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東陽酒

師父的棺椁在家停靈七日,才準備下葬——盡管屍身已毀,但衣冠冢也是要立的。何況先帝下旨,賞賜金銀財帛無數,因為已經有了國公的爵位,封無可封,便按照親王的的等級發喪。有聖旨在,無論如何也不敢不大辦。

出殡那日是七月初七,宮裏還派出羽林衛來護送。雖然先帝也是一片好意,可娉婷一個大姑娘家,就不好跟着去了。淩波更是要好生藏起來,不能叫人發現蹤跡。所以最後算來算去,走在隊前捧牌位的,竟然成了我。幾個旁支的子侄也只能在後面跟着。

師父生前雖只收了我一個入門弟子,但他帶過的将領無數,如李冠英那樣升至高位的也不少,只要在長安的,都前來相送了。

經歷那日百官相迎後,城中許多百姓又來相送,路邊擺滿了香燭錢紙,配上身後跟着的喪樂吹打與衆人哀哭,恍惚讓我有種過中元節的錯覺。

但我還沒走出多遠,便氣得再也走不動了。

原本空曠通常的路面上,忽地出現三個人,站在最前面的是楚煊,左右是他的近侍奉劍與掃墨。

他竟然還敢出現在師父靈前!還是在出殡的大日子上攔在路中間。

我就要一步沖上前去,但謝家的管家卻早有準備,趕在我之前出列,迎着楚煊施了一禮,“小人見過信都侯。”楚煊歸朝之後的事我都不太清楚,因為我把自己關在師父家,不曾過問外事,只是宮裏傳旨将我貶為左翊衛羽林郎将之時我才回府接了一次旨,卻也不放在心上,雖然是從三品降為正五品,可多少人一輩子也擠不上五品的位置來,我也不虧。卻原來,楚煊也被貶谪了,從親王貶為縣侯,仍舊在範陽地界。

楚煊仍舊是一身霜白的直裾,衣料是織金暗雲紋的;帶着梁冠,卻只剩兩梁,冠前鑲着金麟紋飾;腰上選着白玉龍紋佩,下墜黛藍的流蘇,倒是與衣裳搭配得很好;手上還帶着玉質上乘的扳指。他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面上的凄楚也十分真切,“孤……來送安國公一程。”

送?若是師父沒有被我火化而是将整個屍身安放在棺內,只怕聽了這話都要氣得坐起來。

管家不好再說什麽,畢竟遇到有人路祭,也不好打出去。于是他讓開了身子。

楚煊近前兩步,對着我們這邊便開始鄭重祭拜。“安國公,晚輩前來相送了。若不是晚輩指揮不力,國公也不至……國公乃是國之棟梁,實在不該如此啊!倘若可以,晚輩情願折兩年的陽壽,換國公活過來啊!”說着,他回身去拿奉劍手上的盒子,也不知道他還帶了什麽前來。

我不知道先帝知不知道事實真相如何,因為先帝一向看楚煊不順眼,由他指揮的人馬傷亡慘重,真是削權的好借口。但看周圍人的反應,并沒有一點不屑或是反感,反倒還有些崇敬,想必是不明真相的——那神色,分明是覺得楚煊被貶,是受了師父之死的牽連,可他仍舊不計較,反倒真心來祭拜。

一股戾氣在胸臆間升騰,我怒喝道:“夠了!”

衆人都被我吓了一跳,卻不知我為何突然發難,倒也沒誰敢貿然上前來。

我将牌位遞到管家手上,大步上前去揪住楚煊的領子,咬牙切齒地道:“信都侯,罰也罰了,貶也貶了,你這是做給誰看?生擒了都爾罕至尊都不曾對你手軟,演這出戲更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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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煊一臉驚訝與窘迫,伸手慢慢拉回自己的領子,用力撫平褶皺,“小霍将軍……啊,霍郎将在說什麽?孤有些聽不懂了。安國公一生忠勇,眼下為國捐軀,孤十分景仰。孤前來祭拜,有何不妥麽?”

“景仰?信都侯,原來你所景仰之人,卻是用來害死的?”我冷笑一聲。

“霍郎将在說什麽?孤聽不懂。”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呵斥,“霍徵!今日是安國公出殡的日子,當着長安百姓的面,你要幹什麽?”原來是姨夫也來了。

可我火氣上頭也顧不得這許多,怒道:“若不是你不肯借兵不肯借糧,易州的守将便不至于非要與突厥正面相抗,師父也不會帶傷上陣,最終被突厥人重傷!”

我這麽不管不顧地吼了出來,我身後的謝家人還好,多多少少知道些內情。但各位軍士與長安百姓卻萬分驚訝,如同油鍋裏澆了一瓢沸水,都炸開了。

“小霍,怎麽回事?你說清楚點?”有些與我還算相熟的高階将領忍不住大着嗓門問道。

我望着楚煊,看着他坦然的面色裏閃過一絲慌亂,便冷笑一聲,問道:“信都侯,最初到檀州的一月,為何閉城不出?”

楚煊勉強一笑,“這是什麽話?如何叫做閉城不出?”

“你在檀州寫奏章,至尊遠在長安,自然不知道那便是怎樣的境況,底下人也不知道你寫的什麽。可大家都在長安,你還敢撒謊?你到底做了什麽,将還朝的将士招來一問便知。你以為……你還能信口開河麽?”

楚煊臉色一白,并沒回答,我提高嗓音道:“為什麽閉城不出?”

“突厥……突厥兇悍,恐怕不敵……”

“為什麽上書說我與李都督叛逃?”

“你、你們……漏夜出城,帶着兩萬人馬……軍備帶走一些,糧草也是自備的……任誰也會誤會……”

“李信回城請援,為何不開門?”

“叛軍之将,如何可信?”

“頭次我們請援,糧草軍備不給就罷了,為何不願放秦儀出城?他可是幽州團練使。”

“何曾是孤不許……分明是秦将軍不願!”

“那我們轉戰易州之時,為何還不肯開城派兵?”

“萬一是突厥調虎離山之計……檀州危矣……”

我與楚煊一問一答,所有人都靜靜聽着,漸漸地,那些曾經在軍中待過的人待不住了,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待衆人議論得差不多,我才又道:“信都侯,你知道當時圍攻檀州的突厥有多少人嗎?三五萬而已。檀州有多少兵馬?九萬!你是如何恐怕不敵的?李信請援,他是不是叛出你自己不清楚嗎?至于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願意開城出兵,還需要霍某明說麽?”

“孤……不明白霍郎将的意思……”

他仍舊再嘴硬,我也就索性把話挑明,“自從至尊下令讓你為主帥之時,你便算計好了吧?你故意閉城不出,因為你知道自己不會打仗,真的打起來之後底下人還是要聽我與李都督的指揮,就算最後勝了,功勞半點也不是你的,你不甘心。所以你寧願不戰,也不願讓功勞旁落。可你又太了解霍某,知道霍某一定會私自出城,但并不能帶走太多人馬。這算盤倒是打得好,即便霍某勝了,不聽調令私自行動也是大罪,要挨罰的;敗了也無所謂,待霍某拼殺過後,突厥也士氣大傷,你再領兵接手殘局,功勞都是你的。可你沒想到李都督會戰死,霍某會敗得這麽慘,你不敢派人來找,怕突厥會反撲。你知道至尊一定會再派人來,或許還有一線轉機。但你沒料到來的竟然是安國公,有安國公在,誰還會聽你的話?即便打了勝仗,也不是你這主帥指揮得好。于是你打了同樣的主意,讓安國公先行帶人拼殺,你再撿便宜。不過你更沒料到安國公也戰死了……不得不說從前霍某還将你當個朋友還掏心掏肺對你好簡直是瞎了狗眼!你知道安國公對霍某來說有多重要,也知道霍某一定會為安國公報仇,便安心坐等着收漁翁之利了。是,你等到了,好歹生擒都爾罕,也算将功補過。要不……只怕連信都侯的爵位都保不住了吧?”

“我……”

“若你就此承認,霍某也便不再計較了,速速離去,今後井水不犯河水。”

“小霍……孤,孤真的沒有……”

事到如今,他仍在狡辯,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便一拳揮出,結結實實砸在他小腹上。

才下了戰場也并沒有多長時間,渾身的殺氣還沒褪幹淨,何況此時氣急,我下手是并沒有輕重的。楚煊一介文弱公子,又哪裏受得了我這一拳?當下摔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霍徵!反了你了!”掃墨與奉劍大喝一聲,聯袂沖上前來,一拳一掌相繼而來。

但他們倆的身手我完全沒放在眼裏,輕輕松松避過,反手抓住他二人一人一條胳膊,反剪在身後。

奉劍手裏提着東西,不方便還擊,當下便準備丢在地上。這時,楚煊卻叫道:“不許丢!這時孤好不容易尋來的東陽酒!特地拿來祭拜安國公的!”他這一喊,奉劍便猶豫了片刻,不曾松手。

這樣好的機會我哪裏會放過。于是我躍起躲過掃墨的旋身掃堂腿,驀然發力往奉劍手腕上一踢,他吃痛之下便松了手,而我落地之後又飛起一腳,遠遠将那盒子踢開。

楚煊伸手欲接,但他離得太遠根本夠不着,只能眼睜睜看着那盒子落地,連帶裏面的壇子一道在青石板上甩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便淌了一地。酒香撲鼻而來,倒真是一壇好酒,可惜了。

“你……你這是做什麽?”楚煊又氣又急,忍不住又吐了口血。

“謝過信都侯美意,安國公大約是不願意受的。”我冷笑一聲,“想來安國公還不會大度到對害死自己的人,只一壇酒就原諒了。”

“連累霍公是孤不對,但孤真的知錯了!”楚煊連聲解釋。

事到如今還想博得同情麽?我實在不想與他多言,上去踹了他一腳,怒道:“住口!你以為誰會相信!”

“霍徵!你幹什麽!”若說我打楚煊的第一拳是出拳太快衆人不及反應,這次我擡腿踢他的時候,姨夫連忙厲聲呵斥。

“替師父報仇!”我提着楚煊的領子将他拽起來,又狠狠給了他一拳。

這下,周遭的人都沸騰起來。姨夫當先就想沖上來,卻被護送師父棺椁的羽林軍給攔住了。姨夫多年養尊處優,拿刀切脍的功力或許還有,但要掙脫羽林軍的桎梏卻是難了。那些随行送葬的軍士也都紛紛往我這裏聚攏,連周圍百姓都有挽了袖子要上前的,好在被按住了。

“賀統領,你這是做什麽!”掃墨傷的輕些,立刻喝問此時領軍的羽林衛統領賀玄。

但賀玄只是聞聲聳了聳肩,“民意如此,末将也無能為力。”

“我家殿下雖被貶作信都侯,但怎麽說都是大家的嫡親兄弟,傷了皇親貴族可是死罪!”

“閉上你的狗嘴!皇親貴族又怎樣?安國公一輩子忠心耿耿,為了大郦皇室付出多少天下人心裏都明白。那李都督,也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便是小霍,這些年來南征北讨打了多少勝仗,大家心裏也明白!你家殿下就為了自己有個功名,就不把別人的性命放在眼裏,連累了多少兄弟?就這樣的皇親,還要供着捧着?我呸!”說話的是早年師父身邊的一名副将,後來因為渾身的舊傷,不能再上戰場,便去了兵部。

他這話一說,竟得到了周圍百姓的響應。

我看見姨夫雖然張了張嘴似乎要喝止,可面上的神色卻又是認同的。

“諸位且慢!”我卻擡手制止了他們,“信都侯雖行止可惡,但到底只在這一次,累死安國公與李都督,卻與旁人無涉。霍某身為安國公的弟子,自當為師父報仇,即便不該動手,但好歹算是師出有名。要是諸位動手……為了這麽個人牽連自己,不值當!想必安國公也不願意看到樣的後果。”

衆人雖神色很不服氣,但也無話反駁,只是站在原地,緊緊握拳。

我慢慢朝着楚煊走去,奉劍與掃墨卻不能由着我走過去,紛紛起身來纏住我,高聲道:“殿下快走啊!”

楚煊轉身欲走,但後有出殡的隊伍,前有阻道的百姓,他哪裏也去不了,只能站在原地,試圖說些什麽來讓衆人消氣。

我并沒把掃墨與奉劍放在眼裏,以一敵二還盡占上風,三下兩下将他二人撂倒,疊作一團踩在腳下,借了掃墨的腰帶将二人捆作一處,又順手扯下奉劍的腰帶,灌足勁力一甩,纏住楚煊的腰,将他扯到面前,對着他的小腹又是一拳。

“這一拳,是我替李都督和陣亡的将士們,還有無辜受牽連的幽州百姓給你的!”我惡狠狠地道,“若不是你,他們或許還能活的好好的,百姓安居樂業,将士戍守邊關,待到時日滿了,便可回家與妻兒團聚的!”說着說着,我想到了孫乾,忍不住眼眶發漲。

但周遭的人卻轟然叫好,一副恨不能生吞了這厮的神情。姨夫知道管不住,已經閉了眼別過臉去。

楚煊本就受了重傷,我這一拳又沒留半分餘地,他捂着腹部跌倒在地,痛得蜷縮成一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腳下的二人掙紮得厲害,但我更是發了狠,腳上加力,将二人踩得更緊。

腰帶一抖,我又把楚煊拉起來,一拳遞出砸在他肋下,“這一拳是替師父還給你的!你知道他怎麽去的麽?舊傷發作,從馬上摔下來斷了肋骨,卻還要堅持作戰,最後被狼牙棒打穿肋下,仍撐着與敵方大将達斡同歸于盡!如若不然,你以為會有天上掉寶一樣的都爾罕等着你捉?從前師父待你不薄,知道你不懂軍務,也知道你去軍中并不是為了保家衛國而是為了給自己增些軍功,還對你多加照拂,将功勞都記在你頭上。你就是這麽對他的?”

“狼心狗肺的東西!”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句,衆人都跟着喊了起來。

楚煊疼得只顧抽搐,我便拽着他的衣領将他拉到面前,對着他的心口一拳捶去,想了想,卻還是壓低聲音道:“這一拳,卻是替娉婷打的!”

他終于有了反應,擡頭望我一眼,眼神又是輕蔑又是不屑,哪怕忍着劇痛也咧嘴對我笑了一笑。

我看不懂他這笑是什麽意思,但神智已被怒火吞噬,已顧不得許多,只一股腦地道:“娉婷為了你,與師父吵過多少次?你卻害得她……害得她連唯一的親人都失去了!”

周圍的人肯定不知道我說了什麽,但他們也顧不得了,只顧着一跌聲地大喊“打得好”。

我還想再打,但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隐隐約約有內監尖利的聲音叫道:“住手!快住手!聖旨到!”

一連喊了幾遍,周圍才漸漸安靜下來,次第跪了下去。

最後只剩我與楚煊二人立着了,我氣得渾身發抖,楚煊卻純粹是因為被我拎着衣襟才沒倒下。

“霍徵,還不跪下?”端坐馬上的徐安泰瞪我一眼。

我這才慢慢平複心緒,單膝點地,“臣霍徵接旨。”

我一松手,楚煊便倒在地上,好似死過去一般,一動也不動。

徐安泰掃了楚煊一眼,才拉長聲音道:“傳大家口谕,着左翊衛羽林郎将霍徵即可入宮面聖,不得有誤,欽此。”

“臣遵旨!”鬧出這麽大動靜,連徐安泰都遣出來了,我知道一頓處罰是躲不過了。早在我動手之前,就預料到了這結果。只是實在忍不住了,出口惡氣,也值了。

“霍郎将一人進宮便是,安國公還有出殡,其餘人,各司其職,不得有誤。”徐安泰仿佛沒看到人群中的姨夫一般,冷靜地吩咐。

“是。”聖旨大過天,衆人再不甘心,也不敢違抗。

徐安泰這才對我道:“霍郎将,請吧。”

我冷眼看着幾個小黃門将楚煊架起來擡到步辇上,擡手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衣襟,才昂首挺胸地跟在他們後面進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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