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禦黃王母飯(上)
緊趕慢趕到了易州,卻聽聞一個噩耗——師父連着與達斡對戰三日,舊疾複發,不慎跌下馬來,受了重傷!
好在易州發現突厥的人馬早,沒讓他們攻進城中。但看他們這樣子,也支持不了多久了。我帶來了兩千人,他們換的口糧也僅僅只夠這一城兵将用四五日的。
來不及解甲,我便沖進師父的居所看他的傷勢。
師父卧在胡床上昏睡,我進門的動靜也不曾驚醒他。我遠遠望了一眼,只覺得師父陷在被衾中的身形竟是如此瘦小——在我的記憶中,師父的身形那樣高大,挺拔如巍峨高山一般。不過想想也
是,今年師父四十有五,臉上早就添了皺紋,鬓邊也漸生白發,身形慢慢開始佝偻了。
武将多有舊疾,師父作為一代名将四處南征北戰,自然受過的傷也比尋常人多得多。他本該在長安享榮華富貴的,卻硬是因為我的沖動任性而不得不重披戰甲……
心中越發疼痛酸楚,我不敢再多看,連忙轉身出門,卻碰上迎面而來的李信。
“安國公……”他試探着問。
我擺手,低聲道:“睡着呢。李将軍,借一步說話。”
李信點頭,轉身往外走去。一直走到被臨時拿來當将領休憩和開會用的大宅後院,李信才站定。
我問他:“師父究竟傷得如何?”
“從馬上摔下來,肋骨斷了兩根。”李信低聲道,“大夫說,需要卧床靜養。”
肋骨斷裂也是非同小可的傷,需要好生将養。師父這種情況,本就不适宜待在易州,但更不宜挪動,如果送回長安,還不如就留在此地。不過好在沒有性命之虞,我倒是放心一些。
“易州戰況如何?”師父受傷,應該由易州團練使指揮坐鎮,但易州更靠近河東,什麽突厥、契丹、奚人都很難打過來,這團練使的臨戰經驗也就少得可憐,實在不宜指揮。而軍中本來地位僅次于師父的秦儀仍然留守幽州了,再往下數就是李信,加之他能力出衆做事穩妥,眼下易州六萬人便全由他調配。
李信苦着臉道:“敵衆我寡,糧草不足,又不能死守,難!”
我想了想,“巷戰如何?”能一舉擊潰幽州的突厥,全靠了巷戰。突厥長于奔襲,短于巷戰,若是如此,或許還有幾分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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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可行。近日與突厥交手,都是在城外。畢竟易州的百姓沒有多少出去避禍的,滿城都是人,不敢引狼入室。”李信搖頭。
“易州北面一馬平川,正是突厥所喜;四周雖有河,但還遠遠沒達到可以水站的地步。除了巷戰,沒有更好的法子。”我在路上已經看了許多次地圖,心中有些計較,“西南有座孔山,聽說山上有個很大的洞穴,可以遷百姓前去暫避。”
李信思索片刻,立即決斷道:“好,末将這就與各位将軍說說,勸說百姓暫時出城避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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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避禍一事,到底還是我想得太過容易,易州的百姓尤其固執,竟是說什麽也不願意遷出。而最讓我惱火的是,帶頭拒絕外出避禍的,竟是易州太守。
易州太守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曾經是科舉二甲第七名,文采自然是出衆的,說起話來也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與我洋洋灑灑地說了半個時辰不願外遷的理由,實在是冠冕堂皇,讓我無從反駁。但其實最重要的意思就是——突厥尚在城外,有我們這些當兵的頂着,他們為什麽要出去避禍?
我實在氣得頭疼,但又不能強行下令外遷,畢竟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內讧。
然屋漏偏逢連夜雨,在我到了易州的第三日,那邊修整好的突厥竟然又興兵來犯。好在城樓上日夜有人瞭望,總算是在突厥離我們還與十裏之時發現了。
滿城都是百姓,師父還在城中養傷,自然只能出城去迎戰。我來之後,李信便自然而然地将指揮的位置讓給了我,于是我連忙點齊兵馬,六萬人留了一萬人在城中,由李信指揮,萬一真的兵敗,也好有個接應。
突厥所選的進攻之路一馬平川。原本敵衆我寡,正面交手就沒有太大勝算,但天時地利我們也不占,無法伏擊,只能硬着頭皮上。
好在易州有兩架大型的投石車,我在出城前讓把投石車架好,能找到巨石自然是最好,找不到就挨家挨戶收集不曾燒完的柴草,包上砂石裹得密實些,澆上火油,點燃了再投出去,且要在突厥一進入射程便投,效果差些不妨事,但不能傷着自己人。
諸事安排完畢,又耽誤許久,我趕緊帶着人殺出城,鼓氣誓師一概不要。此誠危急存亡大關,沒人不會拼盡全力。
漸漸地兩軍近得都能看清對面人的模樣了,投石車卻沒有一點動靜,我不由得暗急,卻還要做出運籌帷幄的樣子來穩定軍心。
都爾罕在右軍,那位傳說中的主帥葛祿在左軍,而真正居中指揮的是個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铄的漢子,約莫五十的年紀,應當就是達斡。突厥人本就生得高鼻深目,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窩裏,更顯得目光犀利。
達斡見我們這邊領軍的是我,身後的人馬也遠不如他們多,還就如此大喇喇地與他們正面相會,不由得大笑起來,高聲用蠻子話喊了一句什麽,他身後的突厥人都興奮得大叫一聲。
但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奇怪的呼嘯,還沒來得及回頭查看,突厥後方卻傳來一陣驚恐的嘶吼。
達斡也擡頭去看,我就看到他淺藍色的眸子忽地染上了金紅色。起初只是一點點,那後那片金紅色越來越大,逐漸占據了他整個瞳孔。
熱浪從頭頂掠過,我終于看到那金紅色的火球接連落在突厥方陣中,每落下一個便帶出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
匆忙之下,我出的主意本不算好,但李信竟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完成了,還做得比我預想的好上許多。
火球落在突厥人面前,大約也就阻上一阻,他們大可勒馬不前,我們也沖不過去。可火球落在突厥隊伍的中後方就大不一樣,退路一斷,他們便只能向前奔逃,可前方隊伍哪怕是跑起來也斷然趕不上逃命的速度,這一沖一撞,大軍勢必會亂。不過亂到什麽程度,卻要看易州究竟有多少火油了。
但易州終究不是個軍事重鎮,能有兩架投石車已算是意外之喜,一陣火球如疾雨投落後便後繼乏力了。突厥大軍雖然騷亂起來,但還沒完全打亂陣型,幾位主要将領仍然安坐馬上。
我知道他們要謀出路便只能往前沖,便連忙将出城前特意尋的長|槍一揮,直指達斡,高聲道:“兒郎們跟我上啊!”
兩支軍隊轉眼便厮殺在了一起,及目之處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作為主将,我自然是要牽制住達斡的,那邊的都爾罕與葛祿都顧不得了。
可說是牽制,也實在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了。達斡作為突厥名将,經驗老辣自不必說,武功高強也是真的,何況突厥人以狼為圖騰,兇悍而殘酷,達斡更是個中代表,我與他交手,打得十分艱難。
達斡歲數大了,應當是不會說漢話的,他也就懶得廢這個力氣來羞辱我,不過他看我的神色卻是很不屑的。
我尚且勉力支持,底下的軍士便更如此,放眼望去,也便只有孫乾對上都爾罕還稍微好些——從前倒是沒發覺他如此神勇。
這樣下去可是大事不妙,畢竟易州本就不比幽州城防堅固,當日幽州駐兵更多而突厥人更少尚且落敗,易州一萬人對上突厥十萬人……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臭小子,五萬大軍交到你手裏,就是這樣用的?”恍惚之中,我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斥罵,本疑心是我聽錯了,但我一回頭,倒真是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師父!”
舊疾複發,斷了兩根肋骨,本來歲數也大了,師父應當是在卧床歇息的,眼下卻将戰甲穿得整整齊齊,奔到戰場上來了!他難道不知道此舉有多危險嗎?李信呢?為什麽沒攔住他?!
師父的臉色白得厲害,卻将手上的長戟一探,掃倒一名突厥士兵,而後翻腕一挑,将他手上的狼牙棒高高挑起,流星般地擦着我的頭頂飛過,也不知是擊在什麽東西上,發出一聲鈍響。如往常一般,師父氣勢洶洶地罵道:“留神背後!戰場之上不可分心,我教你的你都忘到腦後了?”
“師父怎麽來了?”
“我不來,躺着等着給你收屍?”師父惡聲惡氣地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把我攆回去?擒賊先擒王不知道?本來人就少,還這樣分散開,排着隊送死嗎?趕緊把人都聚過來,拿下達
斡!”
我也知道戰場上不是戶能好生說話的地方,師父都帶上前來了,斷然不能讓他在我眼皮底下手上,于是我連忙收斂心神,高聲道:“衆将士聽令——速速往中軍靠攏,拿下賊首達斡!”
“是!”
拉着□□的馬兒轉了一圈,我挽了個槍花,欲沖上去與師父圍攻達斡,卻被他橫戟攔住,“這裏不用你,達斡交給我,都爾罕或是葛祿,你要是不拿下一個就不用來見我了!”
我的确不放心師父的身體,可又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十分有道理,何況師父的脾氣我最知道,他強硬慣了,最讨厭有人與他對着幹。于是我只丢下一句“師父千萬小心”,便策馬去了旁邊。
可若是能重來一次,那時哪怕師父橫戟架到我脖子上,我也絕不會離開的!
都爾罕離我太遠,一時半會我殺不到他身邊,何況孫乾也能勉強應付,我便迎上了正砍殺得起勁的葛祿。
盡管葛祿也算突厥一名大将,但他的身手要弱得多,與都爾罕想必都要差上許多。他與我沒走上十招,便被我的長|□□中多處。見他有逃走的意思,我又哪裏肯讓,拍馬追了上去,手中長|槍一遞,一下子将他紮了個對穿。這一槍正中心髒,他是決計沒有活路的。
但我還來不及歡呼,耳邊就炸開了此起彼伏的驚呼——元帥啊!
元帥當然只有師父一人。
我霍然回頭去看,卻一眼就見到了終生都不能釋懷的一幕——達斡手中的狼牙棒被他使得仿佛刀劍一般,竟直直向着師父右肋下捅去,正中他肋骨斷裂的那處,“噗”的一聲便刺出一個凹凸不平的血窟窿。這一下當然是痛極的,師父一下子咆哮出聲,竟是這輩子從未有過的儀态全無。但他竟強忍着劇痛,伸出左手握着那狼牙棒狠狠朝自己一拽,将狼牙棒捅得更深,但用力之大也拽得達斡朝他撲去。趁着這個機會,師父單手掄起長戟,用那月牙刃砍向達斡的脖頸。
血一下子噴濺而出,一顆頭顱高高飛起,重重跌進塵埃裏。
我卻直愣愣地看着師父大笑着朝後仰去。
師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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