼下元帥馳援,加上易州守備不過六萬人,突厥領兵的還是名噪

一時的大将達斡,若檀州不支援,易州便危險了。”

楚煊頓了頓,才道:“可檀州目前也只六萬人,總還是要留着人守城的,少說也要三四萬人,也只能抽調出兩萬而已。”

“兩萬人難道還少了?”我冷笑,“如今突厥人都繞過幽州妫州打到易州去了,誰還會來檀州?需要這麽多人守城?”

“兩萬人的确不少,可伯英啊,你想沒想過,我們來檀州多久了?兩月左右,我們才帶了多少糧草?守城不動尚可一頓少用些米面糧食。可一旦打起仗來,吃不飽飯……你莫忘了,當日拟于李都督出城,借了城中鄉紳的糧草,他們不找人還嗎?你們一走了之,自然只有我來幫你們還……”

“少說廢話!我只問你,開不開城?借不借兵?”我怒火中燒,忽然很想飛身上城揪住他暴打一頓。

楚煊慢條斯理地道:“不是我不想借,而是實在無兵可借。至于開城……伯英,最初的情報說突厥只有三五萬人,可現在呢?竟然一下子變成了十萬!可見突厥狡詐,不得不防。說着是都去了易州,誰知道是不是調虎離山之計?萬一騙得易州守将傾巢而出,再有數萬軍隊轉攻檀州,難道你們還想腹背受敵?”

他說得很是輕巧,乍一聽竟還有些道理。可突厥一共才有多少人?即便他們男女老幼全民皆兵,一氣派出十萬也算是傾巢而出了吧?難道他們自己的領土便不需要人鎮守了?

我沉聲問道:“這麽說,寧王是不願意出兵相助了?”

“不是小王不願,而是……”

“你只回答我,是或不是!”

楚煊沉默片刻,終究道:“是。”

“很好。”怒極,我反倒笑了出來,“大王這主帥做得很好,不傷一兵一卒,不費一刀一劍,坐享其成便是了。既然大王不願意開城,霍徵也不想做這麽個讨嫌的人。大王就好好守着城吧,永生永世不要出來才好!”

說完,我翻身上馬,也不管楚煊接着說什麽,便頭也不回地去了。

不開城就不開城,不借兵就不借兵,獨我一人便夠了!

熱血與怒意一股腦地湧上頭,燒得我耳畔嗡嗡作響,策馬如飛一般往易州趕去,勁風從面上略過,亦不能減去面上的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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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得馬兒都累了,我才找條小溪停下來,放馬去喝水,自己則找了棵樹坐下來,解了出幽州時公孫霓裳給我的白玉腴,就着壇子喝了一口。

酒裏面浸了肥豬肉,口感變得十分溫厚。一口酒猛灌下去,沒有想象中那種一蓬火在口中炸開的感覺,反倒讓我清醒不少。

我到底在幹什麽?

明明是求楚煊借兵借糧的,易州急需,怎的因為他幾句話便發了脾氣說走就走呢?事關易州存亡與六萬将士安危,忍一口氣又能怎的?

我在想要不要返身回去的時候,忽然聽到遠遠有人在喊“将軍”“霍将軍”之類的話,伴着一陣馬蹄聲朝我靠攏。也不知來的是敵是友,我放下酒壇,手按在佩劍上,一有不對便準備沖上去。

“霍将軍等等!我們跟你一同去!”一支騎兵朝我奔來,看服色是我熟悉的,應該是自己人。

我凝神一看,才發現當先打頭的一人是孫乾,他身後好幾個低階軍官也很面熟。他見到我大喜,連聲道:“可算趕上了!将軍,我等願意馳援易州!”

“你……怎麽出來的?”見不是敵人,我才松了口氣,卻很是驚訝。

孫乾勒馬,翻身下來走到我跟前,其他人也紛紛下馬聚了過來,烏壓壓一片人。孫乾道:“末将在城上與寧王說,大王不派兵可以,但末将自請馳援,其他什麽東西都不帶走,戰馬是自己的,只把馬牽走、刀配上就行。”

“是啊是啊,我也是這樣說的!”四下裏響起一片應和之聲。

我既震驚有感動,“好!很好!不枉我從前用心帶過你們!但寧王怎麽放你們出城的?”

“我們這些兄弟,看不順眼寧王不是一日兩日了,早就想走了!當日将軍悄悄出城沒有帶上我們便罷了,今天卻不能不跟。一個兩個人說也就算了,寧王可以命人帶下去軍法處置,可這麽多人一起請命,那架勢就像他不答應我們就要撲上去撕了他,他不敢不答應。”孫乾憨憨地笑。

想想也對,楚煊不是武人,彈壓住這幾萬人一向是靠着親王的身份。但他所作所為,實在是讓人連他的身份也不願顧忌。這麽多人請命,再不答應,只怕是要引起嘩變的。

“你們來了多少人?”我望了一眼他身後的人,暗暗猜度。

孫乾有些失望又有些無奈地道:“來得不多,也只有兩千。”

雖然我知道不多,但兩千……幾乎可以說是無濟于事。

大約我的神情太過明顯,孫乾連忙道:“将軍容禀,實在不是末将無能帶不出人,而是……這淨身出戶一樣,多少人看着都跟叛軍無異,不敢跟着走;寧王本來也不願意放我們走;末将走的時候特意點了一下,父子同軍的吧兒子留下了,兄弟同伍的只能讓兄長走……”

“不必說了,我明白……我都明白。”此去易州生死難料,又沒有調令,連軍需辎重也不足,能有這麽多人願意跟着來,其實也是十分不易了。

孫乾搓着手道:“将軍……雖然沒來多少人,可是我們帶着糧食來了……”

我霍然擡頭,問道:“哪裏來的糧食?”

“買的……”孫乾猶豫着道,“寧王不讓我們拿,可我們好歹還有軍饷,城裏還有許多大戶有很多存糧……”

“糊塗!花了軍饷,你們怎麽過?你們家裏怎麽辦?”我斥道。

但孫乾卻梗着脖子與我争辯,“将軍這話不對,有銀子也要有命花,糧食都吃不上了,留着銀子有什麽用?橫豎都買了,将軍還要帶着我們去賣了嗎?”

我實在不知說什麽好,只覺得喉嚨也是堵着的,鼻子也是酸澀的。良久,才抱起方才被我放下的白玉腴,高聲道:“諸位,你們都是大郦的好兒郎!你們的義舉,某先代易州的守軍和易州的百姓謝過了!今日奔赴沙場,此行生死難料,若是你們有害怕的,盡管回去,霍某不會計較;若是決意奔赴,便須一往無前!”

“我等誓死追随将軍!”衆人齊聲回答,聲震山谷。

“好!今當遠行,卻無人踐行。不過沒關系,霍某手上還有一壇酒,雖然不多,但聊勝于無,願與衆将士共飲!”說着便把酒壇遞了出去。

從孫乾開始,一人喝一口,酒壇依次往後傳遞,沒誰敢貪嘴。到最後一人時,他将壇底的酒渣也一飲而盡,舉袖抹嘴,将酒壇子往地上狠狠一掼,摔得粉碎,大笑道:“好酒!”

“待得勝搬師之日,霍某當請諸位喝上三天三夜,不醉不歸!”

“謝将軍!”

我見衆人皆是慷慨激昂,便翻身上馬,拔劍指天,高聲道:“衆将士聽令!”

“有!”

“随我殺敵!”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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