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鮮魚脍

“恭迎谯國公。”我只簡單理了理儀容,就趕到謝府門前,向姨夫施禮。

姨夫久不說話,我也只好保持着行禮的姿勢,暗道這是在做什麽。

“恭迎谯國公。”不得已,我又喊了一聲。

“出去幾月,瘦了。”良久,姨夫才上前扶了我一把,輕聲說着。

我卻吓了一跳——我從小就與姨夫沒什麽肢體觸碰,他也很少這麽和氣地跟我說過話。我本能地退開一步,恭聲道:“謝府長女病倒,無男丁照拂,霍徵身為弟子,代為迎客,望國公莫怪。”

姨夫半點尴尬也沒有,順勢收回手,點頭道:“好。”

于是管家與其他下人便把姨夫迎了進去。

過了幾個時辰,姨夫早就回去換下禮衣,穿了常服前來。姨夫穿的是一身霜色近白的圓領袍,戴軟腳幞頭,腳下皂羅靴,腰上一根樸素無紋的革帶,別的配飾一改沒有,唯獨手裏提着只雕漆盒子。

圓領袍雖穿着方便,但姨夫并不喜歡,說那是胡人的東西,華夏族人怎麽能穿?便是大家的官服都是圓領袍居多,他也堅持穿直裾去上朝。他不穿圓領翻領,我來府上的時候也便格外注意盡量不穿。姨夫卻這樣大喇喇地穿着圓領袍前來祭拜……也不知師父會不會不高興。

祭拜完畢上香,姨夫卻沒有走的意思,只是對着師父的空棺椁道:“謝兄,崔某來看你了。”

謝……兄?下人早就被遣走了,否則再次滿面驚愕的定不止我一人。謝兄?姨夫與師父一向政見不合有些不對付,私下也沒聽說有什麽交情,怎的一上來就叫謝兄了?

而後,姨夫又道:“崔某知道,你不願某與你稱兄道弟,因為崔某就是個權勢熏心不擇手段的小人。不錯,崔某确是比不上謝兄率真,比不上謝兄重情重義,更比不上謝兄……為了弟子,甘願把自己都搭進去了。”

這話我很不愛聽,且換個人來聽,便一定會覺着這是一段嘲諷的話。但我也對姨夫有些了解,他說話的時候語氣認真,卻正是發自內心的。

“文死谏武死戰,你說的,若有朝一日真能為了保家衛國而死,也是死而無憾了。謝兄,心願得償,崔某是不是該恭喜你啊?”姨夫兀自笑了起來。

我只能靜靜地跪坐在一旁,一言不發。今日的姨夫讓我感到很陌生,我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崔某所言句句發自肺腑,并沒有半分瞧不起的意思。”姨夫仿佛也當我不存在了,只是望着師父的靈位喋喋不休地道:“崔某從來都沒有瞧不起謝兄的意思,真的,從來沒有。雖說本朝清河崔氏忝居五姓七望之首,可百年之前,天下士族哪個不唯琅琊王陳郡謝馬首是瞻?謝家詩禮傳家,崔某哪裏敢瞧不上?哪怕謝兄後來真的去做了個武将,崔某也從未這樣想。”

Advertisement

姨夫話這麽多,莫不是……來之前喝酒了?我還真怕他一個激動做出什麽過激的事來。

但姨夫只是站在那裏旁若無人地說着話,“謝兄,說句真話,崔某……敬佩你得很,甚至很是嫉妒你!都是世家子弟,都是要擔負起整個家族的,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意去行事,我便不能……我好恨吶!曾經某也想投身軍旅,做個令蠻夷聞風喪膽的大将軍,可偏偏父親不允,說我們崔家向來都是以文采與謀略聞名,從不出只知打打殺殺的莽夫……可謝家何曾不是?若論文名,謝玄、謝靈運還有那詠雪才女謝道韞,我崔家如何能比?”

難怪姨夫從前也不許我練武,更是不許我跟着師父學武,原是因為他自己學武不成便也不願讓我去啊。

“還有娶妻一事……謝家如今漸趨沒落,不更應找個望族聯姻麽?何以你想娶吳郡顧氏的女兒便說娶就娶,她身故十數年也不曾續弦;而我……我想娶阿昭父親也不許,硬逼着我向盧家下聘!”

我沒見過師母,只聽說師母是姓顧來着。原來師母是吳郡顧氏出身的。那的确不是什麽世家大族,前朝也不過是在江東一帶有點名氣,當朝便只剩個名頭還在了。姨夫說的阿昭……那可不是大長公主嗎!

原來長公主說他負心薄幸,倒也不盡然,多半還是迫于家族的威脅。

不過我想師父當年的壓力也不比他小,但我深知師父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只要自己認定的事,等閑不會更改。但姨夫說的這話,驀地又讓我想到韓謹——分明萬分不滿,卻又不敢反抗。難怪到了現在,姨夫會變得說一不二,那是從前被管怕了管煩了,如今只想自己拿主意了。

沉默片刻,姨夫忽地打開了手邊的盒子,端出一只碟子,上面整整齊齊地碼着幾圈半透明的肉片兒,我伸長脖子仔細一瞧,才發現那是一盤魚脍。姨夫将魚脍放到師父靈前,又道:“謝兄,這是我方才去曲江池畔親手捉的鯉魚。這個時節的魚很是肥美了,可比上巳那陣好多了,我自己親手切的,還望謝兄不要嫌棄。”

我一直覺着姨夫一介文人,寫字倒是不錯,但那雙手也只能握緊筆杆子了。可姨夫說這魚脍是他親手切的……淩波廚藝如此高超尚不敢随意做魚脍,因為她的手力道不足,握不穩刀子,不能切出均勻且輕薄的魚生。但看姨夫這一盤魚脍,我一下子便相信了他曾經也是武藝高強且一心從軍的人。

但姨夫為何要提起上巳呢?

這時,姨夫才恍然想起屋裏還有個我一般,轉向我,問道:“你師父……大約從不曾跟你說起我的事吧?”

“是……”就如同姨夫從不曾與我說起師父的事一般。

“也對,謝兄如此正直之人,想必也不屑與你提起我這反複無常唯利是圖的小人吧。”姨夫自嘲一笑。

我不敢說話。

姨夫卻仿佛興致來了一般,自顧自地道:“我認識你師父的時候,比你現在還小些,也就十來歲的樣子。那是一次上巳節。你也知道長安過三月三,多半都是去城南的曲江池、芙蓉園踏青,新科進士擺宴設酒,朝中權貴也雲集于此,還有許多女眷也在。”

這我是知道的,每年三月三上巳節,城南水邊都十分熱鬧。只是各位貴人都會在此設上帷幔,以免被游春的百姓沖撞。我卻十分不喜去湊那個熱鬧,因為上巳除了游春外,許多家裏有适齡男女而尚未婚配的,便會在那裏相看,我實在不想莫名被哪家看中了惹得一身麻煩;再則長安勳貴太多,水邊就這麽大塊地方,帷幔都已經将池畔密密麻麻地遮了起來,滿眼所見都是各色絹紗綢緞,卻有什麽好看的?

“那年我還沒入朝,謝兄也沒有,還可以四處恣意玩耍。那一次上巳,我本來已經覺得百無聊賴,卻忽然聽到後面一陣驚呼,我轉頭回去看,原來是韋家的大郎騎馬而過,卻撞倒了一處帷幔。那帷幔是五顏六色的女子外裳圍起來的,衣料又奢華,一看就是貴女在此集會。果然,架子要倒之時,一陣嬌呼聲從裏面穿了出來。那時候我身手尚好,便從馬上一躍而起,撲過去救人。也沒看清是誰,抓到誰便拉出誰來。但這時卻有人比我更快,将支撐帷幔的架子往邊上一踢,生生挪出五尺去,許多貴女便順勢奔了出來。不過有一人動作慢些,那人便又閃身去救。最後被救出的那女子自然是千恩萬謝,與撲出來相救那人互相換了名姓。想必你也能猜到,救人的就是你師父,而被救的則是顧氏。”

嗯,我也能猜到姨夫所救的是大長公主。

果然,姨夫道:“我看也不看拉出之人,卻是如今的大長公主。大長公主問了我的名姓,對我二人千恩萬謝。那韋家的大郎愣了一陣,連忙上前來請罪。大長公主也沒多加指責,只是讓他日後小心些便完了。我見謝兄身手不錯,便叫住他,希望與他交個朋友。我倆沿着曲江池漫步,聊了很多東西,還相約一同奔赴邊關為國效力。謝兄贈我一串劍穗,我回贈他一枚玉佩。那日興起,我們也不曾回府用飯,而是雙雙紮進曲江池去摸魚,比試誰摸的魚更大。謝兄身手比我好,連着摸了好幾條一尺長的魚。而後就在岸邊,我倆用自己的佩劍将生魚去鱗破肚,又問賞春之人借了碟子,比試魚脍。也不要醯醢,就這樣生吃,只覺得魚肉真是順滑無比,日後竟是再沒吃到過如此美味的東西。”

師父能做出這樣的事,我十分理解。只是一向嚴肅守禮的姨夫……我卻根本不能想象,原來年少的他竟然還有這樣的過往。

原本姨夫說起那一段,面上都浮現出一層我從未見過的光彩,可馬上又消失不見了。姨夫低頭道:“可是後來,我與父親說想從軍之時,被他狠狠責罵了,關在家中不許出去,連謝兄所贈的劍穗也被收繳,當着我的面剪得粉碎。母親還定下了與盧家嫡長女的婚事,硬是逼着我完婚。族中還替我謀了職位,雖然品階不高,但握着實權。開始也争過,但實在争不過,也便接受了。”

這倒讓我幾乎将姨夫與韓謹對等起來。

“後來謝兄從邊關回來,氣勢洶洶地提劍來找我。不是問的我為何食言、沒有從軍,而是父親與叔父狠挫了謝家的勢力,而我……就是幫兇。那一次算是家族勢力博弈,謝家敗了,謝兄的父親因此過世,這樣算起來,我與他還有殺父之仇。謝兄質問我為什麽這麽做的時候,我只能說……人生在世,不能憑着自己本心而活,家族給了我旁人享不了的富貴榮耀,那我也只能替家族受了旁人看不見的苦楚。謝兄罵我貪婪,罵我虛僞,罵我卑鄙無恥,我都只能受了。後來,謝兄取出我贈與他的玉佩,狠狠摔了,說與我割袍斷義,從此再無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至此之後,我與謝兄……幾乎就做了二十年的宿敵。”

這事聽來的确令人唏噓感嘆,但世事無常,誰又能料?

姨夫忽然大笑起來,但笑聲越來越慘,到最後竟是伏到地上,失聲痛哭。

身為崔家之主,姨夫一向是嚴肅強勢,不怒自威,別說是我,大約連姨母都不曾見過他這般失态。

“謝兄,謝兄!你倒是解脫了,得償所願,死後還有無限哀榮。可是我……我已深陷權勢風波最中心,想抽身根本不能!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改怎麽辦!”我聽見姨夫含含糊糊地喊。

原來姨夫這樣憎恨手中的滔天權勢麽?竟是半點瞧不出來。

我站在靈堂進退維谷,良久之後,姨夫忽地站起身來,抹了淚水又是素日那個高高在上的谯國公。他平聲道:“阿徵,這是謝兄靈前,我不想與你吵,可有幾件事,我不得不說。寧王的奏章,我是不信的。但你私自出城,連累範陽節度使李卓身死,又損兵折将二十萬,這事遮掩不過去,定會有人以此做文章,你要想好如何應對——如何應對才對得起李卓與你師父!”

“我……徵省得……”

“你省得?我看你就是想一力擔下吧!”姨夫劈頭蓋腦地道,“不管事實如何,能往寧王身上推的,你就推給他,至尊不會将他如何。”

此事不必推脫,楚煊本就罪無可恕。我低頭不語,也開始暗自盤算該如何交代。

姨夫見我不說話,應當也是生氣的。只是他到底沒發作,只是道:“還有一事,你已加冠一二年,卻仍舊不曾成家,與你差不多歲數的,子嗣都多少了?改日我讓你姨母替你相看,不許推脫。”

“徵……徵要替師父守孝!”我脫口而出。

“你不守你師父就會覺得你不孝麽?”姨夫冷聲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自己掂量清楚。”

說罷,姨夫一甩袖子便轉身離去。

我送了一口氣,連忙道:“恭送谯國公!”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福晉有喜:爺,求不約

老十:乖,給爺生七個兒子。
十福晉握拳:我才不要做母豬,不要給人壓!
老十陰臉冷笑:就你這智商不被人壓已是謝天謝地!你這是肉吃少了腦子有病!爺把身上的肉喂給你吃,多吃點包治百病!
福晉含淚:唔~又要生孩子,不要啊,好飽,好撐,爺,今夜免戰!這已經是新世界了,你總不能讓我每個世界都生孩子吧。
老十:多子多福,乖,再吃一點,多生一個。
十福晉:爺你是想我生出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嗎?救命啊,我不想成為母豬!
言情史上生孩子最多女主角+霸道二貨總裁男主角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

回到一九九六年,老謝家的女兒謝婉瑩說要做醫生,很多人笑了。
“鳳生鳳,狗生狗。貨車司機的女兒能做醫生的話母豬能爬樹。”
“我不止要做醫生,還要做女心胸外科醫生。”謝婉瑩說。
這句話更加激起了醫生圈裏的千層浪。
當醫生的親戚瘋狂諷刺她:“你知道醫學生的錄取分數線有多高嗎,你能考得上?”
“國內真正主刀的女心胸外科醫生是零,你以為你是誰!”
一幫人紛紛圍嘲:“估計只能考上三流醫學院,在小縣城做個衛生員,未來能嫁成什麽樣,可想而知。”
高考結束,謝婉瑩以全省理科狀元成績進入全國外科第一班,進入首都圈頂流醫院從實習生開始被外科主任們争搶。
“謝婉瑩同學,到我們消化外吧。”
“不,一定要到我們泌尿外——”
“小兒外科就缺謝婉瑩同學這樣的女醫生。”
親戚圈朋友圈:……
此時謝婉瑩獨立完成全國最小年紀法洛四聯症手術,代表國內心胸外科協會參加國際醫學論壇,發表全球第一例微創心髒瓣膜修複術,是女性外科領域名副其實的第一刀!
至于衆人“擔憂”的她的婚嫁問題:
海歸派師兄是首都圈裏的搶手單身漢,把qq頭像換成了謝師妹。
年輕老總是個美帥哥,天天跑來醫院送花要送鑽戒。
更別說一堆說親的早踏破了老謝家的大門……小說關鍵詞: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無彈窗,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回到九零,她在外科大佬圈火爆了最新章節閱讀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